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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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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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母亲说怕是吃饭太多了,腹略有点疼。煨了点糊米茶吃,母亲出了些汗,即时象就好了点。恐怕母亲半夜人不安,是夜灯只捻得很小很小,打了三更始上床。
  四月十八日,晴。
  母亲象是忘了昨夜的腹痛,很早的就起床了。
  “大妹你还没醒么?”
  在梦中给母亲惊醒,母亲是站在床边笑着。我想起身,又给母亲按倒下去。
  “妹你莫忙,还蛮早咧。我醒了,想起今天是佛生日,还得到玉皇阁去找到师母,所以早早的就起来了。我洗一个脸就出去,顺便到大姨家去邀她。大概是晚上回罢。”
  “妈是全好了?”
  “早好了,昨夜睡得也很好。妹你昨夜太睡晚了,再睡睡罢。我报了张嫂,为你买了早饭菜,那坛子里盐蛋你欢喜吃正好用新辣子炒吃。”
  母亲何时出的大门都不知,起床时已是十点了。
  太阳甚好,把母亲皮袄都取出到院子中晾着晒,那件青宁绸面的脱了许多毛,我那件狐腿坎肩似乎也有了点毛病了。
  看《妇女杂志》上说是用樟脑可以杀虫,用汾酒喷可以使毛不脱,因不知喷法,只令张嫂买了两百文樟脑,做小包分置在箱子里。
  收到四弟寄来报五份,有画报一张,印有北京清宫内里景物。听说是近来清宫里只要花一块钱即可入内去参观,黄瓦红墙,俊伟富厚,真不知是如何有趣!四弟在北京时总是常到过的罢,可惜我们是无从梦及。
  母亲回时携了一包新鲜的枇杷,说,妹,这是特意为你拿来的,刘师母园里摘来,我是只能吃一两颗尝尝新,应下节候就有了。不知我还比母亲早得吃。
  在灯下为母亲念报,又把四弟为直卿做的一篇纪念文章 读给母亲听。
  “是这样咧,可怜他们两弟兄当年在当兵的那时。你四弟的确真小,听说做了书记后别人还为他取了个绰号叫‘射师爷’呢。”
  念到后面,母亲是眼眶子全湿着在那里默听,我也无从念下,只说文章是就此完了。
  不知这文章是不是四弟一旁脸颊上流着大的泉样眼泪时写成的。他大哥,除了在母亲,在我,在四弟几个人心中似乎还生存外,如今是又生存在这文章里了。因此也就使我愈觉得可伤。若是两弟兄还是一同存在,一同做着事,不相分离,虽然是无从使母亲见面,母亲也会少了一点忧愁罢。家中有直卿在,也不至要四弟一人来撑持,四弟也可以去多求点学罢。看四弟的相,身体比他大哥似乎还要单,可怜一个人从小到如今还是那么无可奈何的到处飘,也都是为我们母媳两人……恣意的伏在床上哭了多时,又恐母亲知时心中难过,只好用被蒙了头。
  ……(间了十二天)
  真象是书引出我许多的烦恼。在往常,象不至于那样。
  近日只觉得一堆一堆苦恼,竟如同蜂子样飞拥上身来。我又象新发见缺少了许多东西。
  本日晚得四弟信,说不日要归家,因卖文章得了七十块钱,所以路费就有了。母亲听到极其高兴。
  五月初五日。
  端阳,晨,三姨送粽子来,同时又送了一对鸡。母亲叫张嫂把那小一点的鸡婆杀了。
  到吃过早饭后,周家又送了粽子同糖点心来,因为太多,母亲叫来人拿回去,赏了他四百钱。
  八弟来拜节,母亲嘱送两百钱。
  “送他一百就有了,这孩子,一得了钱就去买果子吃,又不怕伤食。”
  “别人那么远远的来拜节的,有希望咧。”母亲说了就好笑。
  “母亲对于这些小孩子都疼得太过分了。我若是一个小孩子,恐怕还要得老人家疼!”
  母亲笑。说,“小孩子是可爱的。”
  人越老,对于小孩子越爱,是真事。
  “八弟,你不能拿钱全买李子枇杷吃,明天我回去见娘是要告的。”
  “是的是的,我买纸抄字。”
  八弟去了不久文鉴来。仍然是二十枚铜子的打发。问母亲,怎不给小钱,说是小钱留到过年用。
  母亲说:“文鉴,要你妈晚上来吃饭,吃皮蛋,吃白片猪肉。”
  “好,好,”就走了。
  “记到要你娘来,我们等她哩。”我追出去告。
  “好,好,”这小孩,跑得象一匹脱了笼头的小马,想必又拿钱到老瑞那里买蛐蛐笼去了。
  文鉴妈来了,母亲想打牌,要向嫂去接几个客。
  接大嫂,接刘干妈,接宋婶,接伍家婶子。我猜详,除了饿牌的刘干妈,其他的人都怕不能来。告母亲,“怕不能来吧。”
  母亲说,“妹你为我想一想。”
  “我想在过节还能出来打牌的,恐只有刘干妈一人。”
  “那邀大姨的大妹来,说你要她来。”大妹是大姨的大女儿。
  “好,要她来,周姊也要来,若你打一个,就够了。文鉴妈,是能打三天三夜不下桌子的,麻将到老鼠搬家,全都来,全都会。到家里时,同松弟柏弟打一铜子一墩也不辞。”
  人来了,就摆常特意要大妹坐母亲上手,好放老人的张子。牌是打“一百二百叠叠翻”,我又坐大妹上手,当母亲作庄时,我“守醒”。就站到母亲同大妹身背后牵线,好让母亲尽得好牌吃。刘干妈知道只尽笑。
  因为客多了,晚饭菜上加了腊肉同板鸭。大家吃雄黄酒,用雄黄末子放到酒里去。母亲很高兴,吃酒到四杯。文鉴娘扯文鉴的耳朵用雄黄在额上画了个“王”字,母亲笑,说是记到前几年还为大妹画王字,如今大妹就是大姑娘家了。大妹就笑请母亲再为画一次,我也要母亲为画一个小王字,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母亲高兴得很,自己也在额上搽了三点子。刘干妈也搽,向嫂也搽。晚上因为留大妹在家里莫回去,又打牌,一直到二炮,文鉴母子同到刘干妈等才转家。打牌母亲赢我输,把母亲赢的全输去,还不够数的。今天是应当我输点钱,好让这些老人高兴点。
  同到大妹一起睡。当睡时,母亲告我们明天可以晏起一 点的,她已嘱咐向嫂买菜了。
  大妹还是三月到过我们家中的。我们预备照料母亲上床以后才去睡,母亲不答应,说大妹是客。其实大妹到这里,比到自己家里还随便,客还要跑到厨房去自己炒菜,这客也真太不象客了。
  五月初六日,晴。
  天气特别好。老早我们就醒了,不即起,同在床上说话。
  大妹说,“蔨TM嫂子,我想把我头上的这些毛剪了。我真讨厌它!”
  我是不赞成。听说别处有好多人都剪了的,剪得很短,同男人一样。但我想,剪得很短总不大好看。
  “大妹,你这头发多长多好,剪掉也可惜。”
  “我就嫌它长。一天梳,要一点两点钟。睡时也讨厌。”
  “我看头发是很美的东西,你瞧我母亲,她的头发多好!
  我是愿意头发多点长点也办不到的。“
  我又想起大姨头发也很好,三姨头发也很好,只四姨不成。
  “我妈不愿意我剪,四姨说剪了很好看。”
  “哈,四姨,四姨的头发不好,她就欢喜你剪头发!我还正想起这几个老人家,为什么四姨头发就特别坏的缘故!”
  “她是因为玻”
  当真我是不愿大妹把一头青幽幽的好发剪去的。作兴剪去以后又来悔。不过剪了方便得多也是真。
  早上母亲昨夜教向嫂预备好了的小羊角粽子,还未起床向嫂就端到床边来。大妹是在家中床上过惯早了的,脸不洗,就吃了四五个。
  在吃早饭时,大妹向母亲征询对于头发的意见。
  “二姨,你瞧我剪了头发好不好?”
  “那样返俗尼姑的样子。”
  “四姨说是见到别人剪得很好呢。”
  “你四姨,她是想把她自己的头发剪去的。”
  “我也想到四姨怎么她的头发特别坏!一个人顶小,头发却顶差。妈,你的发似乎比大姨三姨都要好。”
  “不,近来少多了。往年我们做姑娘时节,梳头都是搁在椅子背后搭转来作两节梳。
  让它披散就到脚后跟。“
  “那剪去真是可惜。大妹的头发,就快拖脚了。若是象我样,剪了倒或者好点,别人也看不出是黄癞毛了罢。”我不过是说说而已,我是也不愿剪的。
  “我都不赞成剪去。有头发是要好看点的。妹你看头发好,髻子又梳得好看,这人去吃酒,多注目!”
  大妹就不说话了。大妹笑。
  我知大妹总有一天仍然会剪去,那一把好头发,剪去真是很可惜。
  吃饭的菜是肉片川汤加口蘑,和昨天未切完的腊肉。大妹是欢喜辣子的,故那一碗新辣子炒猪肝辣子就特多。又有茄子,是放在饭锅上蒸好后拌麻油酱醋葱姜冷吃的。
  吃了饭,仍然接文鉴的娘同到刘干妈来打牌。因为是初六,知道宋婶同伍家婶子必定无事可做了,也接来。宋婶子先来,拿了一篮子自己用草灰包好的盐蛋。不一会,都到了。
  客多我就不上场,大家都不依,结果是与大妹同财合伙输赢各一半,牌让大妹打,我去料理菜。
  杀了一只大母鸡,又把昨天大妹来时送的那一对猪脚加卤汁煮好。午时用鸡汤下面,称了两斤切面,吃得一点也不剩。
  打牌母亲又赢。今天是刘干妈坐在母亲的上手,更会灌张子了。母亲很不好意思,故意掉到伍婶下手去,又特意把赢来的钱同文鉴娘赌“第一张大”。
  大妹说,“看不出二姨,还会许多赌钱方法!”
  “这是我跟文鉴学来的,文鉴这小子,会赌一二十种不同的方法,将来必定要成赌棍子。”
  文鉴的妈笑,大妹也大笑。实在大妹就是能干人,打牌会二十种以上。掷六颗骰子,大妹也能喊出许多名字来。文鉴的妈呢,则一到大姨家时同到小孩子们在一处,推牌九总是做庄家,且极会滚钱,母亲还不知道哪。
  大妹故意装不懂,来同母亲照母亲同文鉴的妈方法赌大小,母亲可尽输,还说小孩子手兴好才赢。
  下首刘干妈可忍不住了,“二姊,你被大丫头骗了。她才是个赌棍子哪。她骗你,调了牌的。”
  大妹才把所赢的钱全退给母亲,母亲又推给大妹。母亲说,让大妹骗也不要紧的,因为大妹同媳妇合伙。
  我说,“这是母亲故意要送我们小孩子几个节钱,又怕我们不好意思用手接,才作为不见到大妹换牌,让我们赢钱,不然怕不那么好容易罢。”
  大家都笑说是的。
  “既然这样说,就一五一十退我吧。”然而大妹却不再退了,明知退时母亲也不会当真就收回。
  晚饭吃了大妹挣着要回去,大家就不打夜牌。客去后,母亲也很倦,很早就睡了。
  在灯下来为四弟写信,就便把这几天的情形,告给四弟。
  五月初七日,晴。
  早八时起,告向嫂洗帐子,洗被,洗桌布。
  为母亲念给四弟信。
  母亲说,“加一笔,问他,说我的意思,为他讲媳妇,愿意不愿意,回一个信。”
  “妈,是不是文鉴的妈同你老人家谈的那家?”
  “不,我心里还有一个人。”
  “你老人家莫说,让我猜一猜。”
  我不消猜也知道是大妹。但是我先猜胡家的素小姊,次猜伍婶的侄小姊,又次猜杨三妹,末尾我装做无意猜到大妹身上来。
  “是大妹。我看是好的。”
  “我也说好,将来有帮手,我们两人可以欺服老太了。”
  母亲说,等回信来再张扬,这时倒不必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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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私塾沈从文

  君,你能明白逃学是怎样一种趣味么?
  说不能,那是你小时的学校办得太好了。但这也许是你不会玩。一个人不会玩他当然不必逃学。
  我是在八岁上学以后,学会逃学起,一直到快从小学毕业,顶精于逃学,为那长辈所称为败家子的那种人,镇天到山上去玩的。
  在新式的小学中,我们固然可以随便到操场去玩着各样我们高兴的游戏,但那铃,在监学手上,喊着闹着就比如监学自己大声喝吓,会扫我们玩耍的兴致。且一到讲堂,遇到不快意功课,那还要人受!听不快意的功课,坐到顶后排,或是近有柱子门枋边旁,不为老师目光所瞩的较幽僻地方,一 面装做听讲,一面把书举起掩脸打着盹,把精神蓄养复元,回 头到下课时好又去大闹,君,这是一个不算最坏的方法。照例学校有些课目应感谢那研究儿童教育的学者,编成的书又真能使我们很容易瞌睡,如象地理,历史,默经等。不过我们的教员,照例教这些功课的人,是把所有教音乐、图画的教员没有的严厉,占归为自己所有。又都象有天意这些人是选派下来继续旧日塾师的威风,特别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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