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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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 第2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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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微一笑道:“无论圣上怎么想,在这件事上,殿下都是清白的。殿下万万不能灰心,如此才不负嬷嬷和芸儿的一片忠心。”
  高曜认真道:“还有芳馨姑姑。”
  我欣慰道:“不错,还有芳馨姑姑。”
  村中忽然响起几声犬吠,高高低低连绵不绝,嗷嗷呜呜甚是刺耳。最后连家里养的大黑狗都欣然参与。村居安静惯了,我甚是不喜。
  高曜听了好一会儿,微微一笑道:“从前姐姐教我‘一犬吠形,群犬吠声’'167',我不知道是什么。守陵时才见识。转眼又有一年没有听过了。”
  我笑道:“原来殿下喜欢听狗吠。”
  高曜道:“守陵虽然苦,可是心自在。那会儿陪着母亲,嬷嬷还活着,芸儿也好端端的,实在比现在好一万倍。”
  人总是需要一个淡泊而温情的角落存放自己的愧疚和不甘。如果让高曜仔细斟酌后再重新选择一百次,他还是会选这条路。哪怕这条路注定要用身边所有人的骨血祭旗,哪怕他明知是慎妃,是李嬷嬷,是芸儿,是我,他也不会退缩。“虽然苦,心自在”,不过是极困苦的情形下偶尔泛起的一出迷梦,像这里每到新年才能吃上的一顿肉汤,每到朱混的寿辰才能听到的婉转唱腔。是最真心的盼望,最虚情的忏悔。他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同情。
  我陪他听了一会儿,转头道:“定是殿下的随从寻到村里来了。其实从码头上岸,向北一段便是玉机的家。偏偏要往村中绕。”
  高曜道:“他们见我上了船就往村中去,自然跟着去了。”
  脚步声近了。我笑道:“他们到了,玉机送殿下出去。”
  高曜笑道:“不急,我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有好些话要和姐姐说。其实今番我来,是有一件很要紧的事与姐姐商议。”
  我久不闻朝中之事,亦不觉来了兴致:“既然殿下来了,玉机也就不枉担结交郡王罪名,殿下请说。”
  高曜道:“父皇亲征在即,正月里宫宴的时候,父皇透出风声,仿佛有意让我监国。”
  我颇为意外:“监国?”忽听有人在拍院门,银杏从侧屋里出来,开门询问。灯光扑了进来,越过她单薄的身子,一道暗影画到梨树下,所有东西都晃了一晃。
  高曜头也不回,扬声道:“外边等着。”灯光倏然退去,牵引着院落中的一切,又恢复了沉睡与等待的姿态。
  高曜宛若无事道:“监国之事,姐姐以为如何?”
  自我回到青州,村中发生最大的事也不过是运盐的船沉了,众人架着小舟去河上救人、抢盐。国事很远,远到微不足道,过耳不闻。我微笑道:“监国是好事,说明圣上不但器重,更信任殿下。”
  高曜笑道:“姐姐是说,我应当监国?”
  “自来监国,不是太子,便是宰相。上一回御驾亲征,是皇后监国。皇后乃国之小君,监国名正言顺。”说着我垂眸一笑,接连问道,“殿下若要监国,以何名义?陛下会立刻封殿下为皇太子么?还是会取代李司政?哪怕做一个参知政事呢?”
  高曜嘿的一笑:“我这吏部侍郎也是才升的,如何能取代李司政?”他口吻轻松,左手手掌却紧紧扣住茶盏,挣得指节发白。他霍然起身,仿佛是气闷似的走到门口吸了两口又黑又冷的风,“何况取代李司政的,只怕是从前的少府监封羽,他如今已入中枢,与苏参政一起,皆是副相。父皇一向不大喜欢李司政,封大人和苏大人双双位高权重。我?我算什么?”
  我笑道:“李司政从司农一跃而成司政,为官多年,循吏而已。这几年也不过是圣上放在司政的位子上搪塞的。司政之位,多半还是等着封羽。殿下以为,自己若仅以皇子身份监国,能指使得动一位宰相与两位副相么?”
  高曜摇头道:“我想不能。”
  我微笑道:“当年南朝宋高祖刘裕北伐入关,因惦记着晋帝的皇位,匆匆南返。但关中若只留偏将,不足以镇固人心,所以将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庐陵王刘义真留在关中,都督雍凉秦三州军事,封雍州刺史。但是刘义真毕竟年少,不能阻止手下大将沈田子、王镇恶与王修的相互残杀。终至人情离骇,无相统一。自己被贼兵所追,仅得身免。刘义真是刘裕最心爱的儿子,总督军政大事,名正言顺,终因威望不足,结局狼狈。可见,皇子的身份虽然贵重,于国事上却什么都不是。”
  高曜叹道:“不错。”他转过身,面色转和,依旧坐在灯下。灯光黯淡柔和,像倒映着星光的弥河水,静静地流淌。高曜忽而一笑,“姐姐的故事说得越发好了。”
  是呢,离我进宫给他说故事的那一年,已经整整九年。我慨然道:“君父巡狩在外,擐甲持兵,降居幕府,儿臣却高床软枕,把持国器,父子君臣不能相守。扶苏因何被赐死,夷吾、重耳因何出逃?殿下不可不查。”
  高曜道:“扶苏与重耳因不在君父身边,为小人所谮,一个自尽,另一个逃亡十九年方才归国为君。”
  我微一冷笑:“若得不到监国的实权,又何必慕这个虚名?”
  高曜道:“依姐姐当如何是好?”
  我笑道:“殿下可听过,‘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168'。殿下当随陛下亲征,一来,将监国之名让于封、苏两位大人,不使他们缚手缚脚,他们定然感激,此是结两相之心。二来,北周宣帝宇文赟,做太子时向不为武帝所喜,因其巡抚西土与亲征吐谷浑的军功,终不忍废之。殿下若能随军出征,立下战功,不但父子亲密,更得文臣武将之心。待吞并西夏,以殿下独一无二的军功,太子之位非殿下莫属。”
  高曜问道:“倘若父皇不愿立我为太子呢?”
  我淡淡道:“远有唐太宗废杀太子建成,近有废骁王起兵谋反之事。殿下的弟弟们,都还小呢。”
  高曜并无惊诧,更无犹疑:“唐太宗南征北战,广结英雄豪杰,立下赫赫战功,在玄武门杀了太子建成。废骁王因随先帝平定江南,竟也能集结党羽谋反,被父皇用炮轰死在玄武门。人人都道因皇位手足残杀,是最令人不齿的事情,姐姐竟然赞成?”
  我笑道:“且不说李世民险些被李建成毒死,逼于无奈才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就算他真有取而代之的心,主动发难,那又如何?有军功与人心,取代李建成是定势。殿下若能聚起人心,获得首屈一指的军功,玉机自然为殿下高兴。何况比军功、比人心,总好过比谁的母妃得宠来得好。是不是?”
  村居之中,一番笑叹,两杯清茶,再猛烈的腥风血雨都如茶香一般在唇齿间轻轻溜过。高曜笑道:“是。就算是庶人高思谏,当年也颇得人心,只是他败了。”
  我叹道:“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单靠军功毕竟有限。”
  高曜会意道:“姐姐放心,我必定跟随出征,侍奉在父皇左右。只是……”他低一低头,终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生怕从我脸上错过了什么,“四弟是姐姐的亲外甥,姐姐竟不为他打算么?”
  这样直白的询问,不掺杂一点试探的意味,像山野的浓黑的夜,容不下黯淡琐碎的灯光。我亦坦然回答:“一来,论贤论长,四皇子比不上殿下和三皇子,圣上不会选他做太子。二来,即便四皇子真的做了太子,殿下会因为玉机的缘故不顾慎妃娘娘的遗愿么?恐怕到时玉机还要求殿下饶他母子一命呢。”
  高曜口角一扬:“姐姐说的是形势。我想知道的是姐姐的心。”
  言语和缓,好辞逼人。他今日的咨询,不是问师,不是问友,而是在问臣。我一拂衣裙,郑重拜下。高曜大惊,俯身欲扶。我仰望道:“十四年冬,慎妃娘娘问玉机,倘若有朝一日玉机成了皇妃,也能生下自己的皇子,到那时,玉机的心还能向着殿下么?玉机答道:‘无论玉机身在何处,无论是何身份,无论是不是嫔妃,能不能诞下皇子,我的心,永远向着弘阳郡王殿下。’”
  高曜缓缓坐直了身子,忽然眼睛一红:“十四年冬,那是母亲薨逝之前……”
  我垂头道:“是。”
  高曜叹道:“母亲有托孤之意。”
  我沉静道:“是。”
  高曜含泪扶我起身,歉然道:“是我不该问姐姐。”
  青白色的裙下两片黑灰,甚是刺眼,甚是陌生。刚才屈膝之时,双膝竟有些僵硬。想一想,也有好几个月没有向任何人跪拜了。我微笑道:“殿下这样问,足证殿下矢志不移。玄武门之事,倒是玉机白说了。”
  高曜眼泪还没咽下去,就笑了起来:“实不相瞒,杜主簿在京中也是这样说的。”停一停,复又诚恳道,“姐姐随我回京吧。”
  我笑道:“回京后,殿下将要让玉机做一个女主簿,以备时时咨询么?”
  高曜认真道:“在王府,或是在自己家中,怎样都好。姐姐在青州已有数月,难道不想回京看一看么?婉妃刚刚生下八妹。”
  我摇头道:“玉机已经习惯了布衣蔬食,读书耕田的逍遥日子,京城虽繁华,却与玉机不相宜。何况……”我淡淡一笑,“‘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169',当耐心等待才是。”
  高曜一怔,会意道:“究竟是我心急了。”
  我坐下,笑问道:“请教殿下,宫中都还好么?”
  高曜笑道:“宫中人很多,不知姐姐要问谁?”
  我笑道:“太后、圣上、昱贵妃、颖妃、婉妃,都好么?”
  高曜道:“太后与父皇貌合神离,母子之间冷淡得很。父皇对昌平皇叔太无情,太后至今没有平复。”
  我不禁叹息。高曜又道:“父皇忙于国事,整日不得歇息。别的不说,单小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疏,就令人头痛不已。有人谏言说,干脆撤了小书房,不必再看这些民间的胡言乱语,父皇偏偏不依。初时还亲自阅览,自从生了一场大病,便让颖妃去了小书房。可正月里,颖妃险些小产,只得回宫休养,哪敢让她操劳?亲征在即,父皇调兵遣将,又劳于案牍,脾气越发不好,有一次连简公公也挨打了。不但如此,父皇的身子也大大不如往常了,从入了冬开始,就药不离口。若不是婉妃生了寿阳皇妹,父皇在宫里简直没个高兴的去处。”
  我微微出神。他老了,我也是。
  高曜觑着我的神色,微微迟疑:“其实,若姐姐思念父皇,可手书一封,我回去转呈给父皇。”
  我微笑道:“玉机无话可说,只待陛下与殿下振旅凯旋的一日。是了,才刚听殿下说起杜主簿,他还好么?”
  高曜道:“自从王府中的旧人都去了御史台南狱,府中辞官的不少。然而这位杜主簿,分明被免了官,却仍旧不走。我问他为何不另谋高就,他倒也诚实,直说是玉机姐姐让他好好在王府中,不要胡思乱想。”
  我笑道:“玉机从未这样说过。”
  高曜道:“我明白,是姐姐为我留住了他。姐姐的患难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170'我今日才知道了。”
  我笑道:“殿下言重。‘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171',殿下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高曜郑重道:“这一天,是我与姐姐的。”
  待绿萼梳好了头发赶来服侍时,高曜已经离开了。绿萼抱怨道:“弘阳郡王殿下为什么突然来了,奴婢蓬头垢面的,真真丢死人了。”
  她新梳的发髻油光水滑,迎春花在髻上映出鲜亮的影子,就像在宫里一样。她还特意换了一身新年才做的新衣裳。我笑道:“殿下来叙旧罢了。你打扮得这样美,是去厨房做晚饭的么?”
  绿萼不好意思起来:“奴婢是怕在王爷面前失礼。奴婢这就去做晚饭。”说罢一溜烟跑了。
  银杏上前来扶我回屋,重新奉了茶,便站在一边默默看了我许久。我一面翻着书,一面头也不抬道:“怎么这样看着我?不如你也去找本书看。”
  银杏道:“姑娘别嫌奴婢多口,奴婢还是觉得姑娘回京去比较好。”
  我笑道:“为什么?”
  银杏道:“奴婢虽然不知道王爷和姑娘说了些什么,不过瞧姑娘的神情,和与村民相处时,全然不同。奴婢也说不好,嗯……就像说书人口中运筹帷幄的谋士一般,真的有神采。”
  我笑道:“你很想我回京?”
  银杏垂头道:“奴婢只是盼望姑娘能过得高兴。”
  我拿起笔,在书上圈了一圈,和在小书房阅览奏章时所画的一样圆,一样一丝不苟:“我在这里便过得很高兴。”


第三十二章 民劳不怨
  咸平十九年三月,皇帝亲征。诏曰:
  “羌人因时,据有沙、瓜、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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