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燕子傍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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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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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书吓了一大跳,眼看那石块沉进河心,连朵水花也没溅起来。杜浒还是一动不动。

    “师父……”

    杜浒眼看着前方,涩声道:“奉儿,你看见了吗,咱们汉人的千年传统,现在成了新鲜玩意儿,给蒙古人当笑话看!端午的龙舟原是守护屈原英灵的,可是今日划在水上,为的只是搏夷狄一笑!屈原九泉有知,定然在日日痛骂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百万江南儿女捐命守土,他们全都死不瞑目!崖山的十几万忠魂,换来的就是如此江山!我,我真恨不得当时便死了……”

    奉书从没见过他流泪的样子。她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可她能理解他的痛心之情。他是亲眼见过崖山那场惨败的。那景象也会时时出现在他的噩梦里吧?

    杜浒也不拭泪,以手叩石,朗声而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扯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屈原的《国殇》,是奉书从小就背熟了的。她知道这是一首哀悼阵亡将士的祭歌。她以前抄读的时候,只知道那字句里都是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却从未从中读出像杜浒所唱出的、饱满的凄凉和壮烈。

    杜浒衣衫破旧,面带风霜,虽然唱的是古乐雅音,却自有些落拓不羁的气质。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殊不动听,可她忍不住跟着他的旋律一起开口。她的声音几乎完全被他的盖过了。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携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唱到这一句时,她却感觉到河边多了第三个人。杜浒也早就察觉了,猛地住口,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精悍瘦小的汉子,一双环眼,执一折扇,立在五六丈开外,朝杜浒、奉书两个人微一抱拳,开口吟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如此天人之歌,少了结尾这两句,岂不憾甚!兄弟一副破锣嗓子,不敢惊扰贵客,只好直白念出来了,休怪冒昧!”

    奉书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往杜浒身后躲了躲。她还记得清明时节,惠州的百姓在江边遥祭故宋,换来了什么样的后果。

    杜浒也有些紧张,垂手而立,将那瘦小汉子打量了又打量,淡淡道:“某只是一时疏狂,乱嚷了几句,见笑了。”

    那汉子踱步走近,丝毫不顾泥水沾上麻履,淡淡道:“万千赤胆尽赴土,一缕忠魂无所依,足下既然有这般磊落意气,又何妨让人听见?”压低了声音,又笑道:“就算是当着胡虏的面再唱一遍,他们也不一定懂,说不定还会鼓掌喝彩哩。”

    奉书慢慢松了口气,悄悄拉了拉杜浒的衣服后襟。这人似乎不是来为难杜浒的。

    可杜浒全身依然没有放松,只是一拱手,道:“多谢兄台指教。”说着揽过奉书,拔步便走。

    奉书连忙也跟着向后转,回头朝那人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那人哈哈一笑:“老兄可是还有见疑之意?咱们同胞汉人之间,要是还都这么疑神疑鬼,鞑子们可要笑痛肚子了。”

    杜浒并不回身,冷冷道:“那足下就不怕我是故意在这里引人上钩的?”

    那人想了想,笑道:“听说当年文丞相从元营脱身之时,全靠他身边一个姓杜的宾客谤讥于市,请求素不相识的人来帮忙,那满街的百姓,可都没一个走漏消息啊。小人可不相信,这才过了几年,世道会变得这么快。”

    丞相身边姓杜的宾客!奉书心里面呼的一阵大风刮过,使劲捏着杜浒的手,朝他瞪大眼睛,用口型问:“他在说你?”

    杜浒却不为所动,也不理她,只是转过身来,朝那人点点头,问:“那么足下循声而来,定是有所见教了?在下洗耳恭听。”

    那人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低声说:“在下姓胡名奎,表字子忠,江西上犹人。这位兄台,还请借一步说话。”

    奉书听得不明就里,只想:“这人还不知我们身份,就把姓名籍贯一股脑供出来了,胆子也真够大。”

    杜浒朝胡奎深深一揖,却也不报自己姓名,跟着他一路离开河边,来到一处长满荒草的废园子里。奉书心里不由得警惕起来,但见那姓胡的似乎也并无恶意,反而神情颇为激动。

    三人一站定,胡奎立刻便开口了:“小人看兄台也是个胸中有些不平之气的义士,因此贸然相邀,请勿见怪。眼下有一件义举,于光复我汉家江山大有好处,不知兄台可否有意加入?只是话说在头里,这件事我们人手不足,风险颇大,近乎以卵击石,成功与否,全看天意,不成时,更是有十足的性命之忧,兄台可以想好了再答复。”

    奉书心想:“原来是个抗元的义士。”她听二叔说过,宋室虽亡,江南地方却还有层出不穷的义军,有的是意图恢复汉家江山,有的是为了反抗元廷的暴‘政,还有的是故宋将领散落在各地的旧部,揭竿为过去的领袖复仇。只是他们势单力孤,多半坚持不了几日,便会被无情剿灭。她知道自己应该肃然起敬的,可是对他的这一番说辞,却是忍不住的好笑:“这哪儿像是拉人入伙!把人吓跑,还差不多。”

    果然,杜浒一听便皱了眉头,彬彬有礼地道:“胡兄一番忠义之心,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我们另有要事,恕无法效犬马之劳。今日之事,我不会泄露出去,请你放心吧。”说毕,拍拍奉书肩膀,示意可以离开了。

    胡奎赶上一步,叫道:“二位所谓的另有要事,可也与抗元复宋有关?”

    奉书吓了一跳:“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人好精明!”

    杜浒站住,摇摇头:“也不一定算是吧。”

    胡奎笑道:“是便是了,也不必模棱两可。既然如此时,在下只好祝两位马到成功了。只是奉劝一句,元人势大,又都是身经百战的。咱们汉人要想翻身,须得齐心抱团才行,单打独斗,总归不是上策。”

    奉书心想:“他是看我们只有两个人,告诫我们多半成不了事。哼,说不定他根本没把我算成一个人,才会说我们'单打独斗'。他又怎么知道师父的厉害?不过,他这番警告,却也是出自好意。”

    杜浒点点头,不说话了,似是颇以为然。

    胡奎笑道:“兄台可是转了念头了?”

    杜浒摇头道:“方才足下所言极是。不瞒足下说,我俩要做之事,可也是风险颇大,万难成功,而且说不定比胡兄你所举之事,还重要着那么一点半点。方才你说,咱们须得齐心协力,才能和蒙元相抗,那么胡兄可否有意加入我们呢?此事若成,包你不会后悔便是。”

    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反客为主,着实将了胡奎一军。胡奎怔了半天,才道:“你……你是要我……帮忙……做什么?”

    奉书也吃了一惊,悄悄问:“你要拉这个人入伙?他……他能干什么?”

    杜浒道:“胡兄方才提到,你是江西人?”

    胡奎点点头,“兄弟祖籍上犹,属江西南安军,不过现在已经让鞑子改成别的名字了,我也懒得记。”

    “那么你对南安军的地形,想必是熟悉的了?”

    胡奎一愣,“南安军?”突然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奉书皱眉看着他,心想:“这人有病。”

    胡奎边笑边道:“老兄心里面那件要紧的事,只怕与兄弟的不谋而合呢。咱们哥俩各在墙上书一个字,看看是不是相同,怎么样?”转向奉书,笑道:“小娃娃,你识字不识字?你来当裁判,看看我们写得一样不一样,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朝奉书说话。奉书见他一副哄娃娃的语气,显然是看轻自己,心中早就有气,刚要回绝,见杜浒对自己点了点头,也只好说:“好啊,你们写吧,谁也不许看谁的。”

    于是两人在生满苔藓的墙上,用手指各自书写起来。奉书看得清楚,杜浒犹豫了片刻,才写了一个“相”字,心想:“师父事事谨小慎微,生怕给别人露了底细,只写了一个丞相的相字,不知情的人,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我们到底要干什么。”佩服了一阵,又凑到胡奎身后看了看,他已经运指如飞,早就写好了一个“文”字。

    奉书差点叫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姓……”突然猛省,叫道:“你们也要去救文丞相!”

    杜浒看见那个“文”字,微微一惊。

    胡奎瞟了一眼那个“相”字,立刻呵呵大笑,道:“老兄,这下你是非帮忙不可了!现在总可以通个姓名了吧?”

    杜浒微笑道:“不才贱姓方才已蒙胡兄提过了,那个谤讥于市、口无遮拦的家伙,正是在下。”

    胡奎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伸手指着他道:“你……你是……不对,听说杜浒已经在崖山牺牲了,怎么会……”

    杜浒笑道:“一口恶气没出,大闹冥府,又回来了!”

    胡奎纳头便拜,口中道:“失敬,失敬!小人对杜架阁仰慕已久,今日得见金面,一死犹荣!”

 第58章 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

        杜浒连忙还礼。胡奎拍手叫道:“斗元、惟恭,快来快来!今日教你们见一个好人!”

    话音未落,墙后面便转出两个人来,一齐朝杜浒施礼。奉书吓了一跳,但见杜浒却并无惊讶之色,显然是早就知道这里另有他人了。

    那两人自报家门,一个满脸麻子的叫麻斗元,另一个气宇轩昂的叫赵惟恭,看样子都是胡奎的老相识。

    奉书见这三人对杜浒礼敬有加,一副恨当初有眼不识泰山的样子,心里面好像被几十只小手一齐抓痒,快活得要飞了,嘻嘻笑着,闪在杜浒身后,颇有狐假虎威之感。

    那三人对她也一下子重视起来。胡奎朝她作了个揖,笑问:“还没问这位小兄弟是何来头呢。”

    奉书见自己一下子从“小娃娃”变成了“小兄弟”,地位连跳三级,心中无比舒畅,朝胡奎笑了一笑。

    杜浒替她答:“是我路上收的小徒弟,叫……蚊子。还算机灵,带来帮忙的。”

    他的语气淡淡的,可奉书总觉得,他的声调里有一点点骄傲的意思。这是他头一次对别人说她是自己徒弟,以往他总是要她扮作小侄子的。大约他是觉得今日碰到的是自己人,所以不必隐瞒了?

    奉书正乐着,胡、麻、赵三人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她笑道:“幸会,幸会!”他们也许对“蚊子”这个名字有些奇怪,但既然是杜浒亲口说的,便没人表现出怀疑的意思。

    她简直要忘了回礼了,直到杜浒轻轻拧了拧她耳朵,才回过神来,赶紧谦辞了两句。

    胡奎说,他们三人都是江西本地人,或多或少都和文丞相有些渊源。四年前文天祥募兵勤王时,麻斗元也曾参加,也打了几场小仗,后来谢太后率众投降,他被解散遣返,从此在家务农。赵惟恭则是差点参加了勤王军的太学生,只因当时他身患重病,这才未能成行。而胡奎听闻文天祥招募军队的消息时正在湖南经商,等他赶回江西时,勤王军已经出发去临安了。此后三人常自嗟叹报国无门,也时常关注时局,得知文丞相被俘、宋室败亡的消息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胡奎说:“江西是丞相故里,四年前他起兵勤王,旌旗一展,万人响应,何等声势!就算是现在,江西也有不少他的勤王军、督府军旧部,有些不服输的,还在组织义军、乡兵抵抗。我们一直在打探丞相的讯息。听说他要被押送大都,江西是必经之地,大伙儿立刻便想集结起来夺人。以丞相的名气和声望,再号召于江南,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啊。”

    奉书欣喜若狂。她还记得跟随父亲的督府军收复江西时,那一呼百应的席卷之势。虽然那并没有持续多久。

    麻斗元笑道:“我们这些人虽然大都是老百姓,论本事及不上鞑子战士,但我们十个打他们一个,总有胜算。这几日里,大伙口耳相传,眼下已有一百来人等在南安军,等着救人呢。”

    杜浒再也镇定不起来了,惊道:“一百来人?”

    赵惟恭笑道:“只多不少,多多益善。”

    奉书听得心潮澎湃,又是骄傲,又是感激。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没忘记父亲,甘愿为他冒性命的风险……她简直想跪下去,朝这些义士磕头道谢了。但杜浒严令她不准向任何人暴露身份,一则于事无济,徒生枝节,二则以文小姐之尊,她万难再抛头露面、奔波行走,三则此事多一人知道,就会多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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