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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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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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屁股挨着吕家的炕沿,有些不知所措,兜着圈子去解释,越说嘴越笨,心里像揣了两只兔子似的扑腾,生怕对方提出退婚。吕家还算通情达理,对金首志信心尚存,说还是再等等吧。吕家看穿了老金的苦恼,反过来安慰他,说咱这疙瘩只有剩男没有剩女。吕家的话不假,眼见得闯关东的人越来越多,男女比例失调,光棍汉遍地都是,家中有女不愁嫁。女方甚至还说,好饭不怕晚,你慌个啥?老金吃了定心丸,回来和老伴一说,都觉得安稳了许多。 
  比之不安分的儿子,老金认为女婿吃苦耐劳,是挺门过日子的好手。翁婿俩精心侍弄岔路口和北沟的耕地,翠儿和母亲在家摊煎饼,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围场,人们常在岔路口歇脚,金家煎饼铺颇占地利,生意日见兴隆。小两口每天起早做豆腐,赵前抱杆推磨,媳妇将一桶桶的生豆浆倒进锅里煮开。豆浆煮开后要“过包”,用粗布将豆汁儿过滤到大缸里,用卤水点成豆腐脑儿,等候片刻,再一瓢瓢地把豆腐脑儿摊在板框里,盖上包布加上木板,再搬块青石压在上头。清香透黄的浆水唰唰流淌,像流淌无限的温情。小夫妻边干活边嬉闹,翠儿娇嗔地笑个不停,胸前的奶子跌宕起伏。老金见了,哼的一声背手走开。 
  翠儿的肚子一天天膨胀,人变得沉稳了,动作越来越笨拙,连弯腰都吃力。老金女人心上犯愁,悄悄和老金嘀咕:“闺女咋能在娘家生孩子?还不得叫人笑话死了?” 
  老金不屑:“切,你把姑爷子当儿子就行了。” 
  翠儿临产症候来的突然,坐在炕头上做针线活儿,说见红就见红了,肚子疼得直叫。老女人冲着慌了神的老金吼了声:“还不去请老娘婆!”老金慌忙不迭地骑着毛驴出了门,老女人一手搀着翠儿,一手掀开了炕席,叫女婿抱来了新谷草。翠儿露出雪白的肚皮时,老女人猛地想起了什么,对女婿说:“你看啥看?快出去烧锅开水!”赵前迈出屋门时回了下头,看见媳妇痛苦又不舍的目光。接生婆来了,嘴里头嚷嚷:“急啥急?待会儿才落草④呢。” 
  赵前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啼哭响起,听得岳母说:“丫头,丫头。”送走了接生婆,老女人忙着做月子饭,熬小米粥煮鸡蛋炒芝麻。岳母说:“闺女好闺女好,闺女是贴身的小棉袄,接着就养大胖小!”老金蹲在门前晒太阳,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黄狗讨好地摇晃着尾巴,煞有介事地冲大路吼上几声。 
  ①胡子:东北俗语,指土匪。 
  ②笆篱子:指监狱。 
  ③欤B鞋:越冬穿的鞋,皮革制成,内垫乌拉草。 
  ④落草:出生。   
  第二章(1)   
  没等翠儿满月,金家煎饼铺已经住满了贵客。 
  金家煎饼铺所在地叫岔路口,属于老虎窝区域的小去处,是去大疙瘩的必经之地。老虎窝乃海莲府治下的东路保甲分局的三区,共有南沟北沟西沟大小十几个散落村屯,零零散散地住了五七十户人家。老虎窝处在“盛京围场”的西围场之中,以都林正伏力哈山的分水岭为界,按东辽河和辉发河水系分做东流水围场和西流水围场两个部分,共大小一百零五处小 
  围场。光绪末年,国力衰弱,开始有人涉险进入,采樵渔猎,开荒种地。时值国库空虚,加之俄国和日本窥视,盛京将军以“围地多被流民私垦”为由,奏请太后开禁,朝廷正式下招“驰禁招垦”,于是围场外的当地人和山东直隶的饥民蜂拥而至。沉睡三百年的荒野人烟日稠,闲置的土地被大量开发。盛京户部侍郎良弼奉命督统招垦事宜,议定平均每亩收取“荒价银”三钱三分。 
  住在金家煎饼铺的五人都是海莲府衙门里当差的,专为丈量西流水围场土地而来。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丈量统计,收缴荒银,核发地照。领头人姓符名安,约莫有四十来岁。老金终归见过世面,他说官府猛如虎,草头百姓的除了孝敬别指望别的,叮嘱家人务必伺候好官家的人。心里畏惧,人就不免围前围后大献殷勤,还特意安排女婿干些喂马烧炕的活计。总之,全家与放荒人员相处得较为融洽。 
  二伏天的夜晚,天幕低矮得几乎触手可及。天空澄澈湛蓝,如水一般明净,浩瀚的银河在头顶弯过。河边婆娑的垂柳只是轮廓模糊的影子,传来阵阵蛙鸣。嗡嗡的蚊虫叮咬得人心烦意乱,符安和手下人核对数目,别别扭扭的帐目却怎么也拢不平。符安焦躁,气得胡子上翘,连声斥责:“瞎鸡巴整乱鸡巴整,整鸡巴坏了还鸡巴整!”正发着脾气,见赵前端着一筐洗净的香瓜送进门,细心地捎上了一块土布手巾。金家的姑爷干净利落,身体壮实,符安颇有好感。 
  “小伙子,先别走。”符安开了腔:“我的人手不够,点灯熬油地也忙不开,明个儿你就跟着打地亩子吧。” 
  符安虽是旗人,在官场混了多年,却连个七品芝麻官也没混上,这是心头永远的痛,但是他的派头还在。见赵前迟疑,符安又说:“跟我做事,亏不了你的。” 
  话说到了这一步,岂有不遵之理?赵前年轻聪明,鞍前马后跑得勤快,很会讨放荒委员喜欢,精明能干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许多年以后,富甲一方的赵东家教训子孙,总是举例说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年轻人不弯腰做事哪成?不长时间,赵前就成了放荒委员的得力助手,让符安等感到惊奇的是他还能写写算算,于是核对地亩的活计一股脑地都推给了赵前,其他人抽烟喝水闲扯淡,乐享其成。都说纱帽底下无穷汉,为官当差理所当然地要收受银两。也有庄户人家不知好歹,硬是不去孝敬,放荒人员遇上了也没辙,正应了句俗语:狗咬刺猬,无处下口。西沟李三子便是此类人物,死脑瓜骨不开窍儿。李三子开垦了几垧荒地,因死活不肯缴纳荒银,被没收了土地。要不是赵前解围,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丈量西沟王德发的土地时,发生了点儿不愉快。赵前和几个人拉着绳子左量右量忙得正欢,抬头见到王德发正虎着脸来了,大嫂手牵着儿子大猫跟在后面。赵前迎上前解释说:“王大哥,俺心里有数。” 
  “可别乱叫哥,你是官家的人哩,咱是草民一个,不敢当啊。”王德发话里有话。 
  赵前笑了笑,抬眼向远处看。田野氤氲着庄稼的清新,大树用簇簇的浓荫遮挡了远眺的视线。河边的柳树丛依然茂盛,不远处有白鹤起落。 
  见赵前不再吱声,王德发就问:“官家给你多钱啊?干得多欢实啊。” 
  “大哥,俺可是白干的。” 
  王德发怒气冲冲,用脚去踢一块石子,那石子在垄台之间跳了又跳,不见了。河滩地里的卵石总也清不净,多的是。他回过脸来,倏尔一笑,说:“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只图快活?” 
  话没好话,赵前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马上逃走。他也发现了块石子,片儿状的,忍住没踢,而是弯腰捡起来,振臂挥向河面。柳津河水熠熠生辉,石片儿擦着水面蹦跳着飞出了老远。赵前回过头来,保持着谦和的笑容,语气极其和缓,说:“王大哥,咱们事儿上见吧。” 
  傍黑的时候,打地亩子的一班人围着炕桌吃饭。泥瓦盆装着粘饽饽、高粱米水饭,这是夏天里铲地干重活的饭食。招待官家人,总得弄几样佐饭的菜肴才是,老金女人很伤脑筋。桌面上很丰盛:咸鸭蛋、小葱蘸酱、鸡蛋炒黄瓜、红烧哈什蚂①、泥鳅炖豆腐。众人的胃口都好,个个狼吞虎咽。赵前在一旁殷勤舀汤添饭,心中暗想:简直是个马厩,像八匹马挤在槽里抢吃草料。符爷也觉得手下人太不斯文,最先吃完,轻咳一声便离了饭桌。赵前悄悄地跟出门外,在身后叫:“符爷。” 
  “嗯?啥事体?” 
  “西沟王德发叫我捎来孝敬您老的。”说着就将二两银子塞到符安的衣袋里去。 
  “啊呵,这是干嘛?”符安打个哼哼,背着手就回房去了。其实,王德发为人耿直,哪里会想到向放荒委员行贿,赵前在替王德发解围。借放荒之机,海莲府衙门来的人个个搂得沟满壕平,没人提起却个个心知肚明。有了这一过节,王德发的地契执照上面的土地的实际数目没多,土地等级写得低了,上缴的荒银自然要少了许多。赵前拿得是翠儿的私房钱,偷偷拿走的。翠儿佯装不知,过了很久才在枕边感慨:“你这个人啊,嘴忒严,主意正!”   
  第二章(2)   
  王家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王德发对赵前已无话可说。那天赵前路过到了王家,两口子非拽他吃了饭再走,王德发一个劲儿地赔不是。酒至酣处,红着眼睛说:“兄弟你人好,要不嫌弃,你丫头和俺家大猫订个亲吧。” 
  赵前随口应承:“中,我看中。” 
  山山岭岭的柞树枫树染成了金黄火红,放荒的官老爷们要走了。老金全家都松了口气,表面上却摆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临别的饭食尽其可能的丰盛,还弄来了一坛子烧酒。众人喝得开心,符安没醉,话有些多了:“赵小子啊,我的官太小了,要不我就带你走,谋个好前程。” 
  “符爷可别这样说,小的跟您学了不少本事呢。”赵前说的是实话。 
  “我想批你个地号,不知中不中?” 
  赵前心头涌过一阵慌乱,不知说啥是好。他飞快地和岳父对了下眼神,口中喏声:“谢大人。” 
  符安摆摆手:“南沟那十来方的荒地就留给你了。” 
  金家翁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起张大了嘴巴。那是一块一直没人敢打主意的土地,并非土质不好,而是那里竖立着皇家阅兵台。风雨侵蚀,土台掩没于蒿草丛中,但是毕竟是皇上……赵前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不想让符安等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总想把自己隐藏得很深,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赵前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好家伙,一方地二十五垧,一垧十五亩,天哪!十方地就是三千七百多亩啊。 
  符安左手习惯性地捻着胡子,眼神有些漫不经心,说:“你们咋也得交点儿荒银,我也好能交上差。” 
  “那,那是那是。”老金紧张得结结巴巴。 
  符安很关照,轻轻敲了下筷子,说:“本来嘛,人字号②地每方荒价银七十八两,一共十方多地,八百两银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看在你们鞍前马后的份上,就按一百两的价核吧,买得起吗?”符安有些担心,加重语气道:“得交现钱啊。” 
  事情急得来不及商议,老金想了想,冲女婿点点头。赵前心里有底了,大声说:“中,现钱就现钱!” 
  见头儿送了人情,手下人一起起哄:“现在就批地画押哩。”意思是立马就办手续,他们真实的意图不过是顺水推舟,现成的人情谁不会送?他们觉得搞不好只是空头人情呢。即便是假戏也要真做,顷刻就有人找来纸笔,伏在炕上写起地照来,其他人鼓噪:“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啊。” 
  当赵前拿来一根金条时,灿灿的光芒霎时使众人的神态变得异样。油灯如豆,忽闪忽闪,众人的表情随即因意外而扭曲变形,连空气都充满了懊悔的味道。符安万万没料到,荒村野店会如此出手不凡,他感到了震惊,他后悔了,后悔之余还是后悔。可是地契已经写完画押,只好沮丧地舔了舔嘴唇。一干人都显得有些迟钝,面面相觑,一动不动,像在思索深奥的问题。那种惊呆了的神情,叫赵前终身难忘,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从聚拢的目光里膨胀起来。从这一刻起,赵前体会到有钱的滋味。不过,他很知趣地说:“剩下的就别找了,俺们要孝敬孝敬符爷和各位兄长。” 
  次日早,金家翁婿送放荒官员上路,一直送出好远。心情复杂的符安忽然勒住马缰,用皮鞭点着赵前说:“我说小伙子啊,你就偷着乐吧。” 
  赵前和老婆盘腿坐在油灯前,油灯是翠儿用泥碗倒了点儿豆油点着的。平常庄户人家晚上不点灯,今天是个例外。秋天的夜幕里,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蛾儿,有大有小,忽扇着翅膀围着油灯打转,如豆的火苗儿被扑得明一下暗一下地闪动。翠儿不忍心蛾儿被烧死,不断地用手去轰那蛾子。小两口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翠儿的眼睛格外明亮,氤氲着清新的潮气,柔顺如溪,清澈如潭,女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那个了。赵前心上着急,不住地侧起耳朵去听东屋,岳父屋里咳嗽声不断,就知道还没歇下。梁上悬挂的摇车里孩子翻了下身,撇撇嘴哭了出声,翠儿赶紧抱孩子出来,一边摇晃一边解开带襟的布衫,将奶子塞进孩子口中,孩子立刻含混不清地唔咽起来。奶水很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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