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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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6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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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士仪看着床上的金仙公主紧紧握着杜广元的小手,沉默良久,最终缓步走上了前去。到了床前,他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儿子那圆滚滚的脑袋,继而便低声说道:“观主,幼娘都已经把广元送过来了,就让他在这儿陪着你好好养病吧。算算日子,幼娘临盆在即,只要再过些天,观主就能再多一个孙辈了!”
  “祖师奶奶!”杜广元有些笨拙地咧了咧嘴,低声说道,“阿娘送我走时就对我说了,让我多陪陪祖师奶奶……”
  尽管刚刚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徒的儿子,可是,杜广元的亲近和孺慕,都无疑表示王容平日教导时,曾经无数次提到自己,金仙公主只觉得虚弱的身体中,渐渐注入了这些天少有的气力。她勉强用了点力气,握了握小家伙那柔软的小手,复又看着杜士仪,用微弱到了极点的声音开口说道:“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情形自己都知道……元元,让其他人都出去吧,你和君礼,还有他和玉曜的孩子留下来陪我。”
  玉真公主早就使人去宫中禀报,可杜广元都从千里之遥外的云州赶到了,杜士仪也赶了过来,宫中却依旧消息全无。此前太医已经诊断说是回光返照,恐怕拖不了多久,因此,她不想违逆阿姊这最后的愿望,打了个手势就把其余人全都屏退了下去。等到大门缓缓关上,她就紧挨着杜广元坐了下来,伸出手来按着阿姊和小家伙的手背,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姊,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元元,还记得我们还是县主的时候么?”
  “记得,当然记得!”玉真公主不想让金仙公主多说话,当即低声说道,“那时候阿姊是西城县主,我是崇昌县主,而阿爷还是相王。我们厌倦了宫中的日子,也不想过那种嫁人生子的生活,所以,用入道来侍奉已故祖母的借口,弃家入道,当了女冠。”
  “是啊……”金仙公主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怅惘,随即就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嫁人生子,只是因为,我曾经真心喜欢过的那个人,曾经真心倾慕过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即便是玉真公主,此刻也登时怔住了。而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他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长子,庆幸其还远未到听懂这些复杂人事的同时,却也不免心中沉甸甸的。
  “也是这样的夏天,祖母终于退位,咱们终于得以不再过幽居宫中的日子,我拉着你到这当年还叫做玄经观的道观来为早死的阿娘祈福,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金仙公主吃力地说着,脸上露出了一股反常的潮红,然而,她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只是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那一次我们俩都隐瞒了宗室的身份,他也就以为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他长得斯文俊俏而又温文尔雅,我一见倾心,但后来小心翼翼打探过之后才知道,他出自商贾之家。”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士仪方才凛然一惊,再看玉真公主时,就只见她紧紧咬着嘴唇,脸色异常难看。
  “虽说真正的名门望族,都不是最情愿娶宗室女。娶宗室女的多半都是当朝宰辅权贵,天子为表信赖,臣子为表忠诚,互惠互利,偶尔也不是没有出身稍稍寒微的人家娶宗室女的,但终究少数。而商贾之家,绝不可能,须知我虽不是公主,却是县主……”金仙公主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可她脸上的神采,却已经远远好过杜士仪刚来的那一刻。
  “我知道,却仍然想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见他。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去求了阿爷。”
  说到这里,金仙公主终于遽然色变,用从未有过的怨毒声调说道:“阿爷自然不同意,可我没有想到,那时候阿爷因为生怕韦庶人知道此事,暗中有所计划对他不利,于是便暗中派人毒杀了他。呵呵,天底下人都觉得温仁恭俭让,为人最最慈善的阿爷,却也曾经做出过这样的事情!他死的时候,我正好带着人悄悄溜出宫去见他,所以,我亲眼看见他吐血倒地,那一袭白衫上血迹斑斑……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对我说,他会为了我一试科场,一定会去向我的父母求亲……”
  “阿姊,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玉真公主终于知道再也忍不住了,双膝一软从床沿边上滑落了下来,泪水完全糊满了双眼。
  然而,金仙公主却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这么多年,我心如止水,没想到同样出身商家的玉曜会投入我门下。看着她,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看到她和君礼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我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促成……如果当时……如果当时我能够像玉曜一样聪明一些,能够隐藏住思念和期盼,能够捱过那些日子,也许,也许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她缓缓侧过头,看了杜士仪一眼,继而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君礼,你既然自居子婿,那我只有一句话要嘱咐你,不要……不要辜负了玉曜……不要辜负了你们的孩子……”
  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真正明白金仙公主这些年的爱护和偏袒从何而来。他郑重其事地把杜广元从床头抱下,让其和自己并肩跪了下来,随即用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观主放心,今生今世,我必不负她,必不负子女!”
  “好……好……”
  金仙公主终于露出了欢欣的笑容,竭力伸出手来虚虚往杜士仪这边抓来。然而,正当杜士仪想要伸手握住她那干瘦的手时,他却听到了一声悠悠的轻呼。
  “徐郎……”
  只怔了一怔的他最终慢了一拍方才伸出手去。而这时候,金仙公主的那只手已经颓然落下,无力地落在了床头。玉真公主震惊万分地看着眼睛微阖,嘴角含笑的阿姊,颤抖地探手在其鼻尖试了试,继而又摸索着伸向了她的胸口,最终不禁整个人伏倒在了床头,一时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紧紧地把杜广元揽在了怀中,有心想安慰玉真公主几句,可是喉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玉真公主哽咽着说道:“都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阿姊告诉了阿爷之后,阿兄来找我打探,我一时不察,把徐筝的来历说漏了嘴,也不至于……”
  旧日之事孰是孰非,当事人已经几乎不剩下几个了。因而,杜士仪最终伸手按住了玉真公主的肩膀:“逝者已矣,不要再想这么多了……”
  玉真公主终于抬起头来。她随手用袖子拭去了满脸泪水,这才看着杜士仪道:“阿兄上次便告诫过我,日后少和你来往。君礼,多年相交,日后恐怕也没有多少如此刻这般说话的机会了。你记住,即便阿姊不在了,我也永远都是你的知己!”
  “千金易取,知己难求。”杜士仪伸出手来,给了玉真公主一个没有任何情色成分的拥抱,随即便站起身来。“从今日起,我会让广元为金仙长公主服素一年!”
  当杜士仪带着杜广元出了开元观上马回程,出了坊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不远处旌旗招展,仪仗鲜亮,显然是李隆基这位当今天子已经来了。他一点都不想与其照面,立时吩咐改道。等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观德坊私宅,尽管身心俱疲,他仍然摆手拒绝了秋娘想要抱走杜广元的请求,自己抱着小家伙来到了书斋。
  “阿爷……祖师奶奶……”
  “你的祖师奶奶已经走了。”杜士仪摩挲着杜广元的脑袋,见其流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知道,要这么小的孩子理解死亡还早了些。他思索了片刻,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说话。”
  “可是……为什么?”
  见小家伙一急,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哭出来似的,杜士仪将其放了下地,这才哂然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既然生逢这大好盛世,就得不负此生才行,否则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可是要遭天谴的!广元,你记住,从今天起,为了你的祖师奶奶,每日素衣,少进荤腥,能不能做到?”
  “能!”
  “好孩子!”
  杜士仪欣然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然下定了决心。哪怕为了这么多人的期许,无论将来如何,他只能尽力一搏!

  ☆、684。第684章 树倒猢狲散,胸中不平言

  金仙公主的故世,对于大多数朝官来说,顶多长叹一声也就罢了。毕竟,一位没有显赫夫婿,也并没有留下子女,更没有任何功绩的长公主,除却尊贵的身份,并不足以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天子在其临终时赶到,恸哭了一场,而后下旨丧礼从重,这就已经是很难得的恩遇了。
  相形之下,数日之后的另一个消息反而更加引人关注——幽州长史赵含章贪赃巨万,杖于朝堂,流瀼州。
  这个结局并没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尽管事情的起因有些滑稽,可赵含章贪赃的证据犹如铁板钉钉,再加上裴宽昔日为刑部员外郎的时候就刚正不阿,甚至打回了王毛仲的求情,此次纵使赵含章百般狡辩亦无济于事。
  大唐高宗以前,殿堂杖刑很少,而自从武后秉政,这种事情就渐渐多了,有时候甚至多达百杖,直接打死的不少,而使人数次昏死而又复苏,这种情形更是家常便饭。开元以来,这种先杖后流的例子也已经日渐增多,谏劝过的人也不计其数——宋璟、张说、李朝隐……就连杜士仪自己也谏劝过按律行事,而非一味用杖刑震慑。然而,李隆基却常常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时便会如此处置大臣。
  殿堂杖刑,和官府决杖时腿臀背分受不同,一律杖背。即便刑杖不过指头粗细,但刑杖一下一下带着凌厉的风声杖在背上,即便赵含章口中早已塞了布条,可那呜咽惨哼的声音依旧止都止不住,四周旁观的官员们无不噤若寒蝉。尤其是见赵含章因受刑不住昏厥过去之后,行刑的力士毫无怜悯地一口凉水将其泼醒,随即继续行刑,甚至有胆小的官员禁不住上下牙齿直打架。
  而杜士仪所在的五品以上高官序列中,即便大多数人都镇定得多,但不少人都悄悄别过了目光,不去看那惨状。好在赵含章受杖六十,结束的时间比从前的殿堂受杖的人要早些,这种难捱的时光很快到了头。当背上杖痕宛然血肉淋漓的赵含章被人拖下去的一刹那,就只听天子冷冷迸出了一句话。
  “日后若再有此等贪赃枉法者,朕也是同样处置,绝无姑息!”
  尽管杜孚早就辞了官,可这一次被赵含章牵连,再加上强行求亲的丑闻,即便旁人不说,但也能预料到必定废置终身。乐城里的杜宅门庭冷落无人问津,杜士仪自己不想去,可起码的长幼尊卑之义这种面上功夫,他还是不会丢下的,既然杜孚重病在床,他少不得好医好药一概送去。而韦氏和杜望之在之前碰了那样一个硬钉子之后,谁也不敢再到他这儿来聒噪。
  赵含章此番倒霉,起因是在为亲信杜孚之子向卢涛求亲,此事已经传遍了朝堂。至于杜孚是杜士仪的叔父,这个消息也几乎有心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早就明白这种事隐瞒不住,因而杜孚之妻韦氏当初软磨硬泡让他前去求亲被他回绝,他早就借由众人之口宣扬了出去——于是,杜孚这个叔父早年不慈,丢下无父无母的侄儿侄女不管,这样的积年旧事自然也不例外地被翻了出来。
  这天下午,门下省给事中冯绍烈和杜士仪不期而遇在洛阳宫门撞了个正着后,冯绍烈便皮笑肉不笑地讥刺道:“原来是杜中书。闻听令叔这些天病重,你却日日早出晚归勤劳王事,是不是太罔顾孝道了?”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回击了一句,见冯绍烈登时为之语塞,他就微微笑道,“再者,叔父有妻妾在侧,嫡子侍奉病榻,我已寻医问药送去他宅,若是要耽搁公事亲自前往侍奉问病,恐怕叔父反而要不安了,冯给事觉得可是?”
  冯绍烈对杜士仪的敌意,大多数是来自于其年纪轻轻便跃居中书舍人的不满。他隐隐为门下省诸给事中之首,但他已经四十四岁,这样的年纪放在从前那已经可算得上是壮年得志,可和杜士仪的青年得志一比,那就什么都算不上了。因此,见杜士仪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似的让自己的话锋打在了虚处,他不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可没走两步,他便回转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对了,好教杜中书得知,校书郎王昌龄一任四年,年底就满了,可他不满铨选,还大放厥词……”
  顿了一顿之后,他便轻蔑地说道:“此等狂妄之徒,杜中书往后还是少与其往来的好!”
  年轻而身登高位,即便资历功绩俱全,但仍然不免为人所忌,早有心理准备的杜士仪这些天来与人唇枪舌剑的次数早已不计其数,对冯绍烈的讥讽本来并不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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