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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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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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何用问出身?”沈瑄道。 
吴剑知笑道:“你却有如此胸襟。只是当时,我们师兄弟三个,都算是名门弟子,想着他本是卖身的仆佣,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虽然师兄弟相称,平素并不来往。现在想来,真是有愧。”吴剑知却不道,沈瑄自幼清贫落魄,和他的父辈们大大不同,自然没有世家纨绔的偏见。 
“澹台树然是个很聪明、很有自尊心的人。我们表面以礼相待,心里歧视他,他当然看得出。或者后来他行为狷狂,放浪不羁,也与此有关。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来遇见了巫山老祖任风潮。任风潮是个武林奇人,他也看中澹台树然在剑术上的天才,遂传了他一套神奇的剑法。靠着洞庭派的武功底子和巫山的这套剑法,澹台树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时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很多人认为他应当是天下第一剑客。 
不过他出了名,却一直惦念师门的恩惠。因为先师爱他奇才,的确对他很好,几乎甚于对你爹爹。后来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想传给他。这事你知道的。 
“后来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宝贝女儿蒋明珠。那时洞庭天台两派就不合,他们俩也算一段奇缘啦。可惜不久先师亡故后,澹台树然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庐山。蒋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吴越王妃。” 
沈瑄心想,原来他都知道。 
吴剑知道:“但是他们俩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却不知下落。原来以为也死了,那天你问起,是不是。……” 
“你猜对了,舅舅,”沈瑄道,“那就是蒋姑娘。” 
吴剑知脸色微微发白:“早知如此……”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沈瑄道:“吴越王妃临终前说出的。” 
“那么,”吴剑知试探着道,“蒋姑娘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 
沈瑄道:“是的。她直到临终,才知道蒋姑娘是她的女儿。所以,并不是我杀死了她,是她自杀的。” 
吴剑知面色惨然,不住的摇头。有什么比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骨肉,更加残酷惨痛?吴剑知虽然饱经风霜,一双老眼也不禁湿润起来。 
一提起这件事,沈瑄当然难过,可是他早就伤心够了,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舅舅,澹台树然在庐山,是受了天台派的七个弟子围攻。但是除了那七个人以外,还有一个高手,恐怕才是杀死他的真正的元凶。”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了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 
吴剑知不住的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瑄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吴越王妃误入歧途,害得蒋灵骞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瑄儿,你不能够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的。” 
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瑄似在冷笑,只得无奈的摇头,旋即淡淡一笑:“澹台树然是我的师弟。我若知道谁还了他,能不为他报仇么?瑄儿,别再想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能够过去么?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太过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瑄只能摇头不语,不知道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了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也许,应该办完了印月的事情,再来解决这段恩怨罢。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来以后,一直没有叶大哥的消息。” 
吴剑知道:“那年你走以后,他就去了北方,一直在那边跟着一个姓赵的闯荡。” 
可是,七夕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满,叶清尘就要回来了吧? 
  
在葫芦湾小住半个月,沈瑄就去了海边,找到一只船,驰往无根岛。他不愿重温当年从钱塘江入海时那一段悲惨的记忆,却是从明州(宁波)入海北上。 
一草一木,无根岛上什么都没有变,印月还在弹奏那缠绵悱恻的《长相思》。 
那日沈瑄决定回到中原,临别时把七弦琴还给印月。印月却破例跟他说了许多许多话,从他上无根岛之后两人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几十倍。 
“听说你懂得医术。”印月道。 
沈瑄道:“不过是些家传的本事。” 
印月道:“失去记忆的人,你能够治疗么?” 
沈瑄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印月的眼神为什么总是空荡荡的,那正是脑子里有了障碍。他给印月搭了搭脉,更加诧异的发现,原来她也是中了孟婆柳之毒,跟当年的蒋灵骞一模一样。“这种毒我能治,”沈瑄道,“不过要到富春江去采集药材。我可以为你配了药,有机会就送回来。” 
“可以在明年七夕之前么?”印月问。 
沈瑄也就答应了。 
印月的脸上,泛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一时间显得很和善。她眼瞧着远远的海滩,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 
沈瑄道:“因为我叶大哥的信物,那只木雕鬼脸。师太识得叶大哥。” 
印月悠然道:“是。可也不完全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是我从前很熟的一个人。不过不可能,我到这岛上来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还很小。” 
沈瑄道:“师太来到这里以前就失了记忆么?” 
“是的。二十年前不知被什么人送到这水月观门前,观里的师父收留了我,我的记忆就从那里开始。在此之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所以一直不回中原。”她说得异常平静,因为年深日久,痛苦早已被海水冲得淡了。 
“本来早就习惯了,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印月道,“不过后来因为叶清尘,我却非常想记起我的过去。” 
沈瑄默默的倾听着。 
“最早我是没有出家的。叶清尘初来时只有十岁,还管我叫姑姑。岛上人少,他不跟曾老前辈学功夫的时候,就跑到我这里来,要我教他写字、弹琴。后来他渐渐长大,我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那时收留我的师太已死。曾老前辈看出端倪,居然十分高兴,就来向我提亲。” 
唉,果然叶大哥心里的人就是她,沈瑄暗想。若非印月穿着僧袍,语气平缓得波澜不惊,听一个无甚交往的女子讲陈年情事,他还有些发窘。 
“但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怎能知道未来?而且、而且我似乎……似乎隐约的记得,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有过一个深深爱着的人,我答应了叶清尘,会不会背叛他?叶清尘没想到我会拒绝,难过的要死。曾老前辈则气的发疯,天天来找我理论,逼我出嫁。我为了让他们绝望,就自己出家做尼姑了。 
“可是,究竟是尘缘难了。剃度的时候,手软了,一头烦恼丝,还是留了下来。叶清尘来找我,在那片海滩上讲了许多话,我总是不能同意。最后叶清尘说,为了自己不伤心也不惹我心烦,他只好离开这个小岛回中原去。听见他要走,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想,我的年纪比叶清尘大了六七岁,并不般配。他之所以迷恋我,还是因为岛上没有别的女孩子。等他回了中原,有的是燕赵丽姬,南国佳人,或者他就能将我渐渐忘了。于是我就给他订了个十年之期。 
“我告诉他,此去江湖,如果十年之后,他的心意还没有改变,那么再回无根岛来找我。我要到那个时候才能作出决定。等到明年七夕,这十年之期就满了。” 
沈瑄已然明白了。其实印月心里深深爱着的,是叶清尘,而早已不再是失掉的那段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只是印月摆脱不了失忆的阴影。“等明年七夕他回来,你就和他结婚么?”沈瑄问。 
印月的声音有些凄凉:“他会回来么?” 
会的,沈瑄凭直觉知道,叶清尘一定会回来。 
“即使他回来,”印月道,“恐怕我仍然难以答复他。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能不能爱他。惶惑了很多年,没有找到答案。” 
沈瑄慨然道:“你放心,我一定能让你记起来。” 
  
印月的《长相思》,那样的荡气回肠,余音在林泉间久久的回旋不散。 
沈瑄还没有敲门,印月就出来了,平淡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兴奋:“你果然守信,才过清明就来了。” 
沈瑄这时却另有想法,把药递给了她,道:“也许你还是不吃的好。” 
印月道:“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了什么事情,不肯答应叶清尘?” 
沈瑄是不能不想起他和蒋灵骞,倘若当初,他坚持不给离儿吃这孟婆柳的解药,就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他们早就结为夫妻了,在葫芦湾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哪里会有后来无穷无尽的别离和磨难?他认真道:“以你现在的情形就很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从前?从前的事情一旦揭穿,就不能不在意,就很可能妨碍你现在的生活。很多时候,忘记过去,正是万幸,免去多少烦恼。” 
印月淡淡道:“一个人,不可能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这确实是谁也不能回避的问题,哪怕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沈瑄想,就算她知道了从前那个人是谁,毕竟时隔多年,不至于影响太深罢。何况有什么能和十年的相思匹敌?“我劝你服药之前,还要好好想一想。”他最后道。 
“谢谢你,我会想的。”印月道,“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沈瑄可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没有死,她来找过你了。” 

第二十七回 巫山蜀雨遥相通

立秋以后的的广州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那时的广州虽然是南汉国的都城(南汉为南坪王刘岩所建,辖有粤、桂两地),但毕竟僻属岭南蛮荒之地,都市并不繁华,比起江左名都金陵、西府“地上天宫”的情形,可就差的远。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凤凰树下,黑瘦的小贩守着一堆堆木瓜,懒洋洋的摇着大蒲扇。 
不过天气再炎热,也不如沈瑄的心情热切。他人在地上一步一步的走,心却不知飞到了天边哪一个角落。可是,广州城并不大,几天来他已经走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难道说她并没有来过? 
印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几乎让他窒息过去。他结结巴巴的问了好几遍,才确信印月真的没弄错。她虽然没留下名字,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走路象飞一样。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很像印月。“不知道她怎么会像我,希望我吃了药,就能弄清楚这件事。”印月道。 
可惜,遇见她的若是曾宪子,或者会多问几句。印月太冷淡,只知道送她来的船要匆匆赶去广州。 
沈瑄的脑子里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发生了奇迹,将无药可救的尸毒一扫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为什么整整三年不来找他?这三年中,他无日无夜不在想她,她也一样么?当然的,否则她又上无根岛做什么? 
可是现在,人海茫茫,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沈瑄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前当她是死了,绝望一至如斯,还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间,却只是万里云罗,蓬山无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没个了然。心还不累,腿也累了。路边的茶馆半垂着门帘,沈瑄踱了进去,要杯茶喝。 
这间“五凤居”茶馆很大,装璜精雅,想来是城中有名的字号。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者半眯着眼睛,一边剥荔枝、龙眼,一边用难懂的俚语闲聊。门边坐着三四个喝酒的客人,举止仿佛斯文一辈,衣饰却十分的华丽。沈瑄进门时依稀觉得他们在打量自己,看他们不似江湖中人,也并不在意。 
一杯茶未尽,一个串座儿卖茶点的过来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话:“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尝尝我们岭南的荔枝,很不错的。”岭南的荔枝是很不错,一个个圆如硕珠,鲜红欲滴。不过沈瑄不想要,摆了摆手。 
卖荔枝的不甘心,继续游说道:“客官你不晓得吧,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我们这里长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要吃鲜,皇帝用快马运到长安城,可也还不如我这篮子里的好。” 
沈瑄微感诧异,怎么广州一个卖荔枝的,也会满嘴诗文?他心里疑惑,不想纠缠,就买了一串打发他走了。荔枝摆在桌上,也不去动。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满城的荔枝没人要。也难为这些小贩,为了卖几串出去,连唐诗都背上了。”门口一个绿衣书生端着茶杯,摇头晃脑的踱了过来,“你们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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