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人的怕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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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人的怕和爱-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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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枫
'三联书店 1996年12月版' 
  
◇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前言
◇ 刹那的永恒
◇ 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
   ——重温《金蔷薇》
◇ 苦难记忆
   ——为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四十五周年而作
◇ 柏林墙的碎片
◇ 记恋冬妮娅
◇ 湖畔漫步者的身影
   ——忆念宗白华教授
◇ 轻之沉重与沉重之轻
   ——去往神学家卡尔·巴特档案馆的路上
◇ 空山有人迹
   ——读《中国文人的自然观》断想
◇ 我在的呢喃
   ——张志扬的《门》与当代汉语哲学的言路
◇ “四五”一代的知识社会学思考札记
◇ 当代中国文学的景观转换
◇ 流亡话语与意识形态
◇ 现代性语境与知识分子的信仰形式
◇ 《读书》与读书人的变迁
   ——写在《读书》刊行十五年之际
◇ 中国国家伦理资源的亏空
◇ “文化”基督徒现象的社会学评注
◇ “道”与“言”的神学和文化社会学评注



前言 

刘小枫
  
  收入本书的小品文,均曾刊于海内外的的汉语学术杂志。
  
  感谢这些刊物的主编允许我将在他们的杂志上发表的小品文收入本书。尤其感谢《读书》月刊主编沈昌文先生和董秀玉女士,因为本书中的多数篇章曾刊于《读书》。
  
  这些不同风格和主题的小品文,是我摸索小品性的学术文体和思想表达方式的初步成果。思想和学术经常是片断性的,小品文也许是捕捉这些片断的最佳文体。我自己对迄今的尝试很不满意,但它们毕竟反映了摸索的踪迹。因此,除补上因杂志字数所限而删去的文字,集中诸文只有个别字句的改动,未触及基本论点的改变。
  
                                                                                    刘小枫
                                                                            一九九六年七月
                                                                                于北京西坝河  

刹那的永恒 
  
  那飘逝远去的,就是短暂的,像枯叶颤抖着坠入迷蒙的幽谷?那常住复返的,才是永恒,像金灿的太阳落下又会升起?那生生灭灭无一时暂住的无常刹那,在零落之生息眼前真的是不可把捉的红红绿绿的雾吗? 
  
  如果如此,零落之生息莹莹晨露般的人生在哪里去寻得一枝花树,以寄托自己这随黎明到清晨的转换的瞬息而悄然消溶的娇躯? 
  
  然而未必如此,这要看心灵中时间意向及其灵幻的想象。如焚的爱欲,超迈的灵性和如醉回忆的组合方式,从而也就是作为一个本真人的思的方式而定了。 
  
  诗人勃莱克诗云: 
  
  把无限放在你底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受死亡驱迫着的有限生命,如何可能在一刹那里捉住永恒?这需要哪些条件? 
  
  花,不常驻,开了就会谢。花再开已不是那已开过的花,开过的不可重复,开的花就是那一朵,银河中一颗惨然自怜的孤星。刹那有如一瓣落红。 
  
  但是,对人来说,刹那并不是必然出现的出神入化的瞬间。有的人一生都与刹那无缘,因为刹那只是在某一个人把身体奉献给一个如冰一般洁白透明的世界时才闪现。然而,奉献与失落自身有关:想起一片心灵颤栗的瞬间化为永恒吗,“他”为什么起这种艰难的奢望?因为“他”丢失了那曾使“他”的心灵莫名地颤动的微笑。丢失东西,在生活中太平常,它就是恒常的自然形式。生活不就是由数不尽的丢失、叹不完的懊悔组成的吗?何必追思那谜一般的帷幕后偶尔闪露的大眼睛。它太神秘、太短瞬,因而也太令人痴迷。然而,随伴丢失而来的是爱欲的死寂和灵性的麻木。沉沦于麻木,麻木于沉沦,多少众生在此麻木的沉沦中埋葬了青春的血肉。 
  
  沉沦于麻木就必然失去自我吗?麻木也可能被回忆的反思琴弦震醒。死寂的夜半,冥冥中幽远的隐处鸣响起默祷的钟声。那是心在祈祷叩灵,请她解答梦飘向了何方。 
  
  在寥落的心之深处,在与零落之生息不可分割的时间性生命中,零落之生息真正以血肉去把握的不是外在流逝的时间,而是内心所深切体验过的时间。体验过的内在时间是把刹那化成永恒的先验前提,使那飘逝的醉梦升华永驻的心境。 
  
  但要把捉内心体验过的时间,是零落之生息被死亡驱迫着的众生难以做到的。外在虚荣的追求、利欲的煎迫、社会中的种种腐化的陈规,败坏了人的灵性,麻木了人的感受性。匆匆忙忙,劳碌奔波使我们往往丢失掉内心体验过的时间。“他”不就丢失了使“他”心灵莫名地颤栗过的笑吗。要从麻木的生活感受中摆脱出来,瞥见那体验过的内在时间的神明之光,使飘逝的醉梦能化为永恒的静境,就得有一个必要的前提:经过以回忆为基础的反思。 
  
  回忆使我们从外在时间律令下的陈腐中超脱出来。在偶遇的生命终结之前,过去的一切仍然是赖以开始的起点。内心时间中曾使总总的灵魂颤动的刹那成为心灵历史的记忆。一旦这变为记忆的刹那被焦渴的爱欲催促着的内心时间重新把握,它就成了解放无处说的感受性的力量。回忆是这种解放力量的转轮。回忆阻断了内心中的因果流,向与无处觅的灵性无缘的外在恒常规律告别,抛却所谓的必然力量对灵幻想象和纯真反思的干扰。回忆支撑着的纯度和深度,凝目一碧澄川,忘己捐躯。因此,回忆之上的反思就比一般的反思来得更深一些。 
  
  回忆当然不仅只是对过去的事件的重新勾起,以悲歌般的情感去珍惜它。回忆,更是一种灵魂的开悟,有如基督教的忏悔感,是灵魂对自己的清洗。这种清洗是用灼热的眼泪,渴求新生的眼泪。正是在此意义上,回忆是一种思。它思的只是,寥落的灵魂知向谁边。 
  
  由于这种思休寻恩怨淡薄的外部自然,只看自己灵魂的魂逝处境,也由于这种思不关涉逻辑的理路,只循着信仰的温柔和圣子所指引的同情,它的发生骤然引起整体震颤。回忆的反思是被缚灵魂重新获得自己失去青春的必由之路,广漠无垠的干渴沙漠远方吹响一支轻曼如歌的绿笛。 
  
  “他”经过死寂和麻木的震颤进入回忆的反思。回忆的反思使他有可能把捉已飘逝的醉梦般的笑。 
  
  仅有回忆的反思就足以捉住刹那,并把永恒珍藏其中吗?不能。这里还缺少另一个必要条件。还得追问,回忆的反思思什么?回忆的反思不能随随便便的思,它必须思其必得思的:几度纷堕的心和血奉献给了什么? 
  
  弗罗斯特诗云: 
  
  两弯小径在秋林中延伸
  
  多可惜,我不能同时把它们踏勘
  
  我久久地目送着一条远去
  
  看它扭动身子,消失在灌木丛间…… 
  
  踏勘路径不可能重复,外在时间不可逆转。踏勘小径而去,就是把血肉之身躯连同灵性和想象奉献出去。 
  
  但须臾的灵性和想象所奉献的对象也有可能是死寂或麻木,恶魔或虚伪。走过的足迹无法抹去,奉献了的灵性和想象至多只能变成一曲挽歌。要是我们事先就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哪一条小径该有多么好! 
  
  既不可能踏勘两弯小径,也不可能在小径的路口徘徊,偶然漂浮的浮萍般的身心是必得要奉献的。要避免误入歧途,就要超越。超越什么,人生中的凄迷和狂妄。由于人进入世界浮生就是迷路,唯有超越能引领人的奉献。 
  
  超越得以反思为前提。反思把心灵引入澄澈明静的超然之中,使灵得以问,自己的奉献对象是专横的恶魔还是人生的大全。当回忆的反思思到了这一层,它就思到了应该思的东西的根。因为奉献自己是几点啼痕之灵的根本,就必须寻到能为之生为之死的奉献圣灵,否则就还没有可归宿的斜枝。反思使心灵摆脱了尘嚣和凡迹,真正的奉献才有可能。没有反思这一前提,盲目的奉献,只能是自毁生命的不自知的惨然降解。奉献就是在反思净化心灵后向真正的神明的亲近,在陶然亡机的瞬间悟入人生的大全。在这大全中,生与死、梦与醒、动与静都彻底超然了。 
  
  奉献的本质就是以心以血去爱,因为爱是最彻底的献身,它要求爱者为了把一片温柔赋予所爱者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启示过这一秘密,为了自己所爱者的幸福,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奉献自身的爱才是以心以血去爱。 
  
  无凭的爱超逾了所有观念、法则、定律、规律,也超逾了必然、因果、时间,总之,它超出了这个世界,不在这个世界之内,因而与绝对、与大全是同一的。无端之在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因为零落之生息不是这个世界的设计师。但是,零落之生息可以超出这个世界,也就是超出因果、必然和时间的世界。只有以心以血把捉的爱的刹那才是永恒的。那一刹那打开了无端之在通向人生之大全的柴扉。它召唤我,是恍惚绿色的彼岸的一笛哨音。我记起喁喁似诉的俄国作家蒲宁的小说《寒秋》、《鲁霞》、《儿子》等等中的主角。他们一生中所拥有的全部,就是某个寒秋中的一个夜晚,某个夏季的几天阳光、甚或为爱而献身的那一瞬,而一生中其余的都不过是多余的梦。每想到它们,浑身就会感到濒临死亡的微茫。 
  
  以心以血去溶化的刹那是零落之生息为之生为之死的永恒。尽管它隐匿在生生灭灭无一时暂住的无常中,受着孤云般身世的一霎濛坠的催促,但正是这奉献的爱使我们零落之生息成为人灵。诗人尼采的《秋》诗追出了回忆与奉献的关系: 
  
  回忆
  
  那比我美丽的东西的回忆:
  
  ——我看见它,我看见它,
  
  并且就这样死去!
  
  …………
  
  那飘逝的是永恒的。 
  
  
                                     一九八三年
                                          北京


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
——重温《金蔷薇》 
  
  一
  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初译本刊行于五十年代后期。在那个只能把心酸和苦涩奉献给寒夜的时代,竟然有人想到把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译介给没有习惯向苦难下跪的民族,至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由于俄罗斯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声誉显赫,也许,是由于作者声称,《金蔷薇》不过一部有关创作经验的札记,不管怎样,《金蔷薇》毕竟译成了中文,而且译得那么凄美,总有一天,人们会透过所谓“创作经验谈”恍悟到其中对受苦和不幸的温存抚慰和默默祝福这一主题。
  
  前些日子,我收到翻译家戴骢先生寄来的《金蔷薇》新译本,他知道我非常喜爱这本书。新译本更名为《金玫瑰》,似乎只有这更加辉煌的从黑暗中生长出来的对人间不幸默默温柔的象征,才足以供奉在那座哭过、绝望过的耶稣受磔刑的十字架上。
  
  从“译后记”中得知,摆在我面前的《金玫瑰》乃是作者临终前对《金蔷薇》作了全面修订和增删后刊行的本子。从中我发现,令人心碎的文字明显增多了。我暗自思忖,节中增补的有关勃洛克和蒲宁的文字,莫不就是作者自己的自画像?“我的罗斯,我的生命,我们将同受煎熬?……”这不但是诗人勃洛克的心声,也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心声,是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斯坦姆、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整整两三代饱经蹂躏的俄罗斯诗人的心声。只有无限崇敬十字架受难的灵魂,才唱得出这种为受难的爱而颤栗的歌。
  
  巴乌斯托夫斯基在谈到蒲宁的一篇小说时这样写到:“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第290页),这不也是整部《金玫瑰》的写照吗?《金玫瑰》不是创作经验谈,而是生活的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如果把这部书当作创作谈来看待,那就等于抹去了整部书跪下来亲吻的踉跄足迹,忽视了其中饱含着的隐秘泪水。
  
  要读懂这部书,并不比那些高深莫测的人生哲学的玄论容易。只有品尝过怕和爱的生活的灵魂,才会懂得由怕和爱的生活本身用双手捧出的这颗灵魂。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过高的要求。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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