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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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有话说-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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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夜深人静,他把玩着萧见深拿来的那一件件神兵利器或史记兵书,饶是他素来智计百出,心里也不是没有迷惘,并不明白萧见深为什么能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他自然不认为自己已露出了破绽,便隐隐约约的,甚至有了冥冥中自有定数的感觉……
    桌边灯火如星。
    傅听欢斜躺在敞轩之中,他刚刚沐浴净身过,黑缎似的长发发尾还在滴着水。他的手指抚摸着萧见深第一日送来的那管白玉箫,这白玉也不知为何,竟大异寻常,触手生温,他又去看玉上的红线,在这微微的风中,玉上的线也活了似的缓缓流转着。
    他将这管玉箫抵到唇边,束气成线,吹响第一个颤音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萧见深所说的那句“卿手持此物,见萧如见我”来。
    萧,萧。
    他这样想着,一曲箫声幽咽呜呃,若虚似幻,只见那敞轩周围,旋风平地而升,竹叶哗哗作响,白日里开得漂亮的山茶在夜晚间弄出鬼魅似的影子,他温柔而缠绵地吹了整整一首乐曲,但见那四面长纱之外,无数散碎黑影凭空而生,或分或合,如妖魔鬼怪齐齐现行!
    当最后一个音符也跳出玉箫,傅听欢漫不经心搁下了手中兵器,只见轩中烛光一时大盛,轩外满地残红,俱是山茶花瓣。
    萧见深曾见过无数奸细。但他从不曾见过哪一个奸细能做到傅听欢这个地步。
    这一段时日是他与傅听欢最亲近的日子。人一旦变得亲密,许多东西就无从遮掩。他每每与傅听欢对坐而谈,总不得不惊异于对方的博学广闻。仿佛正如对方当日在酒楼所说,他“春花秋月,刀枪剑戟;星相医卜,天文地理。无有不通。”
    他们的对话常常会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就陷入这样的情况:
    “殿下见此如何?”
    “……”孤不知天文,不知明天下雨还是天晴。
    “殿下见此如何?”
    “……”孤虽会十八般兵器,奈何不通锻造。
    “殿下见此如何?”
    “……”孤……竟不知,哪一条法律说太子必须会丹青,懂弈棋,晓弹琴,善品箫。
    接连几日下来,萧见深对于“殿下见此如何”都有点淡淡的心理阴影了,他简直不想去见傅听欢,但一百步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根本没有半途停下的道理。为了能够在与对方谈论春花秋月,刀枪剑戟,星相医卜,天文地理……等等时不落下风,他这几日算是和宫内藏书卯上了,每日业余的时间几乎都埋首于宫中藏书,如此一连十数日下来,哪怕他身怀武艺绝非弱不禁风之辈,也不由得感到精神上的吃不消。
    于是这一日间,萧见深难得的没有立刻去宫中查阅傅听欢所说棋谱,而是回东宫好好的歇了个晚上。等他翌日醒来处理完当日政务,正想着趁着这空余时间赶紧入宫,却忽然听闻薛茂卿入了东宫的消息!
    萧见深:“……”
    傅听欢见了萧见深的面,果然就兴致勃勃笑道:“不知殿下可得了昨夜那盘棋局的解法?”
    萧见深:“………………”
    是承认自己昨夜偷了懒还是承认自己不如对方。
    这个念头只在萧见深的脑海里存在了一刹那,接着他就想起了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
    他无比机智地朗声一笑,指着窗外天空上的彤云,道:“今日良辰美景,你我当携手同游,棋局推后数日亦不嫌迟。”
    言罢为防傅听欢转过念头来,他不由分说地牵起了对方的手,与对方一同踩着夕阳的影子离开了太子东宫。

  ☆、第10章 章 十

天暗了下来,远方迤逦如美人裙摆的红霞渐渐消隐,夜晚像睡醒的巨兽一样张开它的身躯,它的毛皮似布幕,闪烁人界最深邃的色泽,它的眼睛是北斗,如同世界最瑰丽的宝石。而余下的那星星点点,则是点缀其上、晶莹剔透的水滴。
    时已入夜,街上的行人不见少反见多,无数的屋里屋外的灯都点了起来,青年男女相携着亲昵地走到青石街道上,前前后后总见人声,来来往往全是笑颜。
    三月三,生轩辕;上巳节,择婚日。
    萧见深机智地用来拯救自己的日子正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他最初和傅听欢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好在从走出东宫的那一刻起,他要面对的问题就暂时从“两个男人在上巳节中干什么好”变成了另外的“背后跟着的那些人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暗夜里的灯火摇曳着万物的身影,街角耍百戏的地方人头幢幢,两侧街道中,楼上人声鼎沸,楼下摊位林立。
    萧见深路过耍百戏街角时,只听惊呼阵阵,骚乱顷刻发生,后头跟着他的刺客顿时因为乱动的人群而紧追不舍,差点就露了行迹。
    他随之向左,左边的摊子无缘无故掉了框水果,刺客甲因为水果而滑倒;他又转向后边,右边的楼上突如其来地泼下一盆水,刺客乙被从头浇到了脚;他哪个方向也不转了,只往前直走,本来好好的前面突然惊了驴,刺客丙的腿根处被驴蹄子狠狠踹了一脚,正跪在路边痛得说不出话来,连怀中的兵刃刺破衣衫的下摆都来不及关注。
    萧见深依旧面无表情,唯独在刺客丙被踹的时候少有的侧目了一下。其实他对这些刺客还有点淡淡的唏嘘,心想难得一个节日呢,这伙人也敬业得如往常一样,就是倒霉也一如往常……
    一路行来,两人已到了城门之外。水光粼粼的天波河上,一盏盏的水灯如同点亮了整整去天河星海的道路。他们在沿岸的吆喝声中坐上了一艘由一位白须老汉撑杆的乌篷船,小小的船像一片尖尖柳叶,“哗”一声就淌入了河水之中。
    无数橘红的水灯自他们身侧游过,傅听欢本不知萧见深突然拉他出来究竟有何用意,结果出来没有多久,就看见刺客甲乙丙的悲惨结果,不由得不心中一凛,被太子之“心机深沉手腕凌厉”所震慑!
    “两位公子要去哪儿?”老船夫撑着杆问。
    “有什么好去处?”萧见深随口一问。
    “今日大家都去那对岸的高禖庙求姻缘哩!”老船夫道。
    萧见深顿时想到了今日自己和傅听欢出来可以做什么——上巳节向来是男女谋求姻缘之日,他虽自认性向正常,来日与太子妃举案齐眉时流言将不攻自破,但随着民间他好男风的传言越演越烈,萧见深也不由觉得是时候去求个签再找钦天监算算,看什么时候成婚比较好了……
    他便取了乌篷船上的酒壶倒出两杯果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傅听欢的同时,含笑询问说:“茂卿可愿与我同去高禖庙问姻缘?”
    傅听欢心中还留着刚才的余悸,转眼已撞上萧见深被夜色柔和了的眉目。
    那最普通的白瓷杯子已由对方的手递到了自己的跟前。
    这一抹含笑一手似水温柔。
    那一步龙虎一肩日月山河。
    傅听欢转眼看去,便见这湖光卷星光,灯影碎杯酒,仿佛一世界的明与暗,都集中在眼前的一只手一杯酒中。
    这刹那间的鬼使神差意乱情迷,他竟将自己的手覆在对方的手上,然后携着对方的手,喝下了这杯酒。
    暖酒入喉,万千尘思从此始。
    傅听欢喝了这杯甜腻的果酒,模模糊糊地,似抓住了一些从没有体会过的东西……
    涛涛的水声刚盖过了喧嚣,岸上的人声就又明晃晃响在耳际。撑船的老艄公这时一顿杆,吆喝一声“公子到了”,小船停下便靠岸停下。
    弯弯曲曲的数阶楼梯之后就是坐落在天波河岸附近的高禖庙。庙中早已聚集了数不清的年轻男女,庙外的那株高高大大的成片银杏林上,也挂上了许许多多的签文与红布,有风乍然吹过,那无数的红布条便如丝缕般随风而扬。
    两人走进拥挤的庙中,左右的人群让他们的身体贴得比之前近了许多,稍不注意甚至会互相碰撞。
    好在这样的拥挤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们两人一起来到菩萨身前,本要一前一后地求,但后头有好几对青年男女催促着,两人便同时跪下求了一只姻缘签。
    两只木签掉出签筒,他们去解签处取签文。
    萧见深取到的是一只上上大吉签,签中写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傅听欢所取的却是一只中签,签中写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解签的先生在一旁眼尖,见着了萧见深的上上签,先道了一声喜,便转而殷勤对傅听欢说:“公子手中签文不算吉利,可想化解一二?”
    傅听欢捏着手中的薄纸沉思片刻,只问:“化解方法是什么?”
    解签先生笑道:“只要买上两盏灯,一盏在庙里点着,另一盏写好愿望放到那天波河外随波逐流就可以了。若公子有心上人,心上人又能够在天波河的对岸捞到公子的河灯,那就是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了——”
    傅听欢淡淡一笑,一个字都不信。
    但萧见深见着了自己的签,想到不日就要摆脱“好男色”、“兔子王”这样的备注,顿觉世界都明朗了不少!他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傅听欢,从解签先生那边拿了一堆的水灯,其中一半全点在庙里,另外一半里,他拿走了大多数去河边放,剩下的几只则留给傅听欢。
    两人暂时分开。
    傅听欢手拿着几只水灯独自站立。他对于怪力乱神之语向来轻蔑至极,也素来看不上笃信神佛之人。
    但萧见深明明得了上上之签却偏偏买这么多水灯来放,其潜藏的情丝早已不必详叙……哪怕他并不认为有此必要,也不由得因此心头一软。他在河边蹲下身,到底还是依照解签先生所说的,将愿望写入纸上放进水灯之中,再水灯放入河上,任由着其飘飘荡荡着驶向远方。
    这时天波河边早聚了无数的男男女女,一盏盏的水灯在沿岸拥挤成一团。萧见深放完河灯起身一看,正好看见了傅听欢将什么东西塞入水灯之中,而再一晃眼,人影依旧熙熙攘攘,蹲在河边放水灯的傅听欢却已不见了踪迹。
    萧见深虽没有预测此事,但亦不觉有多奇怪。
    一个聪明绝顶的奸细若不能抓住任何可趁之机会传递消息,方才叫人惊异!
    他既然要放长线钓大鱼,这时候当然不会特意去找傅听欢,而是自己上了乌篷船,也并不急赶,只让船夫撑着杆远远地缀着傅听欢的水灯,打算等离了人群的视线,再拣起水灯看中间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
    这一幕正落在了人群之中的傅听欢眼里。
    傅听欢回想着解签人刚才所说的“若公子有心上人,心上人又能够在天波河的对岸捞到公子的河灯,那就是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了——”,与萧见深一样负手站着,不言不语,目光静静停留在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上片刻,便转身离去,朝着前方成片的银杏林走去。
    他的步伐从头到尾都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但他周围的树木退后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人影早已不见,人声也不能听闻,他倏忽停下脚步,天空弯月如弦,地面树影鬼魅。
    沙沙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片刻,一道身影自黑暗中蹿出,正是酒楼之上的琵琶女。她手中还提着一具遍体鳞伤,看上去已没了多少人形的人!
    那人面部被划得支离破碎,双手双脚都不见了,整个人就像是短了半截的棍子,又仿佛一个破布袋子,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但他竟还活着!
    他挣扎着说话,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沫自唇角溢出:“傅……傅……狗……爷……不会——”
    “不会什么?”傅听欢便笑道,“你们十二个人与梁安星夜赶来杀我,恐怕没有猜到这一日吧?”
    “狗——狗——狗——”地上的人似乎只会说这一个字了。
    傅听欢轻呵一声,左脚在地上的人脸前轻轻一点:“就凭你们,也想与我抢那孤鸿剑?也配与我抢那孤鸿剑?”
    而后他的脚直接踩上地上人的脑袋。
    “砰”地一声,地上的脑袋瞬间炸裂,红的白的散了一地,也染红傅听欢的衣角。
    傅听欢并不多看一眼脚下死人,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似地转脸对着琵琶女,平心静气说:“继续追踪梁安与其余十一个人,我要他们一个个——人头落地。”
    琵琶女将腰与面孔一起深深地弯下去。
    等她再抬起脸的时候,树林中已没有了傅听欢的踪迹。
    去时走得快速,归时便缓步而行。但今日天公不作美,傅听欢刚刚走了半数的路程,天上的乌云就遮了月亮,而后淅淅沥沥的雨线便穿过树叶,自天而降。
    这温柔的雨丝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就由小变大,它们飞快地洗去了傅听欢身上的血迹与污迹。他在雨中平静地行走着,这一晚的悸动在这凄风苦雨之间飞快沉凝为坚冰一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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