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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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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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眼前的恐惧,很多人好逸恶劳,只去走最简单最大众化的一条道路,忍着忍着,步步退让,底线也越来越低。当退到不能再退的时候,就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平,却不知道上天每时每刻都给你铸造新的道路,只看你敢不敢迈出这一步而已。

显然李姨娘和三姐都很犹豫,一边是她们熟悉的富足生活,吃穿不愁,高床暖枕;一边是不知前路,陌生而充满危险的社会。两个女人显然更倾向于前者,相比而言,那个可怕的副局长,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天对李姨娘一屋的人来说是个晴天霹雳,也没人有心思去用饭了,都坐在屋里,或是一语不发,或是默默垂泪。

外面的天一点点变黑了,屋子里暗下来。从窗外望出去,其他屋里都点上了蜡烛,只有这间房还是黑不隆冬的。雪兰只好自己点上蜡烛,火光下,李姨娘和三姐全都哭得双眼红肿。李姨娘侧颊上的巴掌印还非常明显,这是刘老爷打的,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女人的半张脸都肿了。

雪兰觉得很饿,很想去大厅里用饭,可是屋里的两个女人都哭成这样,她有点儿不好意思离开,似乎不陪她们难过,有些不够意思,毕竟她们两个对雪兰都挺好的。

正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王妈的声音传来:“姨太太,郑姨太太来瞧您了。”

李姨娘脸色变了变,朝外喊道:“今儿个累了,郑妹妹明天再来吧!”

外面传来郑姨娘柔柔的声音:“李姐姐,大家都在厅里用饭呢,太太知道您心情不好,命我端了饭食过来,这要是再端回去,老爷和太太的脸上都不好看,姐姐说呢?”

李姨娘气得捶了下桌子,起身打开了房门。

郑姨娘提着两个食盒走进来。

第7章

“姐姐自己生气,怎么让两位小姐也跟着挨饿啊,三姐、五姐快吃点东西吧,这心里不痛快,更不能亏待自己。”

郑姨娘比李姨娘晚进门两年,这十几年里两人斗得跟乌眼鸡一样。李姨娘见了她,只有更不痛快。

“怎么?你是来看我娘几个笑话的。”李姨娘冷冷地说。

郑姨娘柔柔地笑了,把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上,还摸了摸雪兰的脸:“瞧五姐这瘦的,你姨娘也不知道疼你。”

“滚开!”李姨娘骂道,“我告诉你,不用在这儿看我们笑话,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你以为你们能逃过!”

郑姨娘却往门口一站说:“姐姐不必往我身上撒气,还是多花心思教教三姐吧。听说那位副局长最喜欢玩花样,也不知道折腾死多少小闺女。姐姐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自然比我们这些懂事,教教她怎么应付,也省的红颜薄命。”

李姨娘被气得浑身哆嗦,抬起一只手就要扇她,却被郑姨娘躲过了。

她走出门口,还没忘回头说一句:“对了,你是当娘的,可别学你们家五姐,一不高兴就跳池塘。”

伴着郑姨娘婉转的笑声,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声。

李姨娘身体晃了晃,跌坐在桌旁,刚才强忍的泪水也止不住地落下。

这晚,雪兰隔壁的蜡烛燃了一夜,时而传来李姨娘的哭声。

第二天下起了大雾,外面昏沉沉的。

屋顶上落满了霜,天气越来越冷了。

雪兰被一阵开门声音弄醒了,她躺在暖呼呼、软活活的被窝里,一点也不想起来。

翻了个身,蒙住头,正想继续睡,却被一只伸到被窝里的手弄醒了。

“五姐,醒醒。”李姨娘拍打她,“我有事问你。”

雪兰在被窝里扭动了两下,像个对虾一样躬起背,如同一只大蚕茧。

“哎,跟你说话呢,醒醒。”李姨娘又摇她。

雪兰把她的手推出去,抱怨道:“你别摸我,手怪凉的,人家还想睡呢,等会儿再说呗。”

“我问你,昨天的事是从哪儿知道的?你知道上哪儿坐火车吗?怎么坐?”

雪兰这才猛地惊醒了,刚才她还以为自己睡在现代,妈妈正在叫她起床呢。

“你倒是说话啊。”李姨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显然是一夜没睡,她焦急的问,“这些都是哪儿知道的?”

“你决定走了吗?”雪兰问。

“你倒是小声点。”李姨娘压低声音说。

雪兰披上棉袄,爬下床,拿了一张报纸递给她。

“你看看这条广告,寮治遗精店,西四区北二街南首,火车站旁边,售火车票。”

李姨娘看了半天,把报纸一扔说:“给我看什么,我又不认识字。”

“哦,这就是卖黄牛票的。”雪兰摸摸头,心想这年头卖黄牛票的都能打广告了。

“黄牛票是什么?”

“黄牛票……总之,这个票可以临时买,付得起钱就行了。”

“那……”李姨娘满脸犹豫,“你说……”

“哎!”最后她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雪兰知道她纠结,也许还是害怕吧,在宅门里养了十多年的女人,除了这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世界太大太陌生。离了这宅院,三个女人怎么过活?万一没成功,又被抓回来怎么办?为了亲骨肉才鼓起勇气,可这勇气却敌不过毫无准备的手足无措。

“姨娘,你跟三姐说过了吗?”雪兰问。

“我还没跟她说。”李姨娘擦擦眼睛,“我是个无能的东西,若不能带她走,只白叫她高兴了。”

雪兰看着李姨娘,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妈妈,都是为了女儿劳心劳力。

“你也不必心急,咱们慢慢筹备。”雪兰说,“总归咱们也试了,即便没成功,也好过随便叫人摆弄。”

李姨娘是不能出家门的,但雪兰不一样,她是家里的小姐,叫家里的马车出去,买个点心,逛逛书店什么的,只吩咐一声就行了。

车夫是每天送小姐们上学的,跟以前的五姐还算熟悉,他问雪兰要去哪儿。

雪兰说:“叔,你带我去找个实诚点的当铺吧。”

车夫惊讶地回头:“五姐,您找当铺干什么?”

雪兰说:“是姨太太叫我去的,我三姐这不是快出门子嘛。我姨娘没本事给她添置什么,想着当了几个首饰,换成银元,也叫三姐出门子的时候捎上,省的去了那边没处摸索。”

“唉!”车夫叹了口气说,“老爷不能少了三姐的,姨娘也宽宽心吧。”

“你还不知道这当娘的,她想补贴闺女,谁能拦住她啊。”

“那姨太太还要把首饰赎回来吗?”车夫问。

“姨太太只想多当点钱。”雪兰说。

“那送去当铺就不值了,直接卖到首饰铺子里,他们炸一炸就当新的卖,所以也收旧首饰,虽说要不到买时的五成价,但比当铺好。”

“那就听叔的。”雪兰说。

“行,你坐好了。”车夫挥动了鞭子,马车动起来。

这是雪兰第一次上街,说实话心里有些惴惴。

她撩开车帘,窗外的一切都陌生无比,古旧的街道繁华如洗,各种让人不敢置信的景象一一扫过,黄包车夫、旗袍长衫,惊得她目瞪口呆。

她还看到了留着长辫子的半月头,提着棒子的巡逻,活像在看电影一样。

这时,马车停了,车夫掀开车帘说:“到了,下车吧。”

雪兰很犹豫,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小心的伸出脑袋,四处看了看,这才让双脚落了地,然后她缩着脖子跟车夫走进了一间首饰铺子。

店里的女雇员立即迎上来,直接向穿着缎子棉袄的雪兰搭话。

“小姐,买首饰吗?”

“不,卖首饰。”雪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这些全卖了,一共有三对银镯子,两根簪子,两对耳环。”

女店员挺有职业素养,脸上的笑容不变,弯着腰引路说:“那让我们店里的师傅看看。”

这些首饰一共卖了二十八块银元,店里明显压价了,不过雪兰也是个内向没用的,说不过人家,没能再提提价。她用一块布包了,揣在怀里,这可是一大笔钱,光吃馒头咸菜的话,足够她们三个女人吃两年了。

出了首饰店,雪兰又说:“姨娘还叫我去裁上两丈棉布。”

晌午的时候,雪兰揣着银元和棉布回家了。

李姨娘似乎一直站在门口等她,一见她回来,就急忙把她拉进屋,忙着问:“卖了吗?”

雪兰把银元放在桌上说:“一共卖了二十八块银元,我把两块银元在布店换成了零钱,咱们做棉袄的时候,把银元和首饰缝在里面,跑的时候就穿着跑了。”

“那好,我马上就开始做棉袄。”李姨娘说。

“姨娘你准备好走了吗?”雪兰却问她。

李姨娘沉默了一会儿,咬着牙说:“走!我无所谓,你们姐妹两个,无论如何也不叫他们糟践。”

“那我们去找三姐,跟她商量商量。”

刘三姐自从知道要被送出去当姨娘后,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人可见的瘦了下去。听了雪兰和李姨娘的话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一会儿,竟流出了眼泪。

“娘,你真要带我走吗?你不怕吗?我好怕,我们出去了可怎么生活呢?”三姐扑在李姨娘怀里,哭的一抽一抽的。

“闺女,娘是穷苦人出身,知道外头穷人过得什么日子,但就算是苦,也好过送去给那些人糟蹋。就算是个死,但咱们娘仨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第8章

第二天,三姐去太太屋里跪了,说想去学校跟老师同学道别。

她说嫁人后还要靠娘家帮衬自己,必定会在局长面前替父亲和哥哥美言,只希望嫁人前能去学校多待几天。

她说的诚恳,太太也希望她欢欢喜喜的嫁了,而不是嫁个仇人过去。又看到李姨娘裁了料子给三姐做衣裳,以为她们是想开,乐意嫁人了,于是就痛痛快快答应了。

因日夜赶工,不过三天功夫就做好了衣裳。

这天早上,娘仨穿上缝了银元、首饰在里头的棉袄,然后围在桌前吃了顿早饭。

一顿早饭安安静静,谁都没有言语,她们没有讨论若是失败怎么办,只是默默地望着彼此。

用过早饭后,李姨娘摸了摸三姐雪白的小脸,又给她整了整书包带子,轻声说:“小心些,若是没等到我们,你千万别自己跑,再回家来。”

“不,若没等到你们,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这个家来。”

三姐陡然得了生的希望,便忽然想开了,觉得外面天大地大,没必要拘泥于这方小天地。以前她听二嫂说出去工作,当时还笑话她,现在却觉得女人又怎么样?若能养活自己,自然谁的话也不用听。她恨死了这个家里的人,恨死了不把她当人看的父亲。她此时笃誓,还存了一种别扭的心理,你们不是非要作践我吗?那我就死给你们看,让你们良心不安。

这个小姑娘不知道,只有好人才会良心不安。

三姐上学去了,李姨娘也光棍,端着水果去见刘老爷。她本就是伺候人的,惯会撒娇歪缠,就算三十多岁了也功夫不减。

“三姐就要出嫁了,我这当姨娘的就想多给她置办点东西,想亲自出门挑挑,老爷就应了我吧。”她跪在地上抱着刘老爷的腿说,“我知道老爷不会亏待三姐的,只是我给她做,也是个心意,就当圆了我这当娘的想念。”

刘老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随手拿出五块银元给她,叹了口气说:“母女天性啊,难为你了,我这当爹的也不是不疼她,让她自己想开点。哪家的小姐不嫁人呢?她嫁过去就是姨太太,穿金戴银,还有什么不满?”

“老爷说的是,三姐也感念老爷的恩情。”李姨娘把银元攥在手里,嘴角露出了笑容。

她带着雪兰大大方方走出刘家大门,她们轻装而行,李姨娘只拿了个巴掌大的手提包,雪兰倒拿了个小包裹,里面装着点心,她边走边吃,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车夫正等在门口,李姨娘却塞给他一毛钱。

“我们要去逛的地方太多,赶马车不方便,我们就坐黄包车走,大哥歇会儿,去喝杯茶吧。”

然后不等车夫说什么,她就拉着雪兰坐上了路边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转弯后,她发现身后没人跟来,于是就说:“去附近的女子中校。”

不一会儿,她们在学校大门口见到了三姐,她兴奋的奔过来,扑在李姨娘怀里。

“我假装肚子疼,老师就放我出门了。”她擦擦眼泪,露出了笑容,仿佛心里的大石头已经落地。

她们在小巷子里脱下了身上的缎子衣裳,只穿蓝布棉袄,又叫了另一辆黄包车去火车站。

通阳是北方的小城市,但火车站也是人挤人。

她们找到了卖黄牛票的那个商店,买了最快发车的三张过车票,也甭管火车开往哪里,直接上了车。

当火车启动的时候,三人都笑了,这笑容带着放松和释然,带着脱离束缚和天大地大的自由舒畅。

“我真害怕,到刚才为止,我都紧张地想吐。”三姐摸着胸口说,“娘,咱们这就跑了吗?”

“跑了,以后过得再苦再穷,也不回来了。”

养到十五的闺女,终于能正大光明叫她一声娘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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