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她在这之前，曾经找你去，你们密谈了很久？”谢林语气里全是疑惑。
“是。”邵素点了点头。
谢林见邵素只答了声“是”，便不再说下去，看来是不打算把内容告诉他的，按照这位的性子，问是问不出来的，他摩挲着案几上的波纹，那苦涩越发浓重苍凉，道：“夫妻十载，到头来最信任的竟是你，素儿，我该不该哭一场？”
“是。”邵素面不改色地点头。
“那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做？”谢林皱了眉道：“崔玉环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她是知道的，到死了还在吃醋吗？”
邵素不答，沉默半晌，淡淡道：“夫人去世前，问你还说过什么，我说没有，只是崔玉环很像年轻的夫人，夫人说，她知道了。”
谢林怔怔地咀嚼着这几句话，忽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流泪，最后竟是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努力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她却一直恨我，临死前还在怨我，素儿，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说着，忽然伸出手，紧紧攥住邵素扶着案几的那手。
邵素本能地想抽了出来，可看到那泪水，心中一软，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说得好！”谢林抿着嘴，嘿然道：“我是不爱她了，我心里早就没有她了，她便是因为这个恨我吧，可是这怨谁呢？怨我？当初她与老太太斗，我顶着大不孝的名义护着她，老太太给我纳妾，当时是逼我娶贵妾的，我怕委屈了她，要了那几个丫头，结果她都给打发了，气得老太太逼着我休妻，竟惊动了族长，好歹被我摁了下去……
“如此又如何？她心里不知足，还是怨我收了那几个丫头，为了气我，竟把自己的孩子都作腾掉了，后来一直没有孩子，多少人逼着我纳妾，我一直不肯，她看不过了才让我纳了蓉儿，然后又怨我宠着那丫头，可那又如何？蓉儿起码肯对着我笑一笑，她总是惦记着几回过子，对我除了怨就是恨，自己病得起不来了也要让蕴儿跟着我驻边，就怕我再有了别的女子……”
“素儿，我很累。”谢林攥着邵素的手，慢慢俯□去，那泪水打湿了邵素的手，惊得一片冰凉战栗，邵素忽然闭上眼……
“素儿，我很累……”这话恍惚之间有男人跟她说过。
现在是另外一个男人这么说……
当初恩爱，当初相许，全变成了重负，压得彼此喘息不得……
你说好端端的日子为什么过成了这样……
邵素忽然睁开眼，那泪水蜿蜒地流下来，她抬起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生命宛如一张草图，从来没有重写的机会，那些任性赌气，那些擦肩而过，过去了就是一辈子，再回首，竟然连让你惘然的资格都失去了的……
“重新开始吧，老爷。”邵素忽然开口道，声音微微带着嘶哑，却十分坚定的，道：“也许两个人都有错，可是不管怎样，过去了就过去了，如今老爷知道怎么做了，以后跟沈夫人好好过，日子会过好的。”
谢林却不说话，只趴着哪里，用脸贴着邵素的手，许久许久，才抬起身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却更加悲苦，道：“这个妻子是她挑的，我心里想的，并不是她。”说着，紧紧攥着邵素的手，仿佛害怕她抽手而去。
邵素嘿然道：“老爷放心，沈氏会把日子跟你过好的，她一定是贤妻，崔玉环便如年轻时候的夫人，老爷可以在她身上追回年轻时的影儿……”
谢林沉默了许久，道：“这两个，是你与她一起挑的？”
邵素也不否认，点头道：“是”。
谢林忽然道：“为什么？你不是不喜欢我吗？还这么关心我？”说着，掐了邵素的手心，仿佛怨恨似的。
邵素淡淡道：“老爷误会了，我是为了蕴儿。”
谢林怔怔地望着邵素，那张秀美的面容因为经过了岁月的淬炼，越发显得清澈静然，若说从前如玉，此时便是水晶，在袖手凭栏处里，有着与世俗游刃有余的相容与雍容优雅的相隔，他竟不知一个女子会修炼成这样，是的，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绝色，她的美并不惊心动魄，也不诱人心魄，而只是安静的，清澈的，透明的……
“翩如浮云，矫若惊龙”谢林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的词句，叹息道：“素儿，若是相遇的时候，她是你就好了。”
邵素掉过头，脸上碎碎的光芒映衬得眉目越发磊落，只是嘴角的淡笑却更加冷清，道：“遇到我的话，结果是一样的。”
“为什么？”谢林依然攥着那手不肯放开。
“因为那个时候，我会跟夫人一样，甚至比夫人更甚。”邵素顿了顿道：“老爷，夫人不是不爱你，她只是……不知如何爱你，我们都一样……我，你，夫人，和……”忽然止住口，不敢说出那个名字，那名字是她内心最深的伤疤，揭开了就是无穷的悔恨，她若是想活下去，就要避免想到那些。
可谢林却不肯放过，道：“先夫？”
邵素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很羡慕他。”谢林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对你的心。”说着，忽然拿起邵素的手，放在嘴边轻轻轻吻起来……
第147章 天涯咫尺
邵素动了动身子；似是想抽回，却终究没有动；任由谢林细细吻着……
谢林吻了好久好久；抬起头来；那凛冽的身影巍然不动，春风吹动丝丝发髻；如玉的脸庞透明得不见一丝波动；让人只觉清风明月的清朗；不见浓烈j□j的炽热；他忽然苦笑道：“素儿；你得多灵透？”
邵素不答，那柔荑紧紧握在谢林手里，却也不未动。
谢林的神情越来越悲凉；终于叹气道：“好吧……”站了起来，绕过案几走到邵素跟前，用手轻轻撩起邵素的发髻，绕到耳际，彼此对视里，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邵素嘿然许久，忽然开口道：“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谢林缓缓道，神情似喜似悲。
“还君明珠双泪垂”邵素一边笑，一边眼泪蜿蜒而下。
“恨不相逢未嫁时。”谢林忽地伸出双臂，把邵素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把头枕在她的肩头，淡淡的幽香，深深的相思，从此别过，便是咫尺天涯里去，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以后不叫老爷了……”邵素柔顺地伏在谢林的怀里，淡淡道：“就叫谢兄吧。”
谢林眼眸中一痛，猛吸一口气道：“我倒希望永远叫你素儿。”说着，侧过头去吻着她的耳垂，发髻，堵住她潋滟的嘴，那手便要伸入邵素的衣襟里，却被邵素紧紧握住，“世间有些东西……很珍贵，不要轻易去毁了它，谢大哥。”
谢林停下动作，那怀抱渐渐变松，抬起头，轻轻在邵素的额头吻了吻，终于踉跄退后，苦笑着，道：“也好。”顿了顿道：“高山流水吗？”
邵素脸上的泪早被风吹干，遥望着远处的亭楼阁院的红黄绿瓦，淡淡道：“也许更长久。”
谢林怔了许久，缓缓点头，道：“是。”说着，转过身去，一步步向院门走去，走到后来，越来越快，很快消失在邵素的视线之中。
院门敞开，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乱动，空寂的正午时光，充满了春意回暖的生机漫漫，邵素扶着那案几站了起来，抿了抿嘴，弹了弹裙子上的灰尘，回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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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我快有弟弟了。”谢蕴下了学，一边吃糯米糕，一边咦嘻嘻踢着那裙子下摆，笑嘻嘻道：“今儿母亲告诉我说的时候，我跟她，听说崔姨娘偷偷也怀了的。”
邵素一怔，把那书籍叠好，道：“这么快？”随即坐在那椅子上，仰起头，望着那阳光灿灿，暖洋洋享受着风轻云淡，静静道：“蕴儿又调皮了。”
“喂喂，怎么这么说，我可是又老实又乖巧的好孩子。”谢蕴从案几上跳了下来，站在邵素前，对着夫子做了个鬼脸。
邵素被这小女儿家的绚烂逗得“噗嗤”一笑，拍了拍她的发髻，道：“就你鬼精灵。”
“今儿父亲可能来不了，母亲有了孩子，他若是知道了，不知多欢喜，哪里还记得我们呢。”谢蕴撅起小嘴，皱着小鼻子。
邵素不说话，自从那日之后，谢林倒是常来，只不过也不及暧昧，清风明月，坐而论道，邵素读书极多，谢林又是状元才子，两人诗才相若，性情相投，又有谢蕴相伴，日子过得十分逍遥自在。
沈氏起初也是疑心的，给邵素安排了好几个丫头婆子，盯着邵素的一举一动，唯恐她抢了老爷的宠去，只是时辰多了，即使丫头婆子们把两人的话都复述过去，也没见什么私情暧昧，又被邵素出手教训几次之后，终于明白，人家若是要抢，早就轮不着她了，到底是聪明人，知道丈夫这样的男子有几个红颜知己也算正常，邵素既立志守节，本来就与自己不相干，还是看紧了自家园子的好。
难缠的倒是崔玉环，仗着自己是先夫人的姻亲，老爷对她又是好的，见谢林看重邵素，未免灌了十分醋，先是挑唆沈氏出手对付邵素，沈氏吃了几次亏以后便不肯了，无论说什么都置之不理，崔玉环无法之际，干脆上门挑衅，却被谢林抓了个正着，谢林一直是温润的性子，那次却大发雷霆，让沈氏把崔玉环送进姑子庙了事。
崔玉环这才知道怕了，跪在院子三天三夜，只说再也不敢了，沈氏正中下怀，肚子里暗笑，面上却劝了几回，见谢林十分执意，便预备把这刺头踢出去谢府，邵素却忽然派人来说情，不知说了什么，谢林忽然回心转意，崔玉环终于留了下去，只不过需禁足一年。
经一次闹，后宅都知道邵素在老爷心中的地位，谁也不敢再去招惹，邵素却是个省事的，除了谢蕴的书房与自己的西厢房几乎哪也不去，如今无人再来麻烦，谢蕴又是乖巧可人，日子便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如今沈氏怀孕，崔玉环禁足三个月之后也偷偷怀上了，还瞒着沈氏，蓉儿表面乖巧，奉承沈氏，私下里却与崔玉环走得更近，这后宅啊，又要开始热闹起来……
邵素眯起眼，懒洋洋地享受着秋日的下午时光，想到自己从前在王府里种种，男人的眼界里，自以为妻贤妾好，殊不知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后宅的斗争不比朝廷争斗少多少，自己曾与谢林论及此事，谢林只是默默无语。
也许他也是懂得的，只是他愿意享受着自己被抢夺的那种感觉，男人的虚荣与自尊，在妻妾之间的不见血的争斗中，获得极大的满足与抚慰……邵素闭上眼，想起崔氏的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执念，忽然有些感慨。
“夫子，你在想什么？”谢蕴扒拉着邵素的肩膀，拉着她的手道：“夫子，今儿父亲一定没时间陪我的，又是游灯节，陪我出去逛逛可好？”
邵素侧过头，望着小女儿，转眼之间，谢蕴已经盈盈十一，小荷初露尖尖角，女童的姿容上已经绽放出少女的芬芳，眉目婉转里露出夺人丽色，忽然生出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来，不知将来她会遇到怎样的男人……
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痛……
“夫子在想什么？”谢蕴见邵素望着她怔怔出神，不由晃了晃她，道：“夫子，好不好，我好想出去逛逛哦，可是若是一个人去，父亲断断是不许的，即使乳娘她们跟着都不行，只能你去，他才不会罗嗦。”
邵素“哦”了一声，却不应答。
“好不好嘛，夫子。”谢蕴两只小手攀着邵素的脖子，撅着小嘴，道：“母亲都有弟弟，蕴儿越发没人疼了，连夫子也不疼蕴儿了。”
邵素听了这话，又气又笑，谢蕴聪慧是聪慧，但是心性上多了三分无赖气，但凡直道走不通的，她总能拐着弯达到目的，这点上也不知象谁，不过这样也好的，邵素想起谢蕴“有了弟弟没人疼”的话，拍了拍谢蕴的发髻，道：“好，我陪你。”
“太好了。”谢蕴欢呼起来，忙跑出去禀了沈氏，沈氏听邵素要去，不敢不应，忙吩咐下人精心预备，此时谢林已是礼部尚书，尚书千金出门十分繁琐，但是谢蕴这次既是要游逛，便只要丫头婆子伺候，小厮车马一律不带。
邵素也是静极思动，怕谢蕴知道有了弟弟多想，眼见不过未时，早去早回也罢了，因此只穿了一身外袍，带上面纱，与打扮妥当的谢蕴手挽手到了正房，沈氏虽然答应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