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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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乌衣-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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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艄公脚下的一叶轻舟,转眼轻灵地越过碧水湖面,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谢泓仍然没有动。
  
  巫蘅从他身后走进,心隐隐一疼。明知他故作委屈,怎么她会这么不舍?
  
  谢十二你难道不知,你我身份天差地远,你今日执意如此,以我的门第,日后只能为你外室,连妾也配不上?
  
  “谢郎,不是要游湖么?”她刻意不提方才他那句话,刻意地忽略。
  
  谢泓知道她在回避,他叹了口气,将手臂伸给她,“拉我起身。”
  
  巫蘅一怔,才发现原来方才他一时不察竟然走到了泥里。这河畔因为大雨常至时常涨水,岸边的泥土常年浸水而松软,踩上去容易陷落。
  
  此刻谢泓的白袍已脏,下摆有几行泥印。
  
  她点头,搭住他的手腕,“仔细着点。”便轻轻一扯,巫蘅力大,将他直直地从泥淖里拉了出来。
  
  谢泓仿佛没有经历过方才那一场狼狈,他正了正衣襟,脚下已经尽是污泥,只是他那神态,依旧是澄明而高雅的,似乎不曾染过什么浑浊之物。
  
  这点让巫蘅细细地一声惊疑。
  
  他不以为意地拈了拈袍角,“我曾为了给一人奏琴,在乱草堆中坐过两日,你以为我当真在意这个?”
  
  听起来是很风雅之事。
  
  巫蘅忍不住问道:“谢郎为的可是一个小姑?”
  
  她咬着粉唇,露出里边洁白的牙,这回换她目光幽怨了。她是真没想到,原来谢泓心底,对谁都是这般多情而宽容的。
  
  他凝视着她的神色,许久,才扬唇灿烂地一笑,“还真是。”
  
  巫蘅扔开他,不说话地便走了。
  
  身后谢氏的部曲们齐齐把眼睛看傻了,不想这小姑竟然敢给谢郎脸色看?建康城中竟出了这等人物,但看郎君,竟好似不怒不恼,反而一派自得的风流意态?
  
  一人在谢同身后压低嗓音道:“头儿,郎君似乎太痴迷于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句话让谢同心头猛地一跳,他怔愣地望向那边。初夏的风轻柔和顺,柳腰依依然地吹拂着,满池柔绿,清圆浅荷冒出几缕芽尖来。
  
  巫蘅已经举步上了水榭。
  
  谢泓在她身后,信步般自在,脚下如同踩着一朵高雅的白云。
  
  他跟着巫蘅上了水榭。
  
  巫蘅的眼光仍在飘花碧水上停顿,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
  
  没等谢泓开口,巫蘅忽而转过身来,盈盈拜倒。
  
  “阿蘅!”他愕了一瞬,伸手将她的两只玉臂托住,将她扶稳了站起身来。
  
  “谢郎,我有话说。”
  
  巫蘅不再似方才的迟疑,她清亮的眼眸,多了几分真诚和坦荡,也多了几分勇气与决心。
  
  不知为何,她要坦白心意了,会因此而不安的,竟然是他。
  
  谢泓松开了手。他清音朗润,“你说吧。”
  
  巫蘅屏息凝神,她退后半步,身后是红漆的雕栏,她的声音缠花绕雪地迤迤而来,“谢泓,到了这我只能承认,这世间有千万人,我唯独钟情于你,我见过无数男儿,唯独心悦于你。”
  
  少女坦诚心事,却没有最应当有的娇羞、赧然、窘迫、坐立难安,她这么直白,可却也这么理智。
  
  谢泓广袖下蜷起的手指微微重了力道。
  
  “可是谢郎,你要如何安顿我呢?”巫蘅想到这,心里便是一阵苦楚和辛酸难抑,“为妻为妾为婢为外室,我都不愿。”
  
  “你要什么?”谢泓仍然这么沉静地望着他,目光很深邃,声音却哑然。
  
  “告诉我你要什么。”他又重复了一句。
  
  巫蘅只是摇头。她的想法,对男人而言,太过惊世骇俗。
  
  以前,她只想这世上,有一人真心疼她恋她,与她相携到老。他不会再娶妻纳妾,这辈子只有她一个人。她知道,这样的世道,她这样的身份,她实在是贪心了。
  
  所以现在,她已经不求那些,她想守着自己过这一生。
  
  “我要的,谢郎给不了。这座建康城中,无人能给。”
  
  她这么否定之后,眼眸已经湿润了。她拒绝得干脆,可心隐隐作疼也是真的。她又对他福了福,谢泓眉心蹙起,在他清冷沉下来的眸光注视下,她毫不生退意,“我知,我现在孤身一人,在建康单薄无依。谢郎派遣的护卫,我收下了,却和谢郎说这些话,实在……令谢郎不快了。”
  
  “我是不快。”谢泓薄唇一动,他走到红栏旁,撩开袍角坐了下来,眸光悠远,透着一种绵绵的深邃的情思,“但与这二十人无关。”
  
  他不会收回那些护卫。
  
  他必须这么护着她。
  
  巫蘅猜不透他的心意了。她只是忐忑地揪着自己的玄裳,下意识地谨慎地候着他的答复。
  
  过了许久,谢泓才又无奈地一叹,落英如雨,他眼光转过来,无奈地如是道:“阿蘅,你想过庄子逍遥之道,想过无数种可能,便没有一种,是到我的身边?”
  
  巫蘅一惊,她错愕地乱了一步。
  
  他已经又走上了前,无奈地挑起了一弧薄唇,目色潺潺如水。
  
  “阿蘅你看,我又猜对了。”
  
  她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真实的反应之时,才是最可爱的。可惜她不知道,反而一直压抑克制自己,谨小慎微地在他面前,说话行事,一步三算计。他不喜她这般模样。
  
  可是,真叫人无奈啊。
  
  谢泓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人头疼的妇人,可她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妇人。他不愿逼迫她。
  
  “我承诺,你在建康一日,我便护你一日。这是我陈郡谢泓的承诺。至于你的心意,”谢泓将胸臆之间噙住的郁浊之气徐徐松开了,“无论如何,这个承诺不会改变。”
  
  他要抽身而去,只是巫蘅脸上隐约的泪痕让他不忍,他终究又踱回来,将一条丝绢递给她。
  
  “莫哭。”
  
  他一说,巫蘅的泪水更汹涌了。
  
  她痛诉道:“谢泓你这算什么?算什么!你明知,你我永远没有结果,你明知,你存心要引人入局,没有人会真能守得住心。你这算什么?”
  
  从他在那几个欲玷污她的大汉手里救下她,待他温柔如水,替他抚琴引弦,她就泥足深陷了啊。
  
  “我谢泓一生,最喜尝试不可为之事,旁人说的不可为,大不韪,我却偏偏更想上前。巫蘅,不是我不懂你,是我的心意,你全然没有读明白。”他说完这句话,终于回头不顾,飘然而去。
  
  巫蘅自泪眼水光里微怔,只是她已经愿去想这些事了。
  
  “郎君?”谢同讷讷的不敢多言,他已经多年未见郎君露出这般阴郁之态了。
  
  谢泓脚步如风,不回头便上了马车,放下了车帘,他低声道,“走吧。”
  
  马车悠然前行。
  
  谢泓疲倦一般地闭上了眼。
  
  巫蘅靠着红漆绮柱,在他曾坐下的地方,指尖感受着谢泓残余的一丝温度。
  
  还没晃过神,便听得身后有人嘻笑一声:“哎,你这小郎,怎么独自在此,谢十二走了?”
  
  巫蘅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水,只余下淡淡的涩意,她回过头来。
  
  这人正是方才轻舟飘去的陈季止。
  
  巫蘅愣愣地看着他。
  
  陈季止此刻静在水上的舟中,撑船的艄公鹤发长须,尽数花白。船靠上水榭,陈季止攀着红栏一跃而上。
  
  “你是何人,谢十二对你甚是照拂,真奇怪。”陈季止摸着下颌,打量着巫蘅,他这上上下下的目光直白赤露,看得巫蘅心中恼意大生。
  
  巫蘅的脸掠过一丝怫然不悦。
  
  “你是何人?”
  
  陈季止嬉笑道:“姓陈。”
  
  这人举止轻浮,和谢十二还有些交情,巫蘅不难猜到,那日所见的陈公,应当便是此人之父。
  
  她恼恨这个人对她不加收敛的打量目光,举步要走。
  
  不过才走了一步,她又想到了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潋滟着双眸笑道:“我听闻,前几日陈四郎在建康西郊买了一座宅院,有良田百亩。”
  
  这事连陈公都未得知。
  
  陈季止登时脸色一凛,他看向巫蘅那轻浮的目光,多了警惕。
  
  这事巫蘅知道,因为她近日一直在打探,何处的府宅能满足她心中清幽避世、有青桑田亩,可自给自足解决温饱的。下里行市之中,难免有人便泄露了陈四郎的名头。
  
  她心中最属意的那块地,叫眼前此人得了去。
  
  “你这小郎,该是要打我田产的主意?”
  
  陈季止为人放旷不羁,行事比他父亲还要邪上三分。他早有出府自立的念头,所以才瞒着陈府诸人,用这么多年积攒所得,买了那么一桩宅院。
  
  因是刚到手的,他眼下自然对那块地看得极重。
  
  巫蘅笑了笑,“我想与陈四郎立个誓约。”
  
  “什么誓约?”陈季止更警惕了。
  
  巫蘅见他这般宝贝那块地,心中计较深了几分,她慢慢地坐下来,背靠红柱笃定地说道:“我帮你一次,事成之后,那块地一年的收成,请陈四郎匀我一成。”
  
  “这笔交易可不小。”陈四郎并未动心,“你帮我做什么?”
  
  “我提点四郎一句。”巫蘅微笑道,“十日之内建康会有十年罕至的暴雨,陈四郎的田地都在山坳口,地势低洼,不留神大雨淹了良田,可万分不好。”
  
  “几句危言,实难令人信服。”陈季止不住摇头,表示不认同。
  
  “只是一个誓约罢了。我略懂天文之术,今日给陈四郎献上这条忠谏,也让四郎你有备无患。四郎若答应了,事成之后请兑现承诺。”巫蘅从容地站起了身,将下袍玄裳伸指掸开几朵花瓣,“我保证,陈四郎你绝不亏损。”
  
  “若没有雨,不曾淹田,又当如何?”陈季止忽然沉下眼光,再不复方才的轻佻,显然心中已有动摇。
  
  巫蘅想了想,她转过眸望向身后,那一派绿杨垂柳之处,人影渐没。勾折的几道泥沙路,再没有那个白衣少年。她微微失望地垂目道:“唉,那我便告诉你,陈郡谢十二的一个弱点吧。你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最是讨厌了。我也是势单力孤,才屡屡受他欺负。”
  
  我也是势单力孤,才屡屡受他欺负。
  
  竟是一个同道!
  
  陈季止登时眼前一亮,笑得露出了那口白花花的牙齿,他抚掌大笑:“妙极妙极!”
  
  若是能欺负一回谢泓,狠狠地出这口恶气,那良田让她五成也不妨!这口气堵在心里真久了啊!
  
  “小郎还未报上你的名字。”陈季止硬生生压下心中这欲扬眉吐气的快慰,和煦如春风地一笑,“他日若真不幸被小郎言重,那笔收藏,我当划到小郎的名下。”
  
  这真是个问题。
  
  巫蘅眉梢一蹙。
  
  她来建康,人生未熟,贸然用“言衡”之名,日后陈季止要反悔,再容易不过。只是——
  
  到底是陈公的儿子,陈公博学雅望,便信他一回。
  
  她思量着,微笑道:“我名言衡。”
  
  “言衡。”陈季止摸着下巴,想了想。他在这个名士圈子里待得久了,从未听说过有言氏门人。
  
  不过转眼他又摒弃了这个念头,那谢十二何许人也,他与这位小郎方才拉拉扯扯,可谓纠缠不清。谢十二都与她这么莫逆了,自己也端不起那个所谓姿态了。
  
  他叠声微笑道:“可。”
  
  “多谢陈四郎。”巫蘅起身,对陈四郎一揖到地,谦恭地凝声道,“待我回府之后,考察舆图所载山势地形,将那应策献于四郎。”
  
  巫蘅一直到离开,整个身体都是绷直了的。
  
  她不敢想,原来陈四郎竟是这么好糊弄的一个人。
  
  不过现在,她有的忙活了。
  
  她回府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向王妪问询府中还有多少存钱。她和王妪、柳叟几人,都是乡里来的,清贫惯了,省吃俭用不觉得有什么。
  
  王妪拿出了一点现钱,点了点,便愁眉道:“女郎,这些钱,远远不够剩下这半月的用度了。”
  
  “这样。”巫蘅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感觉一直极准,虽然她鲜少过问钱粮之事,但她得罪了巫娆,巫府能放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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