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叫曹云平,是天机老人的外甥,也是曾经的八方风雨。百余年前,他败在苏离剑下,悲愤之余,他不顾天机老人与天海圣后的劝阻,废掉一身功法从头修起,结果走火入魔,大脑出了问题。
这些年曹云平很少在人前出现。
只有很少人知道,陈长生在去往白帝城的路途上,曾经遇见过他。
他本来是受某位当权者的邀请去为难陈长生的,结果却被陈长生说服,以人族大局为重。
后来,他在西海之上杀死了牧酒诗。
是的,这位神圣领域的强者修为已然修复,甚至更胜当年。
至于智识,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像孩子那样天真,还是学会了扮演天真。
只是为何今天他会出现在京都,又会在洛水畔与相王相见?
难道说当初请他去为难陈长生的人就是相王?
“你为什么要哭呢?”
曹云平看着相王,非常认真地问道:“因为没有人肯给你糖吃吗?”
不待相王回答,他用很快的语速补充说道:“徐有容只给了我一袋子糖,我可不能分给你。”
很简单的两句话,看似幼稚可爱或者说可怜,但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
如果说是谈判的条件,这也可以说是很明确了。
相王用手巾擦掉眼角的泪水,感慨说道:“我伤心是因为道尊大人要输了,今后的日子会很难过啊。”
听着这话,曹云平怔了怔,然后咧嘴笑了起来,天真无邪说道:“你这个骗子,这怎么可能。”
是的,商行舟没有任何道理输给陈长生,双方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
然而,这场师徒间的对战,从一开始便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商行舟要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神圣领域之下。
一个人拥有一座南溪斋剑阵,现在的陈长生,可以算得上是神圣领域之下的最强者,就算魔君与秋山君也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回望数万年的修道历史,或者也很难找到有谁在突破神圣领域之前能像他这般强大。
相王隔着院墙看了一眼,便开始流泪,因为他看到了那些剑意,也是真的有些失望。
商行舟看来是不得不输了。
……
……
枫林阁很安静。
国教学院很安静。
风拂过湖面与枫林,穿行在破毁的枫林阁里,被天空里的那些剑切碎,然后重新合拢,发出很复杂的声音。
有些声音像是呜咽,有些声音像是怨啸。
“我不会输给你。”
商行舟对陈长生说道:“你是我教出来的。”
这便是他的道理,或者说理由。
我不会输给你,这句话其实就是我不能输给你。
商行舟向前踏出一步,说了一个字。
这个字听上去很简单,只是一个单音节。
但当这个字被听到后,才露出真实的面容,显现出无比繁复的音调起伏。
在极短的片段里,仿佛蕴茂着无穷无尽的信息。
这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来自远古的文明残留,是难以形容的瑰丽如星海的智慧世界。
青色道衣随风而舞,龙吟随之而起,响彻国教学院。
商行舟的眼瞳变得一片苍白,如鬼如神。
一道难以想象的沧桑气息,向着陈长生以及天空里的剑雨卷了过去。
陈长生盯着商行舟的眼睛,忽然也说了一个字。
那个字也是一个单音节,却同样怪复复杂,根本无法理解,幽远到了极点。
被云重新覆盖的天空高处,隐隐传来一声龙吟,充满了惊喜与欣慰。
无数道剑,随着陈长生的心意而落。
剑意森然,剑鸣处处,连绵不绝,天空里出现无数道笔直而深刻的剑痕。
啪的一声轻响。
风停了。
天地间重新变得安静无比。
剑雨将落未落,悬停在天空里。
商行舟站在陈长生的身前,浑身是血。
他的右手扼着陈长生的咽喉。
只要微微用力,陈长生便死了。
就在这时,王之策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输了。”
……
……
第1115章 谁赢了?
碎石被风吹着,在地面上滚动,发出辘辘的声音,与天空里被剑切割的风声混在一处,显得更加凄切。
枫林阁里很安静,唐三十六与徐有容看着商行舟与陈长生,没有说话。
只有王之策的声音在风里飘着。
这场将会改变历史走向的战斗终于得出了结果。
只是刚才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商行舟扼着陈长生的咽喉,掌握着与生死相关的大局,王之策却说他输了?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
……
百草园里,余人站在石桌边,看着那堵院墙,没有说话。
云层之上,吱吱看着地面上的那片园子,也没有说话。
世界很大,人很多,但只有他们明白商行舟的意思。
在最后决战开始之前,商行舟说了一个简单却又无比复杂、极其难懂的字。
那个字里有着非常丰富的信息。
那是龙语。
那个字的内容,则是一门无比古老的道法。
这门道法被记录在一卷道典上。
很多年前,在西宁镇旧庙的溪边,陈长生与余人也曾经看过那卷道经。
那卷道典的文字很陌生,他们不认识。
他们去问自己的师父。
师父对他们说这是三千道藏的最后一卷,一千六百零一字,其间隐着天终义,从来无人能够完全参悟其中意思。
直到今天,陈长生才确认师父当然说的话并不是真的,或者说有所保留。
商行舟很明显学过这卷道典,并且学会了很多。
那门无比古老、带着沧桑意味的道法,让他发挥出了超越境界的能力,成功地破掉了南溪斋剑阵,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他将会取得这场师徒之战的胜利。
然而就在那一刻,陈长生也说了一个字。
那个字同样复杂、难懂,蕴藏着仿佛无穷无尽的信息。
也是龙语。
也是一门极其古老的道法。
两声龙吟相和。
两道气息辉映。
两门道法相抵。
满天剑雨落下。
如果商行舟依然压制境界,那么他一定会输,甚至可能会死。
于是在最后的那一刻,他解除了对境界的压制,动用了神圣领域之上的力量。
千道剑割破他的道衣,也放出了万丈光芒。
雨露遇着阳光,美丽也要化作青烟,即便是雪原,也要融化。
陈长生的天赋、才华、道法,在更高层次的力量之前直接被碾压。
商行舟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但他没有扼住命运的咽喉。
他用了神圣领域的力量。
所以是他输了。
这场对战真正的转折点在陈长生说出那个字。
商行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到京都的那一年。”
陈长生转头望向院墙那边,脸上露出追忆的神情。
那边是百草园,更远处是皇城。
“有天夜里,莫雨把我骗进桐宫,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师叔的意思。”
那一夜是青藤宴,陈长生这个名字第一次传遍大陆,只有很少人知道,在开宴之前,他被莫雨囚进了桐宫,然后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玄霜巨龙,险些被杀死然后吃掉,最后却收获了很多很多。
那是陈长生来到京都后遇到的第一次真正的生死考验。在以后的岁月里,他经常会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比如自己对着小黑龙慷慨激昂说的那些话,越想越觉羞涩,偶尔也会不解,为何当初教宗要安排莫雨做这件事情?
除了让小黑龙成为下一代教宗的守护者,是不是还有什么深意?
陈长生想不明白,不再去想。
花在溪水上面飘着。
他就在溪边走着。
并非基于他的本意,他开始学习龙语。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与他在京都各处街巷买的美食比起来,甚至可以说艰难。
但随着时间流逝,偶尔他回忆起在西宁镇旧庙背过的那卷道典时,却忽然发现自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在雪岭里的三年里,每个夜晚,他继续向小黑龙学习龙语,然后回忆那卷道典。
真的很难,无论龙语还是那卷道典。
最终,他学会的还是不多,无论龙语还是那卷道典。
但已经足够他能够在商行舟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接下那记道法。
也就是在刚才他说出的那个字的同时,陈长生才终于明白了教宗当年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安排。
教宗想让他得到小黑龙的帮助,还想他学会龙语。
教宗希望他能参悟三千道藏的最后一卷,也是在提醒他商行舟应该从这卷道典里领悟了某些古老的道法。
为什么要提醒?这同样也是提醒。
很明显,在很久以前,教宗就已经预想到,他们师徒会因为理念的分歧而反目。
想明白了这一切,陈长生对商行舟说了这样一番话。
“您说的没有错,我确实是您养大的,但是,我不是您带大的,因为您没有带过我,没有管过我,也没有教过我什么。我是师兄带大的,他教了很多东西,苏离前辈,也教了我很多东西,还有师叔,他们教给我的都要远远比你更多。”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没有说话。
他输了。
他输给了面前这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徒弟,也是输给了墙那边另外那个自己最喜欢的徒弟。
他输给了自己曾经最瞧不起的师弟。
这时候他应该做些什么?
放手,然后离开,像条丧家的老狗那样,还是……
商行舟闭上了眼睛。
这很突然。
无论是王之策,还是唐三十六与徐有容,都有些吃惊。
只有陈长生神情依然平静,似乎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
商行舟闭着眼,但没有松手。
他的手落在陈长生的咽喉上,非常稳定。
就像是一棵强韧的松树,又像是坚硬的铁铐。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
他宁静的眼瞳深处,仿佛渐有血色晕开,与黑瞳相遇,变成了褐色。
那是老松裂口里淌出的油。
那是铁铐表面的锈。
他看着陈长生,眼神平静而坚毅。
杀意,毫无遮掩。
……
……
“愿赌服输。”
王之策喝道。
……
……
拐杖搁在石桌上。
余人已经不在。
……
……
洁白的羽翼化出两道火痕。
徐有容从原地消失。
……
……
风起云涌。
如山般的玄霜巨龙身躯,向着国教学院碾压而至。
……
……
唐三十六对商行舟长揖及地,恳切说道:“何必如此。”
……
……
陈长生没有说话。
他看着商行舟,眼神同样平静,更加坚毅。
第1116章 战斗的意义
……
……
剑如悬雨,对准了废墟上的师徒二人。
风停,石头不再滚动,自然也没有声音,一片安静。
百花巷里的人们注意到了这种安静,知道里面必然发生了大事。
生死,当然是真正的大事。
国教学院里,那道惊天而起的杀意,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忽然,一道琴音响起,无数弦断。
国教学院门前弩箭乱射,圣光照亮晦暗的天空。
破空的呼啸声与中箭受伤的闷哼声不时响起。
混乱的局面再次被控制下来后,巷子里多出了数滩血渍,王破不见了。
凌海之王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因为他担心教宗会出事。
如果不是国教学院里出了事,如果不是教宗遇到了危险,王破为何会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强行出手,然后闯院?
枫林阁前生出一道凛冽至极的刀意。
微风拂动红枫,王破出现废墟之前。
看着场间的画面,感知着空中残留着的道法气息与剑意,他很快便确认了大概的情形。
“一代奇人,何至于如此不堪?”
王破言出如刀,无比锋利,刚被刀意撩动的那几缕寒风,瞬间都被斩断。
唐三十六感慨说道:“是啊,太丢人了。”
他说的很是情真意切,给人的感觉完全是在为商行舟的声望考虑。
徐有容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她已经走到了陈长生的身后。
极近,只有数步的距离。
这是很冒险的行为。
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因为她低着头,只能看到微微颤动的睫毛。
睫毛被光照的极亮,仿佛秋天的银杏树叶。
光,来自她的眼底,是正在燃烧的凤凰精血。
她随时准备出手。
或者救陈长生。
或者与商行舟同归于尽。
天空里的云层四处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