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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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隔云端-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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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停了下来,和她站立的位置还隔了很长的距离。

“哥哥。”她笃定地唤了出来,知道对方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又笑着道,“不是做梦,真的是水华来了。”

“扑通——哗啦——”沉重的木桶从肩头滑落到地上,桶里的水都汩汩流入了瓜田之中。好半天,才有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来,仿佛梦呓一般:“水华……”

“我在这里。”水华温柔地答应了,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迟缓的脚步慢慢加快,等待着熟悉的呼吸触碰到她的脸上。她再也不顾对方惊愕羞涩的迟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对面季宁的肩膀,将脸埋进了他衣衫破旧的怀中,让压抑不住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哥哥,你瘦了好多……”她的手抚过他瘦而硬的后背,捉住了他粗糙的手掌。从她今天见识的一切,她难以想像季宁在这贫瘠干旱的沙漠边缘,是怎样挣扎着生存下来。

“可是你长高了好多,也更漂亮了,让我差点认不出来。”季宁稍稍平复了内心的悸动,终于可以控制住自己哽咽的喉咙,平静地发出完整的句子来。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她将脸仰起来,嗔怪地问他。

“我不知道写什么……”他苦笑了一下,幸亏她无法看到。她那些历尽辗转才送到他这里的信,每一封都让他读了不下数百遍,几乎可以把每一个字都背出来。多少个寒冷得无法入睡的黑夜,他都是靠这些洋溢着生命活力和无限深情的字句坚持着挨到天明,可是每当他想要回信时,都狠心把那念头掐断——那个生长在繁华都市里的贵族女孩,最好的选择还是将他遗忘。

“我从不曾忘记过你。”水华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抚过他瘦削黧黑的脸庞,“爹爹这次被皇上贬谪到这里,我心里居然是高兴的……不过我有时候也害怕,难道是因为我日夜祈祷和你相见,才连累了爹爹么?一路上听着他深夜发出的叹息,我真觉得自己好自私……”

“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季宁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入屋内,就像她小时候,他常常牵着她走路一样。

“你的旧伤还犯么?”水华关心地问。

“西荒天气干燥,阳光充足,早好了。”季宁微笑着回答。

“嗯。”水华还想问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她知道季宁因为小时的遭遇,身体并不算十分健康,以他从未干过重活的身子流放到这贫瘠的伊密城来,必定吃了不少苦。只是这个人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仿佛她只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根本无力为他们分担一切。可是哥哥,无论你以前经历了多少艰辛,我到来以后就要给你幸福。水华握着季宁遍布裂口的手,分辨着他笑声里隐约的掩饰,心中默默地道。

接风的宴席就设在玄林任职的驿馆里。伊密城偏僻贫穷,向来都是作为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因此除了每任换防的军士,几乎没有人会光顾这破落的驿馆。不过玄林数十年来声望卓著,虽然此番失势,伊密城的守将骏鹏仍然不光亲自前来拜见,还派了一些士兵连夜整修驿馆,好歹把这几间土坯房子整理得可以居住。

季宁和水华走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整饬好了一桌饭菜,托守将的福,有西荒宝贵的肉食和蔬菜,甚至还有酒。座上的人除了玄林和伊密城的守将骏鹏,剩下的便是以小萌爷爷墨长老为首的几位当地耋宿。季宁虽知自己流犯的身份低贱,却难拂玄林的盛情,只得忽视骏鹏难以掩饰的不满,坐在了末位上。

寒暄了几句,在座诸人便忍不住问起玄林被贬谪的始末,玄林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朝廷里那群清流,笔下虽佳,武备未谙,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冰夷那群跳梁小丑,就算一时得意,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骏鹏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自从天祈朝‘皇天’、‘后土’两枚戒指失踪,帝王之血断绝,整个云荒的灵力便鋭减下去,几百年来是越来越衰弱。”墨长老皱眉道,“或许真要帝王之血重现,空桑人才能重振昔日的威风。”

偏偏这几百年来,冰族的军械越来越精良,甚至到了空桑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季宁安静地听他们说话,脑海中却又浮现出昔日在交城城头所见的冰族鲸艇,那样沉浮自如的铁皮巨物,就算用法术对付也颇为吃力。看着玄林花白的头发,季宁低低叹了一口气。

“朝廷大事,最好不要议论。”骏鹏横了季宁一眼,却看着一旁静静聆听的水华对玄林笑道,“令爱千金贵体,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真是委屈了。大人为何不将她与夫人公子他们一起留在老家?”

“我这个女儿样样都好,就是不良于目让我终日担忧。”玄林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众人,最后停留在季宁脸上,“我听说这里有人可以让她重见光明,所以不辞跋涉将她带到这里来。”

“传说空寂之山上天池之水可以洗去一切阴翳。”墨长老点头道,“不过那里妖魔横行,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我宁可永远看不见,也不要人为我冒险。”水华在桌下使劲握住玄林的手,仿佛就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

玄林点了点头,缓缓转过眼睛,正看见季宁若有所思的神情。

“伊密城以西是大片的沙漠,空寂山脉就斜斜地横亘在沙漠上。那里是亡灵湮灭之地,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吸收进去,看上去比最黑的黑夜还要黑。而空寂之山以西,就是猛兽横行的狷之原和波诡云谲的怒海,它们是阻碍冰族人进入云荒腹地的天然屏障。

“数千年前,空桑人在伊密城停止了他们向西拓荒的脚步,因为他们面临着三种巨大的威胁:空寂之山上的食人妖魔鸟灵,沙漠中时隐时现的魔鬼湖,还有流窜无定的沙盗。”酒宴散去,季宁陪着水华坐在驿馆的院子里,讲述伊密城的种种传说,他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交城静谧的时光。

“不过这些你都不用怕。”季宁轻松地笑道,“鸟灵被帝王之血阻在空寂之山上,魔鬼湖也不会出现在沙漠外,至于沙盗,还有军队对付他们呢。”

“嗯,那你见过他们么?”水华有些出神地问。

“伊密城被结界保护,不会有鸟灵飞来,不过魔鬼湖我却是见过的。它们一夜之间出现在沙漠里,又突然消失不见,湖边的红棘花便随着湖水的起落而开谢,若不是会吓人一跳,其实如同仙境一般美丽。至于沙盗,他们有时无恶不作,有时又劫富济贫,不能一概而论……”

“哥哥……”水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迟疑着打断了季宁的描述,“其实我早已习成了读忆术,你这五年来在伊密城的生活,我都能读得出……”

季宁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了,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真的习成读忆术了?可以说,这是重逢之后他最为担心的事情。以前他一直不敢回她的信,甚至不敢寄一件信物,就是怕她从里面蕴藏的点滴之间读出西荒干旱之地痛苦的生活。在这个贫瘠穷困的地方,惟一可以区别穷人与富人的,竟然是屋后用以储存雨水的水窖的大小,更不用说那肆虐的黄沙,短缺的医药,还有难以下咽的食物了。然而她在他心目中,却是永远漫步在云端中的仙女,天真纯洁,就算悲悯于下界众生的苦痛,也应该是以一种纤尘不染的高贵姿态,她没有必要自己也陷身在那些深不见底的泥淖中去。所以从她来到伊密城起,他就尽量回避这个偏僻之地的种种艰苦,而给她精心营造一个神话般的新奇世界。当她厌倦的时候,就可以让她带着满足的喜悦离开这个云荒的绝地,回到她仍旧居留在帝都的嫡母和兄长那里去。

“哥哥,我真的什么都知道。”水华用力地抓住季宁想要抽回的手,紧咬着下唇忍住眼眶中的泪。从季宁身边的一切,她早已读出那些惨烈的往事:沙暴的时候他如何靠着魔鬼湖才侥幸逃生,冬夜里他怎样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挨过伤痛,沙盗又是怎样踏坏了瓜田害他在营中受罚……“你……你没有必要再瞒着我……没有必要时时刻刻都对我笑……”她倚在他怀中,忍不住哽咽出声。

季宁扶起她的脸,颤抖着手指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啊,他终于等到了她长大的这一天。按捺住自己激荡的心情,季宁回头看着送客回来的玄林,轻声道:“我想和你父亲谈谈。”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玄林打量着面前的季宁,五年过去了,流放地的艰苦生活早已给当日白皙文秀的读忆师增添了几许沧桑,然而那双眼睛仍旧是清明锐利的,让直视的人为其中一尘不染的骄傲而震撼。

“还是大人先问。”季宁颔了颔首,他不是没有看出来,从一开始玄林就在不断地观察着自己。

“我记得你当年要求到这里来,是为了探察空寂山下‘旅人之墓’的秘密。”玄林开口,“不知有何进展?”

“是的。”季宁点了点头,黯然一笑,“我主动领了在沙漠边缘开垦瓜田的差事,就是为了方便进出沙漠,寻找‘旅人之墓’,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头绪。”

“沙漠那边太过危险,以后就不要再去了。”玄林说到这里,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季宁的惊讶,玄林淡淡一笑,“其实还在半途的时候,我就接到了朝廷的赦令,重新任命我为镇海提督剿灭冰族。我只是惦记着水华的眼睛,一定要先到这里来。如今这到任之期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太好了,朝廷总算没有一错再错。”季宁由衷地道,“皇上如此信任大人,大人此去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只不知昔日那几幅图纸大人存放何处,运用如何?”这几句话于他最为要紧,五年来一直萦绕于心,如今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那几幅图纸,我早已从邹安处索回,交给太史阁锁在他们的涵星楼中,断不会遗失,你放心。”玄林回答。

“一直锁在涵星楼中么?”季宁仿佛怕自己听错了一般,追问了一句。

“是的。你离开交城后,我为免他人偷盗毁损,就交给了太史阁。”玄林咳嗽了一声,解释道,“太史阁很看重这些图纸,所以才收藏到涵星楼中……”

“路铭拼却性命得来图纸,可不是为了把它们锁到不见天日的涵星楼中,一天天堆满灰尘!”季宁目光冰冷,再顾不得一直在玄林面前保持礼仪,他语声渐大,“我将它托付给大人,甚至宁愿自己流放荒城也要保住大人的声誉,就是为了让这些图纸能够派上它的用场,就是为了大人能找人研究它、破解它,借此机会勘破冰族的军械弱点,让那些蛮夷再不敢骚扰云荒!可是大人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怪不得冰族近年来气焰猖獗,本来可以扼住他们咽喉的图纸却被锁进了故纸堆里!”

“还有么?”玄林看着季宁,沉稳地问,沉稳得如同他们第一次在交城市上见面时,引起季宁本能的抗拒。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笑,在你们这些官场老手面前。”季宁平复着自己的愤怒,冷笑地看着镇静的玄林,“想来大人也不屑于给我这个流犯解释,我这就告辞了!”

“回来,谁说我不给你解释?”玄林叫住季宁,用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道,“小民只会怨恨官员不理会他们的苦痛,可是他们又怎能体会为官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艰难?我自然知道那些鲸艇图纸的珍贵,可有些事情并非那般简单直接。空桑人凭什么驱逐冰夷、镇压鲛奴;凭什么建立六部,巩固朝廷;凭什么收复民心,威震四海?还不都是靠绵延了几千年的法术!”

“法术?若是你们的法术可以对抗冰族,哪至于这些年来被冰族侵扰得疲于奔命?”季宁嘲讽道。

“你说得对,帝王之血不出,‘皇天’、‘后土’沉寂,空桑的法力已是降到了最低点。”玄林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是空桑数千年来凭借法术根基建立的宗族、政治、信仰体系还在,他们拒绝承认冰夷在海外的强大存在,拒绝碰触冰夷所发明的一切技艺。空桑法术主要凭借血统传承,一旦重技艺而轻法术,就是打破了皇族与六部贵族血统的高贵,动摇了整个空桑政权的根基。这种做法,在皇上和那群贵族官僚看来,和揭竿造反并没有两样!你没有和那群颟顸而又奸诈的上位者打过交道,根本不会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疲倦和悲哀!”

“可是大人也不该就此退却,否则有何资格承担路铭临死之际的托付?”季宁心知玄林所言有理,却仍有不甘。为了那几张图纸,路铭固然赔上了他的性命和家庭的幸福,自己又何尝不是赔进了十年流放的艰辛岁月?

“我自认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玄林见气氛和缓下来,沉声道,“否则我也不会以堂堂玄系贵族的身份,几番下狱,备受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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