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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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4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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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不管!不管!”琼芳哭泣跺脚,把鼻涕抹上袖子,跟着起身飞奔,冲入了林间,大喊道:“卢云!还我钱来!”

眼看卢云还在前面不远,正自低头走着,浑像个老头子。忽听背后野狗追咬,美女杀来,兀自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收利息钱!”卢云原本缓步离开,一听娇声呼唤,更是低头狂走,其势若飞。琼芳拼死追赶,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爷爷替你讨回官职,让你和咱们大家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间面贩心肠刚硬,琼芳越是喊,他的脚步益发快。琼芳自知万难留住此人,当下把心一横,大声尖叫:“卢哥哥!我要是顾小姐,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你这没担当的废物!”

砰地一声,面担从肩上坠落下来,正正砸在地下,几只青花碗上下震荡,险些摔破了。卢云站在百尺之外,双手叉腰,慢慢转回身来。两人四目交投,卢云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凛若刀锋。

卢云发怒了,小野犬心生感应,立时逃到自己脚后。琼芳心头略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绝不会下手欺侮自己这个弱女,当下把目光反瞪,大声道:“卢云!你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气的大坏蛋!你自以为逃到天涯海角,顾姊姊就会快活么?你根本没种见她,我明天就找顾姊姊聊一聊!让她晓得你是多么无情、多么无用!”

琼芳破口大骂,卢云目光却甚沉静。他摇了摇头,霎时踏步过来。琼芳见他折返,内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隐感欢喜,她仰起小睑,大声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你!”

卢云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静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词。过得半晌,方才道:“琼姑娘,你年岁还轻,许多道理还看不透彻。我不求你谅解,只盼你务必遵守信约,莫让倩……”说到此处,不觉低下头去,拱手道:“莫让杨……杨夫人知晓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话,卢云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说完,言中没有忿恚,却只有求恳。琼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闭嘴,除非打死我!”卢云听她口气甚恶,一时叹了口气,怔怔抚面,却也无计可施。过得半晌,他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随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转身离开。可怜琼芳骂也骂了,损也损了,软硬兼施之下,仍旧徒劳无功。琼芳自知技穷,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说便是,不过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卢云摇头道:“琼姑娘,卢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会吧。”

琼芳怕他走远了,赶忙追了过去,唤道:“喂!喂!你别这么小气,我只是腿酸走不动,想请你送我去护国寺一程,等会儿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才懒得管。”

陡听寺名,卢云竟是一脸纳闷,他停下脚来,蹙眉问道:“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琼芳奇道:“护国寺就是红螺寺,亏你还住过北京,怎会不晓得?”卢云听得此言,方才醒觉过来。护国寺原称大明寺,俗名红螺寺,建于东晋年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依山而立,面向红螺湖,向为净土宗胜地,却没想改朝换代之后,居然改成了什么“护国寺”。

红螺寺只在北郊怀柔县,相距不远,卢云早岁入京时自也曾去游览。他听这个请求甚是容易,颔首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何时出发?”琼芳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怜声道:“乖乖好狗儿,畜生不能进去护国寺,自己去玩儿吧。”看她面色柔和,虽与一只狗儿说话,兀自满心怜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担,低声道:“咱们走吧。”

卢云点了点头,依言挑起面担,便自放步离开。走不数步,背后汪汪声响,野犬竟又狂奔而来,一时只在面担旁扑跳挨擦,好似把琼芳当成了铁饭碗。琼芳见它依恋自己,一时大为感触,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坏孩子,舍不得走么?”踌躇之间,居然又将它抱了起来。

卢云一旁来观,已知这个小姑娘秉性温善,要说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比起倩兮的果决、银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卢云笑了笑,忽道:“琼姑娘,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好啊。”琼芳默默摇头,道:“别说这些了,走吧。”

两人一犬搭乘面担,便如过往十来日,直朝护国寺而去。琼芳先前哭得伤心,此刻卢云陪伴身侧,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渐减,脸上又有了笑容。几里路过去,路上行人多了起来,看诸人手提香烛,却是要去护国寺参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红螺山脚,琼芳跳下面担,向卢云借了绳索,自将野犬拴于树林之中,跟着一把揪住卢云,喝道:“咱俩先说好!你没见我走入佛殿里,决计不准走,否则到时一切约定不算,休怪我到杨家找杨夫人说去!”

她有意来激卢云,“杨夫人”三字说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卢云颔首答道:“放心,没见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琼芳骂道:“伪君子,假道学,谁要你好心了!”

※※※

二人延道上山。那护国寺背倚红螺山,加上东青龙、西白虎,群山围绕,号称“古寺深藏”,说来最是幽静不过。只是今日百姓络绎不绝,山道旁树悬花灯,似有什么喜庆。卢云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灯会?”琼芳冷冷地道:“当然是元宵花灯了,难不成还是中元鬼灯么?”一路行去,山道台阶颇见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缓缓而上。卢云内力浑厚,虽然肩扛面担,又加上琼芳的份量,却仍健步似飞,不旋踵便过半山。

将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但见黄昏初月圆,花灯映残雪,护国寺张灯结彩,已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织,卢云挤在人群之中,见了门前的一座褐红巨石,上书“红螺寺”三个斗大红字。看寺名早改,这座大石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时屹立不摇。想来正统皇帝皇权再大,石头也是听不懂。

此时庙外人满为患,那山门内却空荡荡的,全无游人百姓。卢云撇眼去看,只见庙门广场搭了条阶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护,不住驱离生人。卢云心下微微一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却又见了条笔直台道,上铺红毯,长达百尺,一路直抵天王殿。想来是供贵客行走之用。

卢云见了这等尊贵派头,忍不住眉头深皱,问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来么?”琼芳淡淡说道:“没错,我姑姑要来礼佛。”琼芳身为国丈孙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卢云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琼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没听过她,她叫做琼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没有比她更大的官儿了。”卢云醒悟过来,颔首道:“她是皇后娘娘?”

琼芳叹道:“行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别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当即挽住了卢云,道:“反正我姑姑还没到,咱们左右无事,不如来还钱吧。”

卢云一听钱字便要头疼,愕然便道:“我还欠你么?”琼芳噗嗤一笑,她自上山以来,始终死板着睑,此刻笑颦忽绽,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听她笑道:“亏你堂堂的状元爷,居然这般死脑筋。我是要你卖面啊,你回乡不要盘缠么?难不成还要找我借么?”

人无权,尚能活,可要没了银子,便只能去偷去抢了。卢云虽然神功有成,却不是杀人放火的料子。眼见四下人潮往来,确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从善如流,自往一处僻静树林走去,想来要在那儿摆摊。琼芳见他哪里不好卖面,偏又往无人地方钻,已是气得笑了。她一把抓住卢云的衣襟,骂道:“真是!那儿只有鬼,没有人!看你这般性子,真该让你姓琼才是。”

琼楼玉宇的琼,却给戏谑为穷光蛋的穷,以琼芳自视之高,平日决计说不出口。两人一个拉,一个走,终于停在庙门之旁,琼芳拍手笑道:“这儿人最多,包管你卖个精光。”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此地离红毯台道约莫二十来丈,地处要冲,百姓往来络绎不绝,真比自己选的地方强上千百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烧水摆摊,等候客人上门。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卢大人又坐在那儿发呆了。琼芳斜目瞧了一眼,霎时取过竹凳子,自管站了上去,朝着人潮圈嘴高呼:“众位父老乡亲子妹们,快瞧这儿喔!”

眼看百姓转头来望,男女老幼数达几百,指着自己议论纷纷,琼芳身处人堆之中,虽说打小活泼,此刻却也不免有些脸红。她咳了咳,低头忖念了几句兜客台词,又道:“众位乡亲!山东大卤面滋味鲜美,今日光临贵宝地,大家快来吃个几碗,早吃早饱,再晚便吃不到罗!”

百姓见琼芳生得貌美,本以为有什么好事,待听是来卖面的,无不掉头离开。琼芳心头火起,忖道:“大胆刁民!今日不骗光你们的银子,少阁主退隐江湖。”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拿起了竹凳子,一路冲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转了个圈,跟着小脚轻挑,迳把凳子踢了起来,听她曼声高唱,“山东馒头真正好,大卤汤面更是宝,不来一碗心头闷,来它两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后挑,左勾右点,那凳子也随之飞上落下,好似活了,却是演了一段崆峒派的鸳鸯腿。

美女欢歌载舞,卢云自是大为愕然,众百姓则是满心惊喜。几名儿童彷佛失神失智,竟也随她跳起舞来了。顷刻之间,面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卢云开业一十三年来,当属今日生意最佳,却也不免最为愧窘,一时拼命纳头来煮,竟不敢多看琼芳一眼。

卢云不可开交,琼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极多,居然权充老板娘,自在那儿收钱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乐乎。卢云咳道:“琼姑娘,你怎还不进庙里?”琼芳做了个鬼脸,道:“我姑姑还没来,罗唆什么?”她凑到卢云耳边,嫣然笑道:“卢哥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么?你还喜欢么?”此刻若要答是,琼芳得了鼓励,难保不下场再跳,若要答否,说不定她绝不服输,立时就要入场改进。卢云心惊之下,只能唯唯诺诺,蒙混敷衍。

客人来来去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卖了几十碗,琼芳眉开眼笑,捧来了百来个铜钱,自朝卢云的衣袋一放,哗啦声连响,险些把衣袋塞满了。听她笑道:“瞧,让我做老板娘,包你开通铺大面庄。”卢云卖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一个外行人,忍不住苦笑不语。

正要低头再煮,忽见面摊百姓全数起身,欢容道:“来了!来了!”卢云微微一怔,便也停下手边事情,抬头眺看。

将晚时分,佛寺里行出一排僧人,行伍整齐,正中一人袈裟绣金,想来是那护国寺住持了。方丈一出,远处笙竹乐起!袅袅动听,似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百姓纷纷向前推挤,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后让!退开五尺以上!退!退!”

卢云侧目去看,此时差人列队,分立台道两旁,手提威武棒,已将百姓驱开。转看道前,住持亲来相迎,路旁高高悬起红灯笼,望来阵势浩大,倍觉富贵之气,卢云心下一凛,便问琼芳道:“是你姑姑来了么?”琼芳微微一笑,自把双手一摊,神神秘秘地笑着。

卢云摇了摇头,反正事不关己,来人是男是女、官职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远,正要低头煮面。忽听欢呼呐喊阵阵而来,百姓欢声雷动,高声道:“四爪金龙!四爪金龙!”

脚步轻响,面前的台道缓缓走上一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条在水里翻滚,耳中鞭炮串响,远处孩童跑闹纵跃,卢云也不由自主仰起首来,望着那位再也熟悉不过的故人。

定远来了,暮色已临,漫天晚霞,高台上来了第一个大人物。他身形雄伟如宝塔,面色俨然如神佛,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昂首阔步,庄严端正,当先从卢云面前穿了过去。

“大都督!大都督!”台下孩童追奔起跑,随着伍定远的脚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或跑或跳,欢呼爱戴之情颇真。大都督却不曾停下脚来,只微微抬起左手,略向百姓示意。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边相隔二十丈,却似隔了十年。卢云守在自己的面摊,抬眼望向昔年旧友,只见他比过去稍胖了一些,前额头发也少了许多,十年岁月凛然如刀,在国字脸上布下了无尽风霜,刚毅的苦痕,忠直的泪迹,年近五十的定远,他望来已经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卢云怔怔含泪,不由自主地抚摸面颊。

迷蒙之间,忽见一名少年晃眼而过。他一身是黑,额绑红巾,腰系红带,旋即追上了伍定远的脚步。卢云轻轻啊了一声,霎时也已认出人了。

崇卿,他长大了,看这孩子体魄雄健,约莫比定远还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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