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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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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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闲闲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娉婷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笞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风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娉婷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割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娉婷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却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艳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买他们的账,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个。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曾几何时,于同一位子上,他赢来不少扔在身上令他微疼的重礼。如今这一份礼也真是“重”。他紧锁牙关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不过还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应付得那么费劲,我那有什么?”
  班主劝:
  “你忍了一时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过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这班上怎么办?别说上海,就是往后的码头……”
  李盛天为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责他:
  “怀玉你就爱论自己有。他譬你高呢,凭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绣凤凰,能走不能飞,且他让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无奈逼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惹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地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他真有功夫来调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为难:
  “不是为你我,是为大伙儿去一趟。他们讲新式的,不随那老八板儿旧例子,不过是个招呼。”
  金公馆。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帔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金啸风由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就座了。
  先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大买办,余先生父亲是银行的大股东,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然后再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纹风不动,安坐受礼。
  史仲明收过门生帖子,便笑着,引领过一旁。
  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头,便是因他要办企业,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把一切权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礼是银行的“干股”,为了要办的行业更保险,便也拜个门,尊以师礼,这样,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头了。
  而他的事业中,这年的理事名单,不免出现金啸风的名字挂头牌。
  收了这徒后,陆续又来了三个,自包括汉口夹带私土来的雷先生。
  人到了,礼也到了。五十大寿,不啻是个拍马奉承的好机会,军、政、警、党、工、商界,社会贤达类,都给这个面子,金先生总爱道:“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谈,有工夫多来玩牌听戏。”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萨?收徒礼也因此而办得兴兴旺旺。
  轮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给他预备了一份起眼的礼,是福、禄、寿三尊瓷像,装潢好了送去,金先生没表示过是哂纳还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来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这是白兰地,在北平没喝过,对吧?热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这一来,他们要耍他,倒也一仰而尽。这酒,顺流而下,五内如焚,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他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尽。脸是未几即热了,刚好盖住说不上来的悲凉——他捧我的艺,他踩我的人……
  金啸风忽省得了:“有醇酒,岂可无美人?段小姐还没来观礼吗?”
  史仲明马上出去一阵,五分钟之内,局面僵住了,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话:“段小姐病了,不能来,请金先生多体谅!”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关呒趣。这样吧,徒弟收满了,你,明年再来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顿消——这个女人将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生死桥 '肆'(1)
  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怀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随风传到北方去。是因为风,一切都似风言风语。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空场土堆,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南城、窑台、坛根……“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只因为少年之乐,马上又随风而逝。看到毛头捧着自己动手做的黑锅底,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兜起风抖起线,乐滋滋地上扬。有时一个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坠,收线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他们拍手在唱:
  “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斗扎到底——”
  有钱的哥儿们,买了贵价的风筝,什么哪咤、刘海、哼哈二将、鲇鱼、蝴蝶……但自己不会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着。
  南城走过了两个年青人,一个指着那刘海,便道:“从前我还代人放,赚过好几大枚。”
  “什么‘从前’?这就显老了!”
  志高忙问:
  “你认出那是什么名堂?”
  丹丹仰首,双手拱在额前,极目远望,谁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刘海’,他后来遇上了神仙。”
  “后来呢?”
  “后来——呀,线断了线断了!”
  “后来呢?”她追问。
  志高笑了:“后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天乐戏院让我唱了。”
  “真的?”
  “是龙师父,他听过我在地摊上唱,就觉得我风度翩翩,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么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戏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从来没正式学过,龙师父说教起来容易。已经会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难了,不但唱腔搅乱,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长这么大个还是坯?”
  志高忽觉他真长大成人了。
  “这等于——嗳,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丹丹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问:
  “切糕哥,不是有两个好消息么?”
  “对对对,另一个是怀玉有信来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点的,有时晚上了一个月。
  怀玉的信,只报道了他的喜讯。没来得及发生风险,信已寄出了。所以这信非常地不合时宜。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点字,但反复地看,仍是舞台、彩声、平安、勿念、保重、怀玉。——怀玉。
  丹丹无端地懊恼,怪他:
  “怎么不先说这个?”
  心里头很慌,像脚踏两只船,一个也不落实,嘴巴上涂了浆糊,开不得口,又不好开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志高:苗师父等在北平呆久了,也是开拔的时候,将要到石家庄、郑州、汉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都爬上心头。
  等,多渺茫,自己作不得主。等,独个儿支撑着,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过,光等一封信,原来也要许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没有,便是连信也没有了。
  而且,她也听过一点点的,关于他和女明星的事。报纸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无情多了,因为报上说的都是别人的事。
  段娉婷。
  志高知悉她们一伙打算开拔,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志高从没试过这样的畏缩,只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来?”
  丹丹只觉是聋子听蚊子叫,无声又无息,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志高如释重负:“我没说什么呀。”末了,深感不说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师父说说,希望你留下来。”
  一说破,胆子就壮了。
  丹丹心头一动,不知为了什么便有点脸热,说不出一句话来辩解,只道:
  “留下来干么?不留!”
  志高因胆子壮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养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劲儿又回来了。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会的,保管让你一天吃七顿。”
  丹丹转身就想跑。志高一脚撑在土堆上,两手拦住她,看她无路可走,自己也是有点急,不过见热儿,不能断:
  “嗳嗳,别跑呀,让我把话说完。你将来总得找个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丹丹听也不是,跑也不是,心惊胆跳。难道她对志高好一点,便是报复怀玉对她的不好吗?她也尝试过,不过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对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
  只是他听不到她心里的话。但凡说出口来的,不外要他好过点。中间没有苦衷,不过是一颗心,怀玉占了大半,志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难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没魂了,她也没魂了——这便是牵挂,像风筝的线,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痴,真可怖,如此地折腾着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窝的蚂蚁一时泼泻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啮食的细碎的疼,半点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忽地想起那个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来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个了,不如你喊我志高,我唱戏也用回本名了。”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们找王老公去——问的是……我都不知要问什么。”
  志高忆得那话:“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当下为难了。
  “问什么?他不灵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了雍和宫,她才真正魂飞魄散。
  门是虚掩的。
  还没来到,已嗅得一股恶歹子怪味,本来明朗的晴空,无端地消沉了,不知什么冤屈蔽日。丹丹和志高掩着鼻子,推门:
  “王老公!”
  斗室中真暗,索性把门推得大开。
  “王老公,我们看您来了!”
  没有回音。
  红木箱子,床铺软被,都在,遍地洒了竹签,好像一次未算账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块,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块踢到她了,一个踉跄,半跌,半起,便见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长指甲,枯骨中还缠着白发,白发千秋不死。
  志高陡地把床脚的软被一掀,轰轰逃出数十只猫,那被子一点也不软,内里有凝干了的血污,狼藉地泼了一天红墨。
  王老公不在了。
  ——他在。但那是不是他呢?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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