《凤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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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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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你昨晚整夜都没有回来,原来留宿禁中了!”
    他不想理他,匆匆赶回了卧房。进门发现床上被褥凌乱,他大觉恼火,“连峥,你怎么又不请自来?”
    锦衣侯剔了剔牙花,“你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何需相请啊。”指尖又指向了东边的黑漆大柜,“我想问问,那里头装的是什么?带血的被褥和裤子,不会是你的吧?还有那个抱腹……”
    丞相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连峥被他踢得龇牙咧嘴,“重色轻友,你对我从来不留秘密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是两条光棍,当然没什么秘密可言,现在怎么能一样!
    他郁郁寡欢,连峥觉得可疑,拿肩顶了他一下,“这一夜是议政啊,还是有别的要事?”
    丞相寒着脸并不理会他,转身吩咐外面的婢女,命她们送换洗的衣裳来。连峥斜着眼打量他,“要换裤子么?昨夜艰难吧?”
    他脸上一红,斥了声胡诌,“你就不能回自己的府邸,哪怕洗漱一番再来见我也不迟。看看你,邋里邋遢,还睡我的卧房,我真想宰了你,扔到城外填井!”
    锦衣侯当然不是被吓大的,丞相出言恐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早就已经练得刀枪不入。婢女送深衣进来,丞相躲到屏风后换衣裳,他拿火筷子捅那兽足温炉里的炭火,慢条斯理道:“我就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早前和你怎么说的?你还死不承认!如今好了,我的话全应验了,你还不谢谢我这个大媒?”
    丞相一言不发,不知是在自省,还是在酝酿风暴。连峥盘腿坐在莞席上,尚且怡然自得,不久便见他从里间走出来,开始寒着脸兴师问罪,“柴桑翁主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连峥噎了一下,自然不敢承认是他泄露给少帝的,别过脸道:“与我什么相干?”
    丞相冷笑了一声,“这事只有你知情,绝对同你有关。”
    连峥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见他两眼如鹰似的盯着他,他便一阵心虚。没等他逼供,就推开凭几破罐子破摔了,一梗脖子道:“是我告诉少帝的,那又如何,你们不是好好的嘛。你这人的脾气我最知道,若少帝没有死缠烂打,你不知还要惺惺作态到什么时候。燕相如你都块三十了,再矫情下去连孩子都生不出了,就别故作矜持了吧。你看我,我是一心为你考虑的,你不谢我,还来责怪我?”
    丞相冷静下来,想想这乌鸦嘴虽然不严,但从来不存坏心,便不同他计较了。
    炉上温了一壶酒,他提过来,为他斟了一杯,“你回来得晚,错过了一场好戏。昨日千秋万岁殿里大宴,楚王向我发难,源氏诸王坐山观虎斗,我知道盼着少帝亲政的不在少数。”
    连峥放下酒卮哼笑,“我若在,非同那个老乌龟好好理论不可。自己的封邑都管不好,还有这闲心过问朝政!说到底,这事需看少帝的意思,就藩各地的王侯没有立场操心。楚王要做领头羊,狠狠打压就是了,这个你最在行。我想他昨日殿上得意了,今日不知怎么悔断肠子呢。”
    他听后笑起来,呷了一口酒道:“说得也是,安逸得太久,便有人蠢蠢欲动。”
    “巴结你的人也不少,我一早坐在这里,听说胶东王和夏缨候遣家老送拜帖过来,可惜你还未回府。”
    他慢慢舒了口气,有人针对有人拉拢,这才是平衡之道。他知道这些人暂且掀不起浪花来,客套接待一番,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偏过头仔细看了连峥两眼,“天水苦寒,这长冬怎么过?我送个人给你吧!”
    连峥满脸戒备地审视他,“什么人?你不会打什么坏主意吧?”
    他白了他一眼,起身到门前唤家丞,低低吩咐了两句,家丞得令匆匆去了。
    女孩子的心,有时候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少帝心里装得下江山,却容不下那个魏女。既然没打算收房,放在他府上不伦不类,还不如送给连峥,让他带回去安置。
    他重又举起酒卮和他碰了碰,“源亨给我送了个魏地美人。”
    连峥抬眼,“魏王源亨?他也看不惯你常年以手……”见他凶神恶煞看过来,连忙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打着哈哈说,“他倒有心。”
    丞相垂眼道:“我这里不好相留,你把她带回去,也好有人照顾起居。”
    连峥点了点头,“我明白,她再留在你府上,只怕活不到下个月。不过我这人,要求很高……”
    丞相说还凑合,“不会叫你为难的。”
    能从他嘴里说出还凑合来,可见这魏女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连峥心下有数了,听见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仰后身子看窗外,一看之下大为惊艳,那魏女简直是雪堆成的人儿,魏王出手就是不凡。
    他喃喃自语:“少帝不是善男信女,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丞相撇了下唇,“明日开始就不必再来我府上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家丞在门上回禀:“君侯,仆将人领来了。”
    丞相示意把她带进来,她赤足到面前,规规矩矩稽首下去,听丞相说把她转赠给锦衣侯,她的前额紧紧抵在手背上,连头都没抬一下,应了声“诺”。
    出身低下的歌舞姬被送来送去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将此当作一回事。随口交代完了,家丞把人又领出去,他再三叮嘱连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说梦话的毛病,只有一样告诫你,身边不能留女人共宿到天明,记住了?”
    心里藏着事,唯恐做梦说漏了嘴,所以睡着的时候枕边不敢留人,“大业当前,至亲亦可杀,”连峥笑了笑,唇角透出凄凉来,“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死于敌人之手,也算死得其所,如果死于至亲好友之手,那便太可悲了。”
    千秋霸业,谁主沉浮?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推你走向生,你便生;推你走向死,那你便不得不死。
    路寝里的少帝听斛律回禀丞相府上的事,半晌一笑,“这个连峥,丞相果真前世欠了他的。”
    御前两位侍中都在,斛律自然是无事一身轻,反观上官照,这两日显见憔悴。扶微看了他一眼,字里行间不无敲打他的意思,慢声慢气道:“他们两人,交情已逾二十年。二十年的挚友,还能同心同德,真是难得。人生要经历风浪,方见人心冷暖。丞相何其有幸,连峥与他同是王侯,却曾为他出生入死。这种实打实的友情是刀锋上磨砺出来的,经得起风浪。”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上官照的脸色愈发变得苍白。她心头隐隐作痛起来,其实自己究竟想怎么样,自己也不知道。
    曾经这是她最信赖的人,但他识破了她的伪装,明明错不在他,她却恼羞成怒,一面说着相信他,一面又忍不住怀疑和试探他。他的心里究竟怎么想,她猜不透,人为了活下去,往往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心虚,所以恐惧。然而天子的恐惧,又是任何人承担不起的。
    下首伫立的上官照,被她的敲山震虎弄得极其痛苦,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死在昭狱里。他要不停地揣度少帝的意思,现在的阿婴,早就不是以前需要他保护的阿婴了。她的心思像海一样深,深到令他不寒而栗,令他惶惶不可终日。
    要怎么样才能表明他的忠心呢?其实对他来说,她一直是心里最重要的人。以至于她让他进爵他便进爵,她让他娶亲他便娶亲。甚至他们共同的血亲,他都愿意为她铲除,她还待如何呢?但是她不相信他,她的态度变得含糊,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他说心里话。他知道彼此都折磨,然而这种折磨无药可解,只要活着,就会持续下去。
    路寝里的奏牍源源不断从尚书台运送过来,当然全部经过了丞相官署的检阅,她却每一道都仔细过目,足可见她不是随意就能被情左右的人。他站在阶下侯了很久,殿里只有简牍张合发出的声响。天渐渐暗了,黄门举着灯笼从宫门上进来。他定定看着御道,两掖石筑的灯亭由远及近一座一座变亮,他在入骨的寒冷中颤抖,也不全是因为冷,还有对未来的不可预测。
    “阿照。”殿里传来她的声音,他怔了下,快步入殿复命。她坐在长案后,朱笔已经搁在砚台上,轻声问,“长主离京几天了?”
    上官照揖手道:“今日是第三天。”
    “第三天……”她沉吟,“如果脚程快,现在应该到河东了……”
    绣幄里掌了灯,宫廷中灯座的安放有一定章程,听令的人如果不是和帝王面对面站着,便无论如何窥不见上意。他心里突突地跳,愈发垂首,“听陛下的吩咐。”
    御座上的人沉默下来,隔了很久,在他以为她会让他退下的时候,才听见她自言自语:“不知翁主,是否想阿母啊……”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浑身都冷起来,冷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琅琅同你说过什么吗?”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依旧听见颤抖的,扭曲的音调,“回禀陛下,不曾。”
    “不曾……不曾……可她先前是个健谈的孩子。”少帝怅然叹息,“她一定是想她阿母了,你回去陪陪她。若她实在不愿留在御城,就送她去见长主吧。”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起躯干,咚地一声跪下了。护腿上的甲片透过绛袍深深轧进腿弯,浑然不觉得疼。手指死命扣住莞席的边缘,前额狠狠抵在地板上,拼尽了浑身力气,道:“诺。”
    
    第51章
    
    少帝对他并不薄,一个毫无寸功的人加封了侯爵,年俸和府邸一丝不苟全照关内侯的分例配给,若不是因自小的交情,哪里有这么好的优待?
    满朝文武,谁人不眼热他?天子近臣,少帝心腹,只要在章德殿前站站班,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谁能了解背后的种种?如果能选,他情愿什么都不知道。糊涂人通常可以活到寿终正寝,世事洞明终身都是噩梦,你想挣脱,痴人说梦!
    雪停停下下,白天尚有人铲,入了夜天寒地冻,街上一个行人也无,雪便渐渐积攒起来了。他控住马缰,只觉两手冷得刺痛,从玄武门到广阳里区区两里地,他花了半个时辰才走完。
    如果能够一直在路上多好,可是府门上的灯笼摇曳,光线已经照亮坐骑的辔头。他看见家令从门内跑出来,呵气成云地搓着手上来为他牵马缰,一面笑道:“本以为主君今夜宿值,仆让人都歇下了……主君用饭了吗?仆命他们准备热水,主君去去乏。”
    他没有应他,身上甲胄因动作啷啷作响,边走边问:“翁主今日怎么样?”
    家令道:“暮食进了一碗羹,再没有其他的了。尝问仆,君侯什么时候回来。仆说今夜君侯上职,请主母早早安置,主母听后不甚欢喜,仆巡夜时见上房灯还没熄,仍有傅母进出照应。”
    琅琅虽然还没过门,但因为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内外都知道她是关内侯夫人,所以府里的人都将她当成女主,照顾也颇为尽心尽力。
    失了母亲庇佑的孩子,看上去有种孤苦伶仃的况味,他成了她在京畿所有的依靠。她曾经问过他,“阿母走了,阿兄能保护我吗?”那时他便觉得无法回答,毕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主宰不了的人,哪有什么资格谈论保护。可是为了安慰她,他还是点头,她拢着袖子慢慢笑起来,“如此便好,以后就拜托阿兄了。”
    现在他这个临危受托的人要撂挑子了,她大概不会想到,取她性命的,正是他这位表兄,这位夫君。
    他在上房门前的廊庑底下站住脚,抖尽了肩上的雪,房里人听见动静,很快便见一个身影微弓着腰上来开门。婢女乍一见他,手里的行灯由下至上映照他的脸,苍白憔悴的,把她吓了一跳。她吸了口气,“君侯来了?请稍待,婢子为女君梳妆。”
    他说不必,“你们且退下,我与翁主说话。”
    琅琅跟前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他在外间卸下甲胄才入内室。过了一面珠帘,见素纨帐帘旁站着一个孩子,身量还不高,不像白天打扮齐整,大概刚就寝,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一身雪缎的寝衣。
    “阿兄……”相较第一次相见,琅琅瘦了些,一双眼睛变得愈发大。看到他进来怔怔地,那眼神说不出是惊惧还是渴望。
    他将两手压在膝上,半蹲下身子问她:“你怎么还没睡?”
    他很懂得和孩子交流,温情的人,即便怀里揣着尖刀,说话的语调依旧能抚慰人心。
    琅琅似乎放下了防备,当然没有任何倚仗地活在别人的掌心,就算再小心翼翼都没有用。她肩颈的线条明显松懈下来,微微一笑道:“正要就寝,阿兄就回来了。其实阿兄不必担心我,我在府里很好,陛下派来的黄门……服侍得也很仔细。”
    她说黄门的时候,眼里分明有厌恶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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