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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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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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适才热闹的湖面,现下已空无一人。冰刀划过的痕迹被冰锄敲打得节节寸断,碎冰像被拼命掘出的无用又无害的秘密。离岸最近的冰洞幽冷深邃,仿佛一张大口吞噬着周围所有的热度。皇后叹道:“这第三件……”她一停,又叹了口气。
  两番启唇,两番吞语。我不禁警觉起来,本当恭敬请命,话到嘴边复又咽下。对岸寒梅傲雪,似森森剑戟溅洒簇簇血痕。北风自湖上呼啸而来,皇后当风而立,风帽垂下,一支碎玉步摇自发间滑落,跌入帽中。斗篷骤然张开,如猎猎旌旗,乱云垂地。
  咸平早年间出生的五位皇子皇女,三死一病,只有高曜安然无恙。皇帝一向疼爱子女,若得知此事,还不知要怎样降罪六宫。从皇后、东宫官署、侍读女官到内侍总管、乳母宫人,恐怕无人能免。
  我上前自风帽中取出皇后的步摇,双手呈上:“此地寒冷,请娘娘上辇,快些回玉华殿吧。”
  皇后不以为意,将步摇隐在袖中,仿佛积聚了无限勇气,“无妨。这第三件事情,是待陛下回宫,请你务必陈情,将众人从轻发落。”
  我甚是不解:“臣女何德何能,此事唯有太后和周贵妃——”
  皇后截断我的话:“太后和贵妃固能出于仁恕之心恳求陛下,然而这只是发乎情。你若能查明真相,方才情理兼备,更易打动陛下。”
  我叹道:“臣女愚钝,愿闻其详。”
  皇后道:“一来,三位公主暴虎冯河,皇太子虽然仁勇,可是……”说着极惋惜地叹了口气,“五个孩儿之中,只有弘阳郡王安然无恙。本宫知道,这其中有你的功劳。”
  我惶恐道:“臣女不敢居功。”
  皇后肃容道:“如今可宽慰两宫者,唯有弘阳郡王。二来,今日大难,你是局外之人。三来,陛下在前线也知道你勘破悬案之事,只因战事正紧,不及下旨褒赏。你若能查清今日大难之实情,或许能为众人稍稍免责。因此三件,你去陈情最为合宜。”
  我叹道:“若臣女在数日之内查不出来,又或此事本就是意外,又当如何?”
  皇后道:“此乃天意,你尽力便好。即便暂且查不出来,也不是全无希望。因为……陛下很喜欢你。”
  一颗心霎时凝成坚硬的一团,迫住了冰冷的呼吸。这话像令三位公主陡然陷落的冰窟,坚冰下潜藏春水游鱼,致命诱惑令人好奇而恐惧。我的声音微微发颤:“娘娘何出此言?”
  皇后道:“你可知,陛下为何深爱贵妃?”我摇了摇头。皇后又道:“贵妃的父亲是开国定亲王,母亲是北燕的宝镜公主,当今北燕皇帝的亲妹妹。定亲王是被陈四贲暗杀的,宝镜公主听说是被亲哥哥逼死的。至于周贵妃的姐姐周澶,是被北燕皇帝所害。”
  我本不想探知皇帝与周贵妃之间的情事,然而听到此处,仍不觉大奇:“臣女听闻大周郡主是难产薨的。”
  皇后叹道:“是借产育之事被人暗算的。贵妃少年之时,曾竭尽全力查清父母长姐枉死的真相。此番执意随军,也是为了断与舅父的恩怨。贵妃命运多舛,但容貌性情、剑术智慧都无可挑剔。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本宫望尘莫及。”
  此话自伤,却说得平静,想来她早已认清这个事实,就像认清自己的名字一样烂熟于胸。只听皇后接着道:“陛下自幼与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喜爱的自然也是聪明坚毅的女子。”说罢侧头望我一眼,复又转而望北,“就像你。”
  “聪明”或可勉强当得,“坚毅”又从何说起?难道是因为我尽力保全父亲与韩复么?我一哂,“贵妃之仙姿,臣女不及万一。”
  皇后道:“让你离开长宁宫去文澜阁校书,是陛下亲征前亲自安排的。你可知是为何?”
  将我调离高曜的身边,自然是为了削弱弘阳郡王。这念头在我脑中翻来覆去已有半年有余,这一句“不知”,竟然说不出口。
  皇后又道:“升你为女校,自然是因为赏识你。至于去文澜阁校书,你只要想想贵妃为何早早为于大人定下亲事,便知道了。”
  周贵妃为锦素定下婚事,自是对她爱惜有加。皇帝命我去校书,也能与周贵妃对锦素的心意相提并论么?自从慎嫔退位,数年之间,我再也没有单独和皇帝交谈过。慎嫔退位之前,我单独面见皇帝,也只三次而已。若说皇帝待我有周贵妃待锦素的心意,不但可疑,甚而可笑。
  皇后道:“你或许以为陛下是嫌你太聪明,方将你调离长宁宫。这倒也没错。其实他大约也没仔细想过。然而本宫却知道。”
  听闻此言,我不由痴了。自我入宫以来,甚少想起高旸,偶尔思念,心绪潮涌难禁。果真连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旁人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么?既然皇后心存此念,她拒绝将我嫁与舞阳君之子为妾,是因为她将我和史易珠看作一般,要留给皇帝做嫔妃的么?
  想不到我对史易珠的论断,却印证在自己身上。何其讽刺。
  或许是吸入太多冷风,胸腹间有一股恶气翻涌。霎时对这宫廷的厌恶无以复加,甚而后悔起当初进宫的决定。
  两宫与皇后无一不宽容,慎嫔和高曜无一不信赖。熙平长公主更是善待我的家人,与我有难以言喻的默契。身为女官之首,我在宫中也算游刃有余。然而我的命运难道不是完全操在这些“宽容”“信赖”和“默契”之间么?
  我自己算什么?一枚反复打磨、雕琢精致的棋子,每一条刻纹都饱含圆转如意的痛苦。
  见我沉默,皇后接着道:“只要你公正、谨慎,再凭借圣宠,陛下定会听从的。”
  锦素牵涉其中,我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然而皇太子是因救人而病,不论是否痊愈,锦素的罪都不能与封若水和苏燕燕相提并论。我若只是救锦素,尚有一丝胜算。可皇后却强要我为众人筹谋。这“众人”之中,罪责最大、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她自己么?她分明是为了自己啊。
  遭逢丧女大恸,竟能在片刻内部署停当。不愧是皇后!
  也罢!既然所有人的生死去留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若皇帝肯听从我的劝谏,这难道不是最直接最有用的法子么?于是我恭敬道:“承蒙娘娘垂爱,臣女愿尽力一试。”
  皇后吁了一口气:“那就好。”说罢招手令穆仙上前,登辇往玉华殿而去。皇后在玉华殿更衣后,便来到金沙池西南岸的易芳亭,按照长幼顺序亲自给三位公主擦洗更衣,又在三具遗体前痛哭一场,直到晚膳时分才回去。
  我早已身心疲惫,正要回玉梨苑用膳,却见两个美貌少女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走进易芳亭。左首少女神色清冷,正是邢茜仪。右首少女修眉大眼,英气勃勃,正是近一年未见的启春。两人俱是一身单薄的白衣。
  我忙上前行礼,引太后来到遗体前。三位公主分别躺在三张软床上,裹在重重华衣之中。门一开,炭火和烛光飘摇不定,三张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神色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太后挣脱邢茜仪和启春,扑倒在义阳公主的床前,哀哀哭泣。我忙带领众人跪下,一时间哭声大作。
  太后一面哭一面道:“都是本宫不好。本宫不该说什么‘太祖遗风’,是本宫害了你们。”她口中不停,翻来覆去只是这两句。
  启春跪在我身边,轻声道:“太后在仁寿殿就一直这样说。”
  太后夸赞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有“太祖勇武之风”,原本不过是替皇后解围的戏言,想不到她竟如此自责。晚来易芳亭,想是为了避开皇后,免得彼此伤心愧疚。或者皇后也曾这样自责,不知周贵妃得知噩耗,会不会后悔随皇帝亲征。
  邢茜仪和佳期在旁劝了许久,太后方慢慢止住哭泣。众人簇拥着太后走出易芳亭,启春故意留在最后,轻声向我道:“今晚我来寻妹妹,我有话和妹妹说。”
  我问道:“启姐姐是住在仁寿殿么?这样晚出来可方便?”
  启春道:“放心。你在玉梨苑等着我,千万别关门。”说罢迈开大步追上太后一众,远远去了。
  回到玉梨苑,芳馨迎上来道:“姑娘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我心中不快,一言不发地往屋里去了。只听身后绿萼道:“姑娘本来去看于大人的,谁知被皇后娘娘叫住说了一大篇话。”接着低语了两句,又道,“后来姑娘在易芳亭伴驾,正要走,太后又来了。”
  紫菡见我面色沉重,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来。白瓷盏映出我苍白阴郁的面孔,一时间只觉丑恶无比。心中的悲怒终于无可抑制,我一把抓起茶盏,高高举起。滚热的茶水洒了我一手,落在肩头,溅上冷腮。我身子一跳,将茶盏狠狠扔出了门外。茶水和瓷片飞溅,都泼在芳馨的裙子上。
  芳馨忙走进来查看我湿漉漉的右手,回头一迭声吩咐打冷水来,又将我的手捧在手中轻轻吹着。紫菡吓得呆了,芳馨连催两次,方退下去打水。
  芳馨蹙眉道:“究竟何事?”
  我闷闷无语。芳馨回头看看绿萼,绿萼无奈地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
  不多时紫菡打来冷水,芳馨忙挽起我的袖子,将我的手浸入水中,并一根根张开我的手指。焦灼的右手顿觉清凉。芳馨又拧了湿巾擦拭我的右颊,一面关切道:“姑娘可好些了?”
  我叹道:“多谢姑姑。”
  芳馨道:“奴婢跟随姑娘多年,从没见到姑娘这样生气过。”
  我一哂:“是么?”
  芳馨道:“是。即使是当年徐大人枉死和慎嫔娘娘被废,姑娘也没有这样生气。姑娘似不只生气,更有伤心。”
  宫中情势无论如何复杂,身为女官,总还有腾挪闪避的余地。实在支撑不住,尚可辞官。然而妃嫔则完全不同,因此我早就下定决心,此生决不做妃嫔。皇后既有此意,哪怕长公主怪罪,我也只有辞官一途。
  不错,待眼前的风波过去,我便辞官。
  可笑我竟妄想留在船上望风掌舵!我不过是颗棋子,一颗长公主与皇后各自牵引部署的棋子,这大概是我唯一可引以为傲之处。
  还记得芳馨问我为何不辞官,我答以贪图富贵。我若真的只是贪图富贵,那该多好。


第二章 小丑备物
  手在冷水中浸了半晌,提起时麻木,片刻后又火辣辣地痛。芳馨小心擦干,涂上了烫伤膏。一手的晶莹黄亮,一阵灼热一阵清凉。芳馨微笑道:“姑娘的手伤了,奴婢服侍姑娘用膳。”
  我全无胃口,挥挥手道:“不必了,撤下去分了吧。去做碗奶茶来,我口渴得很。”
  芳馨也不劝,忙带人撤了晚膳。我呆坐在角落里,思绪万千。辞官之后,前路更是渺茫。我擅自辞官,熙平长公主定然大怒。况且若皇后坚持,即使辞官,也是无用。史易珠并没有做官,不也常常伴驾么?
  唯有尽快嫁给高旸,皇后和长公主或许无可奈何。然而我失了官位,又抱病在身,高旸还愿意娶我为妻么?即便他愿意,熙平长公主也绝不会同意他娶我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就算信王夫妇并不轻视我,信王府敢纳一位皇后曾经属意为妃的女子为世子王妃么?
  几番回味,我蓦然发觉,我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这女校的虚衔。若辞官,便只有彻底听凭他人摆布。入宫之前,我以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入宫数年之后,我还能忍受过去这些习以为常的日子么?
  不,我不能。我今日的愤怒,是因为我不忿我的命运操在人手。若辞官,我的人生岂非更加无望?
  如此算来,我唯有一死,才能走出这困境。
  人生何其无望,又何其无趣!
  史书上说,“小丑备物,终必亡。”'2'原来我就是那个小丑。
  启春是亥初时分来玉梨苑的。芳馨和绿萼都守在外面不敢进屋,两人见了启春便如见了救星,纷纷道:“谢天谢地,启姑娘您可来了。”
  只听启春笑道:“你们姑娘又把你们撂在外头,自己在里面睡觉不成?”
  绿萼道:“姑娘今天从易芳亭一回来,便很不好,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
  芳馨接口道:“还要偏劳启姑娘多劝着些,只怕姑娘还肯听。”
  启春道:“姑姑放心,我既来了,保管你们姑娘就睡不成了。”
  厚重的帘子被掀开,透进一股寒气,我不禁往后缩了缩。启春走了进来,见炭盆欲熄,便笑道:“这关门闭户的,一屋子炭气。亏你还能坐得住。”说罢行礼道,“启春拜见女校大人,大人万福。”
  我懒怠动弹,恹恹道:“何必多礼,姐姐随意坐。”只见她仍旧身着牙色锦袍,脚蹬羊皮小靴,发髻上零星簪着几颗珍珠,淡雅素净,英气逼人。过了腊月,启春就十六岁了。
  我叹道:“启姐姐,咱们有一年没见了吧。今年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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