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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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 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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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浸了片刻,只觉呼吸急促,口干舌燥。绿萼忙从梁上取过蜜糖水,服侍我喝下。我略略支起身子,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方觉好些。升平笑道:“你的身子当真不济,还不如我。若累了,只管去岸上坐。”
  我笑道:“无妨。”
  升平道:“莫怪我这个出家人多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一怔:“殿下说什么?”
  升平懒懒道:“宫里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我同在漱玉斋住过几日,我知道你当初是不愿意的。这一晃也有半年了,我这个多情的皇兄可有丝毫打动你么?”
  我笑道:“殿下还是出家人,怎的如此多事?”
  升平笑道:“心欲出红尘之外,目犹阚红尘之中。出家人便不能过问红尘中事么?”
  我想了想,低低道:“玉机不改初衷。”
  升平道:“我这个多事的出家之人有一言相劝,你可愿听么?”
  我笑道:“洗耳恭听。”
  升平嗯了一声,抬臂指了指石梁下端坐浸泡的两个中年女子:“你可知道她们是谁?”
  我笑道:“适才她们服侍殿下下水的时候,我颇有留意。这两人肤色黝黑,身材高大,颧骨略高,不似我大昭的女子。”
  升平笑道:“你的眼力好,话却说得不对。她们从前不是我大昭的女子,如今却是了。”
  我忍不住侧身多看了两眼,可惜隔着雾气,只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呆了片刻,方恍然道:“她们从前是北燕的女子,如今南北一统,她们便是我大昭的子民了。”
  升平笑道:“不错。她们的丈夫与父兄子侄都跨马上了战场,九死一生。两姐妹家破人亡,乞讨为生,流落到白云庵,是我收留她们在此服侍。虽也算终身有靠,但死去的亲人终是不能回转。”
  我叹道:“战场无情。”
  升平道:“我大昭建国三十余年,便一举灭了北燕,实是上天庇佑。若非如此,两国交战连绵不绝,还不知有多少好男儿折颈暴骸于沙场,更不知有多少好女儿只得一个香闺空梦。”
  绿萼伏在我的手边,凝神听着。两个身影像悲壮的远峦,静静伫立,为我们的谈话增添慷慨之气。我笑道:“殿下出家后,更懂慈悲了。”
  升平道:“这个‘更’字用得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颔首道:“自古‘为天下者不顾家’'79',虽是无情,却是经国之大情。玉机明白。”
  升平道:“贵妃出走,是皇兄心中大恸。皇嫂身体不好,虽有两个新纳的嫔妃,恩情不过尔尔。你与皇兄既投缘——”
  我疑惑道:“殿下唤我来,便是为了此事?”
  升平叹道:“我知道你的心不在皇兄身上,且佛法云众生平等,若抛去彼此的身份,皇兄配不上你。还记得当初我待嫁理国公府时,你对我说,夫妇之间贵在相知相伴。我与谢方思昔日有情,来日却不相知,所以走到这步田地。如今我也用这句话劝你,你既与皇兄相知,何妨试着相伴?情爱缥缈,徒增痛苦,唯有彼此相知,才是长久之道。”
  她终是将谢方思夫妇的死归罪于己,或许这才是她抛弃尊荣,出家在此的真正因由:“原来殿下并非看破红尘,而是真真看透红尘。”
  升平笑道:“看得世情如纸薄,在家出家,并无分别。”说着转眸一笑,“我今日多话了。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思量。我将你看作妹妹一般,所以才多口一问。”
  终于支撑不住,于是披衣上岸。双脚踏上湿暖的木阶,我忽而问自己,我与高旸可算相知么?我转身道:“殿下的好意,玉机铭感在心。可我有苦衷,恐拂了殿下的好意。”
  升平道:“是何苦衷?”
  我坦然道:“我身有恶疾,不能生育。”
  升平一惊:“竟有此事!”转而不以为然,“不能生育,是为生平一恨。但自古后妃没有孩子的也多,自有旁人的孩子归于膝下。你若能视若己出,这也不算什么。皇兄若知道了,只怕还更疼惜你。况且你的身子既已如此,何妨放手一搏?罢了,我言尽于此,你慢慢思量吧。”
  她说的道理,我竟无法反驳。芳馨和绿萼在掖庭属,我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启春也对我说过:“妹妹一向信奉事在人为,既然此刻的官位是虚幻的,何不争一争那些实在的呢。”
  悟虽悟了,了却未了,是千回百转的心结与深深的执念。
  午后礼佛听经,到傍晚方回城。宽阔的御街上广厦林立,窗中透出昏昏灯火与幢幢笑影。冬日天黑得早,路上行人寥寥。我的犊车像一缕幽魂,在灯下拖出几道细长而善变的影子,彼此高谈不休。
  此时熙平长公主当在灯下督促柔桑读书,皇帝和皇后大约在相对用膳,高旸和启春各自筹备婚事。就连升平长公主,须弥座前亦有采薇相伴。唯有我,唯有我是一只孤鬼,一抹惊艳而无聊的残魂滞魄。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从白云庵回来,已是疲惫不堪,连斗篷也来不及脱掉,便一歪身倒在榻上。炭火和热水都是现成的,晚膳也早已备好。绿萼正要上前催我,芳馨向她摆摆手。绿萼只得自己先去吃饭。小莲儿进来请安,也被芳馨支了出去。
  芳馨远远侍立在门边,垂目不语,安静得像白云庵大殿里的泥塑菩萨。天已黑透,心也黑透了。连日来,昱嫔的劝阻、升平的劝进和颖嫔的嘲讽,在我脑中像风车一样轮转。不要紧,都不要紧,她们的话我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权当清风过耳。
  但是她呢?翟恩仙死了,小虾儿死了,韩复死了,红芯死了。她的话,我该不该放在心上?
  我侧身向里,扯起斗篷掩住头脸。星光似针芒透过窗纸,刺探我含悲的眼。廊下的宫灯游移不定,暗影飘来荡去,像那一日韩复脑腔中迸发出的所有绝念。我总觉得我还可以靠自己,殊不知自从奉命进宫,我连自己也没有了。我几番压抑住辞官的心思,好容易升到女丞之位,难道就是为了嫁给他?
  不。我不愿终身为人禁锢与摆布。此身唯余此念,只可生死以之。“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80'我这一息,既已延过,自是死而无憾。
  我悄悄擦干眼泪,起身脱去斗篷,吩咐道:“用膳。”
  脸上泪痕犹在,芳馨却问都不问。她默默拧了一把热巾给我,我亦若无其事地拭去泪迹,安心用膳。
  用过晚膳,我赤脚散发倚在榻上看画,两个年少的宫人在一旁挑竹筹子玩耍。小莲儿坐在脚边,低头缝着一枚填了粟米的四角沙包。画卷遮住了脸,只觉得脚上锦被一动,小莲儿似是站了起来。我只当她去斟茶了,却忽然想起,有好一会儿没有听见那两个挑竹筹的宫人的争辩和笑语。我放下了画,却见皇帝正坐在我的脚边,小莲儿等人早已不见了。
  我大惊,顿时从榻上跳了起来,连鞋子也顾不得穿,连忙下地跪拜。皇帝笑道:“平身。”说着拍拍榻沿,微笑道,“你还像刚才那样看画就好,不必拘礼。”
  乍离燥热得恼人的汤婆子,整个脚背贴在又硬又冷的砖地上,一时透不过气来。皇帝亲自扶我起身:“还是躺着吧。朕顺路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你家常的样子很好,比正襟危坐的样子好。”
  我垂头道:“臣女不敢。”
  皇帝看了看我的脚,笑道:“你要朕亲自为你揭开被子吗?”
  炭盆的热气陡然扑在脸上,只觉连头发都要烧焦了。幸而屋子里除了我和皇帝,再无旁人。我忙站起身,搬了小几放在榻上,与他隔桌而坐。收起赤足,以锦被掩住。刚刚坐定,便见小简掀了帘子进来,摆上两杯碧螺春。茶并不很热,显是小简在帘外听到我安然坐下,方进来献茶。我不觉更窘。
  皇帝静静饮茶,却不说话,一时间只闻茶盏叮叮的轻响。良久,我讪讪道:“臣女仿佛听简公公说过,陛下并不爱饮碧螺春。”
  皇帝笑道:“从前是不大爱喝,近来倒品出一些特别的滋味。”说着放下茶盏,直起身子伸了伸腰,“你在御书房侃侃而谈,怎么现在却不说话?”
  我只得道:“陛下圣询,臣女不敢不尽言。夜深了,还请陛下早些回宫安歇。”
  皇帝笃笃地敲着小几:“朕才来,你便下逐客令?”
  我无奈,低低道:“臣女不敢。”
  皇帝怜惜道:“上一次韩复的事情,叫你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了。其实他醉酒闹事,自有内阜院和掖庭属管,你又何必过去?”
  我不假思索道:“臣女查探俆女史之案,因思虑不周,致韩管事受尽酷刑。更至巧手受损,再也不能做修书的精细功夫了。臣女心中有愧,因此不忍见他失足,这才去了角楼。本想劝慰两句,不想……”
  韩复受刑,是皇后暗中授意当时的掖庭右丞乔致所为。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却是陷皇后于不义了。熙平长公主若看见此刻皇帝嫌恶的蹙眉,一定欢喜不尽。
  皇帝道:“这也有理。日前之事,是朕不该疑你。”
  君王的歉意简单而潦草,我却险些赔上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千千万万的性命,亦不过换来一纸不到千字的罪己诏。如此说来,我的恩遇得天独厚。
  见我发呆,他忍不住笑道:“这样看着朕做什么?难道朕是文过饰非的昏君么?”
  我笑道:“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81'
  皇帝笑道:“夫子所言甚是。”气氛方融洽少许。只听他又道,“这一回南巡,朕亲自处置了成氏一族。闻风而动的数家豪强,纷纷献家财避祸。有两家不知天高地厚,联合举兵,朕命人稍加利诱,便纷纷倒戈。这些钱,西南和北方的军费用不了,剩下好大一笔,总算可以治河了。”
  我笑道:“昔日河北数十里处,便是两国交战之所,民常负戟而耕,十停庄稼中收不到一停。如今战事消弭,正该整顿河渠,‘使溉公田,遂及我私’。”
  皇帝道:“现下冬闲,本当征发徭役。可惜手中无粮,只有等明年了。”
  我好奇道:“上一次陛下说要扩建白云庵,颖嫔娘娘不是支了一个放纸钞的法子么?”
  皇帝微微懊恼:“办法虽好,三司死谏不准。朕无法,只得先用在少府。”
  我笑道:“颖嫔娘娘若是个男儿,倒可以做三司使。”
  皇帝笑道:“这是太后的旧话了。正因她打理后宫辛苦,又有这点聪明,有些事情朕就没有与她理论。好比她今天早晨擅自拿了一副妃位的仪仗出来,朕本可以治她的罪,想想也便罢了。”
  我忙道:“颖嫔娘娘是有功之人,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她。”
  皇帝笑道:“反正你也没有用那副仪仗,朕就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了。”
  听他的意思,仿佛我若用了那副仪仗,颖嫔就要被严惩。我忙道:“臣女不敢僭越。”
  皇帝不以为然:“你便用了,也不算僭越。”
  我拢一拢肩头的绣花短袄,垂头不敢说话。又抱起一只靠枕,藏起半张脸。
  皇帝见我退缩,自己也觉得唐突,于是转头过去轻咳一声,又道:“眼下最棘手的,还不是少钱。北燕新归,许多部族上书,倾慕我中华礼乐,欲南渡黄河,举族农桑。”
  我不由探出头:“北方部族当事畜牧,怎的忽然上书南迁?”
  皇帝道:“这些部族当年深受北燕暴君的欺凌,每年要献许多牛马、药材、兵丁和奴婢,我义军北上,他们自是雀跃欢呼、箪食壶浆,更有甚者,还举义旗接应。虽然效用有限,好歹是民心所向。如今上书南迁,朕也不好薄待。这事下了廷议,群臣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从早议到晚,也没个结果。”
  事涉朝政,我不便接口。皇帝将牡丹薄胎瓷灯台向我移了几寸,凝眸道:“你熟读经史,也给朕出个主意?”
  我忙道:“朝政大事,臣女不敢擅言。”
  皇帝笑道:“你只是‘不敢擅言’,可见是胸有成竹了。你这个后宫女甘罗,必得为朕出一个主意才好。你先猜猜,众臣都说了些什么?”
  我只得道:“群臣无非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宜‘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82'。因为晋武帝不听,后果有五胡乱华的惨事。或又有人说,当容纳异族,以示天恩。昔日五胡乱华,是因贾后当权,引致八王之乱,朝廷偏安,胡人方敢衅鼓南下。如今朝政清明,军力强盛,正是恩纳并吞的好时机。”
  皇帝颔首道:“大约是这个意思。”
  我笑道:“难道便没人说些别的么?”
  皇帝一怔,抚额半晌,恍然道:“仿佛是有一个人说了些别的意思。但朕记不清楚了,也不知是廷议时说的,还是上书说的。”说罢又笑,“旁人说什么,何必理会,你只说你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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