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去，紧紧捧着已经变凉的茶杯。
“方医生，很抱歉，我今晚还有事情，要先行一步。”
他十分强硬，毫无转圜的余地。
她还是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他转身就走，走出几丈远，回头，见她还是木然坐在原地。
他又走回来，皱着眉头，提高了声音：“方医生，你怎么还不走？”
她惊惶地站起来，好像忽然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好像刚认出对面站的是什么人，这可是曲宅啊。
兜兜转转，又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
好像当年——
“李小宝，你怎么还不滚？你快滚啊！”
“李小宝，你不知羞耻，你快滚，我爱的是月明，我只爱月明……”
她结结巴巴：“我……我马上就走……我会走……我绝不会再来这里的……曲先生，你放心……”
她似是忘记了，今日不是她自己要来，是他邀请她来的，只是本能地惧怕，一边说话，一边站起身，因为太过仓促，不小心将茶杯碰翻了也不自知。
她仓促离去。
几乎跟他擦身而过。
四周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的声音，曲存姿凝视着那双透出淡青色血管的手，忽然于心不忍。
自重逢以来，她从未如此憔悴，如此失魂落魄。
“小宝……”
她忽然开口，将他的话打断：“曲先生，我决不能失去乔之！”
他一怔。
她的背影对着他，他伸手将她拉住，她并未挣扎，只是顺着他的力道，很平静地在他对面重新坐下。
她迟疑着，仿佛在思索该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当年我只身一人到美国，无依无靠。我母亲独立抚养我长大，并无积蓄。方大状逼着她离婚时，给了她一百万，可她那时受刺激太大，拿了这些钱去韩国整容，用去了六十几万，回国的时候又打离婚官司，到送我去美国时，已经所剩无几……我母亲太想赢了，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第291章 第一次交心6
曲存姿还是第一次听她亲口说起这段经历，不由得打起精神，听得很仔细。
“人人都知方大状是我父亲，以为再不济，我从小丰衣足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是这样。母亲收入不高，从小我们只能省吃俭用，生活比一般人还不如。直到我念大学，也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母亲说，在我出生之前，她和他也有过恩爱的日子，但是，我一生下来，他看到是个女孩子，非常失望，扭头就走了，从此，罕有回家。因为计划生育，没法生第二胎，他以为自己的香火被断绝了，干脆放弃了工作出去鬼混，挣多少钱挥霍多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老子绝后了，这一辈子没指望了，不吃喝玩乐，还能干嘛？。他从来不管我们母女的死活，也不往家里拿一分钱。十几年后，他竟不知怎地攀上了几个国土局的官员，从此走上了房地产的道路，一夜暴富。有钱后，他立即包养二奶，生了个儿子……”
后来的事情，曲存姿都是知道的。方大状有了儿子，有了香火继承人，当然对儿子是千依百顺，所有财产都是为儿子留着，加上后妻管得严，他更不可能再对前妻以及女儿有任何付出。
“人人都说方大状发财了，公司、别墅摆在那里，我母亲如果去打离婚官司，再不济也能分一大笔钱。但是，我的几个舅舅都不支持，因为他们和几个表哥都跟着方大状混饭吃，在他手下做小包工头，或者在他的公司上班，靠着他也发了一些小财。他们需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所以叫母亲拿了一百万见好就收。母亲咽不下这口气，一意孤行上法庭……”
可是，中国的法律从来不是看证据，而是看当事人和法官的私交，或者能拿出多少贿赂……判决结果，母亲彻底败诉，再也没有多拿到一分钱……
她述说这一切的时候，非常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母亲多年受苦，一心都指望着我，我从国内最好的医科大学毕业，她原本以为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她希望我有一份极好的工作，希望我能嫁一个很有钱的男人，希望我能让她有朝一日可以在方大状面前扬眉吐气……”
却不料，母亲先在离婚官司上倒下，她整容成小三的样子，让女儿惊惶得不知所措，紧接着，是方大状对准她的脑袋几脚踢下去、又百般追杀，想要摘取她的一个肾给他的儿子……换回来的，便是一个浑浑噩噩，自暴自弃的少女。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那时，我很彷徨，也害怕，母亲从韩国回来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不敢喊她，不敢跟她说话，每天跟她在一个屋子里进出，总以为是对着方大状外面的那个女人……我真的不能明白，母亲明明为什么那么讨厌她憎恨她，却怎会整容成她的样子？”
第292章 第一次交心7
可怜的女人，为了挽回丈夫的心，为了挽救破碎的家庭，她竟然可以走上如此荒唐的一条路。他以为丈夫宠爱那个女人，自己整容成她的样子，就能争取他的怜悯之情，换取他的好感？。
是不是女人在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候，就会做出各种愚蠢到极点的举动？
“有一天，母亲叫我陪她一起去找方大状，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三几句后就打起来，方大状和那个女人往死里打她，我冲上去，我只想护着我母亲，方大状把我打倒在地……”
“后来，方大壮的儿子得了尿毒症，他需要我为他儿子换一个肾，出动了我的所有亲友追杀我。我母亲无力保护我，她对我说：‘小宝，你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绝对不要换肾给他们’……我只好逃出家门……”
百般恐惧，走投无路，母亲不是母亲，家也不再是家。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居然遇上曲存姿。
曲宅，成了个最好的避难所。
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要逃避那可怕的现实。她一个人流落在外，浑浑噩噩，自从那天之后，很久都没有人再见过她。
曲存姿屏住呼吸，不敢开口，纵然他早就知道这一段事实，可是，听得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无比震惊。
当年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李小宝，没有过去，没有现在的李小宝……当年，他曲存姿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但是，却从来不懂得珍惜。
甚至方大状这样的男人，他居然还对他抱着希望，以为这天下总无不是的父母，还企图让他去关心一下他的女儿，让可怜的小宝多少感受一点父爱——就算来得迟一点，也总比一辈子没有的好。
如果他能早点听到小宝口中说出“方大状”这三个字，他就绝不会犯下如此幼稚可笑的错误了。
“……我在外游荡，忘记了回家的方向，也不想回去……”
曾以为，留在曲宅，一辈子做一条米虫，也胜过连自己的肾都保不住。
“可是……”
她顿住。
人生，因为有了“可是”二字，往往就是悲剧的开始。她懵懵懂懂的来到曲宅，可是，曲宅也非久留之地。
当年，她一次次问他“金主，我可不可以一辈子留在这里？”
他每次都答应她——但一转身，就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终于，被人就像一块抹布似的踢出去。
“到终于完全清醒的一天，我就像做了很长的一场噩梦，浑身疼痛，走投无路……我只想着回家，一定要找到我的母亲……”
那一天，便是血流成河，生命垂危的那天。
伤害，从来令人清醒。
曲存姿的新婚夜，重重的一耳光，他残酷无情的驱赶，过量的堕胎药，失血过多差点丧命……那是一场无法言说的噩梦。
比面对方大状的殴打追杀时更加悲惨的噩梦。
曲存姿冷汗涔涔，但是，她只字不再提起这段经历，甚至平静的语调都不曾有一星半点的改变，好像那段过去太不值得一提了，一笔带过就行了。
第293章 第一次交心8
“那时，所有人都找不到我，我又没有捎回去任何消息。我母亲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急得都快发疯了……”
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终究，这世界上，唯有她一人惦念她。
“我回家后，她一点也没有责怪我，只是可怜我。我不但没有能够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反而成为了她的拖累。她想尽一切办法送我出国。到美国后，我本也可以打工挣钱，可是，那时候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根本没有业余再去挣钱的能力，最困难的时候，连一件御寒衣服也买不起，一度，我已经绝望了……”
“那时候”——她身体受到极大伤害，且没有得到任何好的调养，匆匆忙忙的便去了美国。落下了病根，人瘦弱得不成样子，在异国他乡，两眼茫然，一无所有。
曲存姿心下惨然，不敢接口，也不敢辩驳。
“无论多难，总还有母亲支持，咬着牙，也就熬过去了。但是，到我母亲整容症爆发病逝，我就几乎彻底绝望了。那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在美国呆下去，没有钱缴学费，也吃不起饭，交不起房租，甚至无钱买机票回国料理母亲的后事，她为我吃尽千般苦，我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母亲病逝的消息，她甚至是接到医院电话才知道的。
此生，她没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那些日子，我一度起了自杀的念头，因为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可去，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
她幽幽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哀伤，平静得出奇，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恍恍惚惚的，曲存姿仿佛看到当年那个笨笨的少女，憨憨的李小宝，她在曲宅里吃了睡，睡了吃，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奢望，受到再重的伤害也流不出眼泪。
“就在那时候，乔之出现了……”
彼时，乔之君已经在医学界声名鹊起。他毕业于顶级名校，爷爷、父亲都是赫赫有名的医学专家，母亲是妇产科的权威。他幼承家学，少年得志，一路走得比大多数人都顺利。
“他陪我回国操办母亲的丧事，不至于让母亲走得那么惨淡；他送我去医院治病，精心调养我的身体；他给我准备好所有的日用品，帮我补习欠下的功课，为我租下环境优美的小公寓，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关心我，生生将我从绝境里拉出来……”
她的神色忽然变了，那种幽幽的神情不见了，她来了精神，眉飞色舞。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我问他：乔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曲存姿知道那个答案，就像重逢的第一夜，他听到过的。那个圣诞夜，风度翩翩的穆乔之连夜赶回，第一句话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就知道自己找到被上帝取走的那根肋骨了……
那是天底下最最真诚的一句求爱宣言。
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李小宝。
被自己伤害，赶出曲宅的李小宝。
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只有穆乔之。
第294章 第一次交心9
一定是想起了那些旖旎的过去，她极其苍白的脸上布满红晕，光彩照人，灿烂得令人不可逼视。
曲存姿心如刀割，强行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没错，乔之于我，就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所以，我贪婪地，死死地抓住他。我身体不好，他便要求我只专注于学业，别的杂事都无需操心。他是个极其勤奋之人，可那个漫长的暑假，他却破天荒地休了年假，陪着我去黄石公园露营、散心。我一度沉默自闭，他便想了许多笑话逗我开心……”
所以爱情该有的甜蜜，她统统曾经拥有。
曲存姿说“小宝，去找个男人，让他像对待公主一般对你殷勤备至”——乔之君，不就是这个男人吗？
他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难道让她输给过别的女人吗？
从未！
“后来，每学期开校，他会提前准备好我所有的学费、生活费；他为我买下租住的小公寓；他给我他的附属卡，从此，我不用再去拥挤的图书馆里占位置，能够从容不迫的买下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参考书……”
她牢牢盯着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生怕它插翅溜走了似的。
“我拥有的第一件大衣，来自乔之；我拥有的第一件珠宝，也来自乔之，他说，女人都得有几件像样的首饰；他把他所有的收入都交给我，说爱人一体，任何时候都不分彼此……更重要的是，每当我有了一点成绩，他总是最先为我喝彩；每当我有什么学业上的问题，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和我探讨；他每每出差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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