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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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乌衣-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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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巫蘅一愣,用了很长一会才想起来老人说的是谢泓,脸色更红。这个老人眼睛厉害,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巫蘅最初忸怩作态,不肯袒露真心,到后来发现瞒无可瞒,索性和盘托出都说了。
  
  “不急不急,他还有一会才来。”老人带着巫蘅往水边走,“曲水流觞,阿蘅,我们也来一回!”
  
  才走到水边,一人跪坐在软席上,忽而似有感应地回头来,面容俊秀清绝,蒲纹华丽的紫衣优雅地披在身上,倾泻如水般,一双眼眸如山月珠玑,莹光粲然。正是桓七郎。
  
  巫蘅一见是他,便知道今日又被识破了。
  
  这里除却富有贤名和才名的,极少有女子,是以无奈之下巫蘅才换上了男装。好在桓瑾之没有点破,看见老人施了一礼,又对巫蘅颔首,扬起淡然的笑。唇如春花,很是俊俏如画。
  
  上游的酒觞正巧停在巫蘅身前,在水流之间打转,她一时大急,可是众目睽睽,各人衔着趣味看她,巫蘅又不好不饮。取了酒觞来,饮酒倒是不成难事,那庾叔亭忽然笑道:“小郎君容光熏熏如月,想来文赋应如其人,何故不肯露才?”
  
  巫蘅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她才读过《诗经》和《吕览》,要应付这些人可是万万不能够的。
  
  情急之下,她将求救的目光掷向了老人,岂知他只是酒兴上来,自顾自地饮酒,巫蘅赧然地咬牙说道:“我——”
  
  正要说她“不会”,身后不知何人高声喊道:“十二郎!”
  
  这时却是没人再理会巫蘅到底会不会了,那目光不约而同地聚在了巫蘅的身后,她怔怔的,只觉得心仿佛要穿透皮肉迸出来,她按捺不住,侧身回眸去,白衣郎君风骨绝佳而来,雅姿出尘,风华无量,比起上一次见的不同之处在于,那墨发已被竖起,是真正的峨冠博带、举止皆风流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没看到巫蘅,也不曾看到桓瑾之。
  
  说不上心里是欢喜还是失落,其实每次只要看见他,她就方寸大乱。
  
  桓瑾之悠悠地一叹,苦涩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泓已经走到了上游,这个俊美郎君到哪儿,都能成为众人焦点,日光仿佛也格外流连地披撒在他纤华不着的白袍上,隐约精致的玄色镶边,衬得他多了几分古朴神秘的味道。才坐下,身后一个部曲摆上了弦琴。
  
  陈季止与他不对付,却正坐在他的对面,谢泓憔悴清减了不少他自是看在眼里,但仍然没忍住挖苦道:“谢十二好兴致,原来是不与我等为伍了。”
  
  “弹琴助兴岂不妙事?”一人反驳道。
  
  另一人将衣袖拂过水面,大笑道:“谢十二的琴声我等倒是只闻其名,不曾切耳听过,实引以为憾事,有何不可?”
  
  谢泓略略低眉,一根修长的手指挑过琴弦,只是轻轻一拨,韵味之高雅超凡,也让人称叹,他说话的声调也如流水琴音般清越:“流觞终有飘到下游时,不妨这样,我背过身去奏琴,待琴声止歇时,酒觞在谁面前,谁便饮酒作赋,如何?”
  
  这时坐在巫蘅身边的老人,执着酒觞沉吟点头:“可。”
  
  巫蘅一怔,不明白老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年高德劭,素有雅望,这话一出,立时不少人附和。
  
  巫蘅垂了垂手,没有插话。
  
  谢泓果然背过了身去,少顷,一缕悠扬的琴音穿过水流而来,清心脱俗,如深涧泉鸣,嘤嘤成韵。
  
  他身后一人放下酒觞,顺着水飘了去。
  
  所有人一面醉心听着琴,一面防备着这酒具落到自己面前,桓瑾之见谢泓身前侧身站着一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发苦。
  
  巫蘅瞪着眼睛看到这只青花玄觞随着水飘到了自己面前,正满心希冀它飘过去,也就在这时,琴声铮铮,戛然而止,杳然无声。
  
  四下皆寂。
  
  巫蘅不可置信地望着上游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纹风不动,端谨地背水而坐,似乎不曾知道这酒杯方才就停在她的面前。
  
  而左侧的桓瑾之已经将它自水里取出来了,巫蘅怔忡之际,他倒了酒长身而起,“这位小郎君羞于辞令,不妨我代他饮这杯酒,赋一首诗。”
  
  谢泓唇角微挑,微笑透着几分浮云般的漫不经意。
  
  事出突然,不待众人答话,桓瑾之已一饮而尽,这杯清酒入肚之后,他当即朗声吟了一首。
  
  桓瑾之是倚马千言之人,他的诗作能到公认绝妙的地步,比起七步成诗的曹子建也不遑多让。
  
  他出手替巫蘅解围,旁人也没说半个不是,笑过便是了。
  
  巫蘅感激桓瑾之出手相助,对她盈盈点头。桓瑾之叹息,却没有多说话。
  
  酒觞又被掷下,谢泓的琴音又起,巫蘅心道上次定是偶然,她屏息凝神,等着酒觞停在自己前头,或者流下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巫蘅紧张万分地看着酒觞时,它竟然趁着琴音停歇时又一次落在了自己眼前!
  
  巫蘅呆若木鸡。
  
  这次却又是桓瑾之飞快地取酒,替她再度解围了。他的诗精妙,意境广远,还是没有人说半个不是。
  
  不远处一个谢氏部曲,拿手肘捅了捅另一个,咋舌问道:“你说,咱们这郎君,他到底是与巫蘅过不去,还是与桓瑾之过不去?”
  
  另一人耸肩作无奈状:“我看是兼而有之。”
  
  两人不厚道地偷笑良久。
  
  没想到今日却似撞了邪祟,次次琴音停止时,酒杯都落在自己跟前。桓瑾之今日已喝得面色生红,平时里俊雅清逸的一个人,此时却绮丽生艳了起来。
  
  老人也不说话,一个人默默饮酒,丝毫没有为巫蘅打抱不平的意思。
  
  也对,谢泓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弟子,可不像自己这个半道捡来的。
  
  这一次琴声才不疾不徐地奏起,巫蘅忽然起身叱道:“你为何刁难我?”
  
  她竟是当着众人之面言之咄咄指责谢泓了?这个小郎当真胆大妄为,初生牛犊无所畏惧。
  
  即便名士,这时也不由得偏头侧耳,多了无数兴致。
  
  谢泓的琴声骤然而止,他没有说话。巫蘅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又急又窘,她是真没想到谢泓竟然小家子气到了这种地步,睚眦必报,故意提那法子当众给自己难堪。
  
  过了一会儿,谢泓才悠然起身,琴被人抱起退到一旁,他转身来,隔着中间的十数人,对巫蘅淡淡地说道:“你既然不喜,我离去便是。”
  
  他转身离去,竟然真没有再多停留。随着他这一走,身后带来的几个部曲也走了个干净。
  
  场面顿时清净了许多。
  
  巫蘅的脚才往他迈了半步,又生生地收拢了并在一起。咬咬牙坐了回来,一旁的老人失笑道:“我这徒儿就是如此不通情理,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再迟钝巫蘅也听得出老人话里的忍笑意味,气得差点拂袖离席。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诓上了贼船,这种感觉异常强烈。
  
  兰亭之外,一驾停留已久的马车,正安静地竖着几道影儿,两侧都是宫装打扮的婢女。守着车中的人,也不知是何来头。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树林阴翳,禽声上下,巫蘅嫌久坐着筋络不通,她再也没了那个兴致与这些人作赋,她原本只是来凑个热闹,也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谢泓方才说的那话,实在让她……心神不宁。
  
  “师父,我去外头走走。”
  
  “也可,早些归来。”
  
  巫蘅点头,沿着溪水往上走,身后的人又开始新的流觞之戏,谁的辞赋吟得华丽婉转,像繁华初绽,像烟水逐生,但是她只看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
  
  这是方才谢泓所坐之处,她脚下这条素净的丝绡,应当是他遗落于此的。
  
  她皱了皱眉头,疑惑地弯腰拾了起来。
  
  桓瑾之默不出声地留意着她的背影,巫蘅似乎从地上拾起了什么,没过片刻,便惊慌地往谢泓离开的方向狂奔追逐而去……
  
  他自失地回神,垂下眼低声叹息。
  
  老人眼光转了转,也不说什么话,脸上一派了然得逞的笑意。




☆、只如初见

  巫蘅追着出去; 跟了老远才发现溪涧阴面谢氏的马车; 但是巫蘅才走近,一柄长剑陡然横在眼前; 原来是谢同。
  
  对方面冷如冰,她皱了皱眉; 把手里的丝绡抽出来; 指尖翻开一片晕血的红迹;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气不掩焦急; 谢同却冷冷一哼; “如你所见。”
  
  其实细想来,谢泓曾有过以动物血骗人的劣迹,但不知怎么了,巫蘅方才拾起这块丝绢时全然忘了还有这回事,她的声音颤了起来; “他受伤了,是也不是?”
  
  “郎君受伤; 你在意么?”
  
  谢同的神色和口吻都太冷漠太不屑,巫蘅心跳七上八下; 咬着唇道:“怎么伤的?”
  
  “怎么伤的?”谢同宛如听到了一个笑话; 冰凉的哂意让巫蘅的心骤然一沉。
  
  “去年入秋,我们的船沿长江往西; 中途遇到了河匪,他们用流矢招待我们。郎君当时就在船头。”谢同撤回剑鞘,似乎看不到巫蘅微红的双眸; 扬唇冰冷地笑着,“你猜怎么着,那群匪寇的船上绑了一个妇人,与你的身形容貌有七分相似,郎君一时失神,被流箭射中,堕入江中……”
  
  “这……”巫蘅的红唇沁出了血丝。
  
  去年秋天的事?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那时候他昏迷不醒,你的一纸绝情书又送上了船来。”谢同瞪着她,“那时,我真恨不能一剑杀了你。巫蘅,你不值他如此。”
  
  “所以他答应了与我不再往来?”巫蘅凄然地一笑。
  
  谢同冷哼,“那封回信,是我所书。”
  
  巫蘅怔忡地抬起来双眸,他嘲弄地说道:“我为了免露破绽,只写了一个字,仿的郎君的笔迹。一直到回建康遇到你以前,他并不知道,你曾经给他写过那么一封信。”
  
  全明白了,所以,他是带着伤病回来,满心满意地来与她厮守,可是她——
  
  她骗他说,因为桓瑾之,她不要他了。
  
  巫蘅捂着脸蹲了下来,指缝间大滴大滴的水泽落了下来,浸入松软的香泥里。
  
  头顶的声音像一道霜钟沉闷响彻:“那时他九死一生,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是继续北上,因为那二十座矿山,因为他说,你在等他——我等欺上瞒下,不敢告知,怕破灭他求生的意志,巫蘅,他何尝对不住你?”
  
  巫蘅拼命摇头。没有,他从来没有对不住她。
  
  是她,永远风声鹤唳,不曾真正信赖他。
  
  “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她撑着眼睑的一片深红,徐徐起身来,春风揉入几许凉薄的寒意。
  
  谢同漠然地侧过身,“这是你要的,那么,日后你便不要再来打搅他了。”
  
  他转身要走,身后的巫蘅忽然声音一提:“你既眼看他陷入业障,为何当初不劝他迷途折返?”
  
  谢同脚步一顿,他脸色阴沉地回头来,“我若要劝他,两年前便应该开始了!巫蘅,你果真忘了,那个在草垛边为你弹琴,因你被掳走摔琴绝弦的谢泓?”
  
  他离去不顾。
  
  巫蘅愣愣地站在原地,脸色一片惨白。
  
  这次曲水流觞宴,除却三月三上巳游玩之外,另一桩事则是为了陈公的六十寿诞。他德高望重,在名士之间可谓一呼百应之人,又有桃李三千,天下有德有才之士多曾受教于她。陈公上巳节刚满六十,众人难得一聚,相约为他在此处庆贺六日。
  
  这晚大多人没有回去,就近依山傍水地结了帐篷,暂且安居。
  
  巫蘅折回来找老人时,他正靠着一株桃花树悠游自得地喝着他的桃花酿,去年的珍品才开坛,隔了百步远也是酒香醉人,馋虫大起的诸人眼巴巴地看着老人牛嚼牡丹似的瞎饮。
  
  她踩着一地月光回来,老人头枕着小臂,偏过来意兴阑珊地看了她一眼,“还记得你的师父?”
  
  巫蘅不大好意思,窘迫地笑起来,正像个被戳穿了心事而害羞的少年郎,“师父说笑。”
  
  “你师父我匆匆而来,身边常年没个人,忘了结帐篷这事了,”老人喝得脸色泛着红光,在银白的月色里分外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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