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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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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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长袍的事情终于被县里知道了,上头发话了:要么穿协和服要么走人。王老师二话没说,当即卷起了铺盖。最后一堂课沉闷至极,小学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感觉老师有些异样。临别,王老师说:“孩子们,我送你们一句话。”转过身去,挥臂写下四个大字:“谨言慎行。”   
  第二十五章(4)   
  赵大嘴的同桌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霍英强,谐音成外号“红缨枪”。学生们互相起外号戏谑成风,对老师也不例外,背后管佳代子叫“日本腰细”。自从打了赵大嘴以后,“日本腰细”体罚学生一发而不可收,也许这日本女教师是天生的施虐狂,打起学生来兴致勃勃,花样翻新,扇嘴巴子、打手板子就显得老套了,倘若有学生淘气,她会要求大家检举,如果谁也不说,就全班人人吃板子。她太热衷于体罚学生了,以至于她决定收拾那个孩子时,无论这个学生平时如何顽皮都吓得魂不附体,尿到裤子里去是常有的事。时间久了,佳代子 
  意识到亲自动手不如旁观指导,让学生互相抽嘴巴,不使劲儿不行,打的数量不够不行。日语课堂罚跪罚站罚顶板凳是家常便饭,“日本腰细”的绝活是踢学生,尖尖的皮鞋抡成弧线踢过去,屁股不出血也要红肿上几天。 
  日本教员凶,满洲老师也跟着发狠,最狠的还是音乐老师张大巴掌。张大巴掌之所以得名,概因他的手重,一巴掌扇过牙出血脸蛋也肿。张大巴掌不光手狠,讲起王道乐土的大道理也一套一套的。他说:“我们是‘满洲国’的臣民,要尊重红蓝白黑黄的‘满洲国’旗,要向国旗敬礼,要用生命和鲜血来保卫……” 
  张大巴掌按风琴,教唱“国歌”,乐声一起就摇头晃脑,全身心地沉醉,时而闭目时而睁眼:“天地内,有了新满洲,唱!”“顶天立地,无苦无忧,唱!”……“神光开宇宙,唱!”每天学校都要举行早礼,早礼也叫早会,夏天六点钟全校师生在操场列队,举行升旗仪式。和“满洲国”所有的学校一样,老虎窝小学操场上竖立着两个大旗杆,全体立正,先转向东方,首先升东边的旗杆上的日本国旗,全体伴唱日本国歌,然后升西面的“满洲国”国旗,高唱:“满洲国”国歌,之后再向东方,向日本国土方向致敬,遥拜天皇陛下,最后再转向北方,遥拜新京宫廷。早礼都由张大巴掌主持,天天如此,雷打不动,他深感荣耀,乐此不疲。 
  念书真是乏味,赵大嘴觉得时间漫长得像慢吞吞的老牛。盼着盼着春暖花开了,盼着盼着墙外榆钱儿飞舞了,天气明显地热起来了。这时候,老师说皇上访日回銮了,新京国务院要全国庆祝。按照学校的布置,赵家大院忽地忙活起来了,因为县公署下令全县张灯结彩,街道乃至各商号门首一律悬挂日满国旗,下属各乡村也不例外。老虎窝小学组织“提灯会”,号召全校学生每人都扎一个彩灯,彩灯上题写的词句有明确的规定,要写什么:日满亲善,王道乐土,东亚共荣,日本是满洲的姐姐,满洲是新天地,等等。对于赵家的小学生来说,这些是要由三哥来操办,三哥专门去了趟东兴长杂货铺,为弟弟们买糊灯笼的彩纸。小学生们兴高采烈,有活动总比呆在课堂里有意思。提灯会之后,每天的早礼新增加了内容,李校长身穿协和服系协和礼带,手戴白色手套恭恭敬敬地捧读诏书。皇帝诏书很长:“奉天成运,皇帝诏曰,今日东渡,……朕自登基以来亟思恭访日本皇室,修睦联欢以伸积慕,今次东渡,宿愿克遂,日本皇室肯切相待,备极优隆。其臣民热忱迎送,亦无不冁竭礼敬。衷怀铭刻,殊不能忘……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等更当仰体此意与友邦一德一心,以奠定两国永久之基础,发扬东方道德之真义……” 
  频繁的庆祝活动使得张大巴掌得意洋洋,拖着肥胖的身躯在校园踱步,出手愈加凶狠。这天早礼刚罢,学生们在上茅厕,忽然一个学生跑进来说:“张大巴掌来了。”有个大点儿的学生指挥,叫大家都脱裤子上去蹲着,只空出一个蹲位,这个蹲位的木板子已经裂缝了。张大巴掌不知,刚一踏上去就听咔嚓一声,他的一只腿插进大粪池里,屁股坐在半截板子上,手掌也划出了血。厕所里的学生见状轰地全跑了,只剩下张大巴掌在茅厕里大呼小叫,等到被来人拽上来时,又臊又臭的屎尿粘了半身。狼狈不堪的张大巴掌走出厕所,迎面碰上了副校长佐佐木。佐佐木一见就跳着大叫:“呀呀,臭的臭的!”日本副校长转念一想觉得蹊跷,捏着鼻子问:“谁的干活?死了死了的有。” 
  张大巴掌陪着苦笑:“我的,我的干活。” 
  日本人刚来时,学校停课有半年之久,赵成昌快活如小马驹。四傻子真的又蔫又傻,他顶不愿意读书了,连学汉字都吃力,更何况去学画鬼符样的日语。四傻子创造了老虎窝的单项记录,念书四年留级两次,以至于老师们彻底失掉耐心,巴不得他退学。与四傻子相反的是老五、老六,都读得顺风顺水。赵金氏拿不争气的四儿子没办法,不得不接受了被勒令退学的现实,说:“麻袋片上绣龙袍——不是那块料。” 
  四傻子在赵家大院无足轻重,家人也懒得理他,任由他终日游荡。这阵日子,四傻子迷恋上了果子铺。 
  东兴长杂货铺依旧是老虎窝响当当的商号,果子铺则是它下设的分店。果子铺毕竟和杂货铺不同,没有花花绿绿的纸张布匹,有的是四傻子垂涎的糕点,果子们的姿态一概明艳动人,像是花朵咧嘴的笑容。徘徊于栏柜外,望着柜上头木匣子玻璃匣子里的糕点,四傻子的心便有千万个小虫儿爬过,丝丝的痒痒的。四傻子无法控制对糕点的渴望,无法转移注意力,一走进东兴长就伏在厚板子柜台上,那目光贪婪而坚定,长久的凝视使得他不止一次胃肠痉挛,这真是深不可测的馋啊。伙计们常来驱赶:“去去去!回家要钱来买!”四傻子忧郁而孤独,他宁可走路时狠狠地踢石子也不愿和别人辩白。终于有一天,他吃惊地发现三哥也留恋此地,从此再也不敢去杂货铺厮混了。三哥的拳脚铁硬铁硬,四傻子再傻,也懂得和强者对抗的后果。   
  第二十五章(5)   
  四傻子的嗅觉如猫一样灵敏,果子铺飘出诱人的气味搅动得他血流加快,莫名的兴奋在胸腔里鼓噪。果子铺刚开设不久,连老板雇人烤制糕点,做得最多的面点是炉果。叫做炉果的东西,油光可鉴,样子美好得像金条,吃到嘴里会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咬碎后渣粉会粘满嘴唇,惬意极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四傻子溜进了果子铺,可以想象他的身手是何等敏捷,即便老鼠偷食也会轻微的声响,但四傻子却悄无声息。四傻子出入果子铺是不走门的,后窗户是再好不过的捷径。“满洲国”的粮食越来越金贵了,而连家的果子总是莫名其妙地短少 
  ,这就使面点师傅的人品遭到了怀疑。四傻子不幸被捉,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四傻子虽然愚钝,偏偏在偷吃上颇具天分,失手果子铺完全可以归咎于太过贪心,一而再再而三,焉能不露马脚?赔偿加道歉之后,赵金氏并没有动四儿子一个指头,反反复复打量四儿子,好像他一直就是陌生人,口气和缓得出人意料:“你这样,叫妈咋办好呢?”想了很久很久,金氏才说:“你的书就别念了,在家跟妈干活吧。” 
  调教四傻子是件挠头的事,需要特殊的耐心。金氏决定由他晾晒豆腐干,她太了解四傻子嘴馋的特性,所以吩咐说:“都给我过个数!”每张秫秸盖帘上面都固定晒三十片豆腐,这样总体数目就十分清楚。她还正告四儿子,像恶毒的诅咒:“人要是压不住自个的念头,那就是猪、狗、牲口!” 
  按照母亲的要求,四傻子每天晾晒看护豆腐干,以防鸡鸭鹅狗猫或者麻雀偷吃。白嫩的豆腐片很快干枯蜷缩,外表变得焦黄。四傻子很满意这样的工作,哄赶苍蝇也比去学校强百倍。三天之后,母亲来验收豆腐干了,点过的数目一点不少,四傻子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啪”地一记耳光扇来,打得耳朵蜂鸣作响,赵金氏泪流满面说:“孩子,你还叫我咋办?以后我还能相信你吗?”知儿者莫过于母亲,赵金氏早就料到了四傻子无法克制自己,料定他要偷吃。果然,四傻子只忍耐了一天,剩下的两天里,他用小刀悄悄地将所有的豆腐干一片一片拉边削薄,即中饱了私囊又不至于数量短少。把戏被戳穿了,四傻子感觉到了羞愧难当,他终于流下了眼泪,而印象中四傻子是从来不流泪的。“我要打死你,叫你一辈子都不忘!”金氏边哭边打,直到娘俩都哭成了一团。赵前闻讯而来,竟然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咱家傻子能学好了!” 
  东兴长引导着老虎窝方圆百里的时尚,杂货店里来了什么新货物,十里八村的女人们全都知晓,大到布匹小到针线,年轻女人喜欢的是胭脂桂花头油,最诱惑她们的是雪花膏。说实话,老虎窝的女人们真正漂亮的并不多,雪雨风霜使皮肤黑红粗糙,辛苦劳作使肩宽手大,但是爱美的天性从不曾减弱。只要手头允许,胭脂之类的东西总是使她们趋之若鹜,不管效果几何,先涂抹一看。有些女子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随之而来的是脸白脖子黑的景观,那管路人侧目。 
  东兴长散发出来的香气,浓郁而持久,雪花膏的气息混合了糕点的味道盘桓于店铺内,如高天上飘浮的云霓,神秘撩人,又仿佛是河对岸的花香,摇曳游动,雪花膏给了年轻人节律奇特的心跳。白若凝脂的雪花膏极其生动地装在大玻璃罐子里,那玻璃罐子足有六寸高,外表是起伏凸凹麻面的乌玻璃。天性好美的女人不时要买上一小瓶,而小瓶几乎都是自备的。伙计先用小木铲挖抹进特制的木旋里,这木旋相当于计量容器,而后再将雪花膏填抹到小瓶子去。遇到爱占便宜的女人,就嚷嚷:“你再来点儿呗!大兄弟。”店员清一色的小年轻的,他们喜欢卖女人胭粉油膏之类的营生。年轻女子来买雪花膏时,店上十几个伙计的目光就被吸引了,如果进门来的女人姿色上佳,店员们的目光就放肆地久久不愿离开,混得熟了还会大着胆子打诨语,买雪花膏的女人一般会骂:“缺德鬼!”然后羞红着脸姗姗离去,留下足以让伙计们失眠若干天的背影。 
  赵三子差不多每天都来买样东西,足足坚持了数月之久。与弟弟四傻子相比,赵三子具有可观的支付能力。连家的帐目显示,赵三子的购物是一项冗长且极具耐心的计划:咸盐、卤水、碗筷、盘碟、红枣、花生、瓦罐、铁锹、铁镐、钩子、铁锅、马勺、炉盖子、炉箅子、炕席和笤帚,疙疙瘩瘩,零零碎碎。赵三子每次来东兴长,进门后就四下里打量,眼光简直是在探询什么。他一呆就是小半天,心不在焉地和伙计们东拉西扯,离去时常怏怏不乐。时间一久,赵三子和店里的伙计都熟了,能流利地背咏连老板教导雇员的生意经,即所谓的七十四字真言: 
  敬客人,要殷勤;先招呼,后笑迎;装水烟,倒热茶;眼一动,我即行;烧火炉,不扬尘;常打扫,讲文明;一天忙,手脚稳;珠算准,当面清;早整床,晚插门,打脸水,倒尿盆;包裹叠拿功夫好,手艺到家自己找! 
  站柜台的伙计都无家业,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口袋,不许随身带钱。他们每人一个红色的小口袋里,分别装着工钱,被老板挂到梁柁上去了。用钱的时候,需经掌柜的同意方可。店里提供食宿,他们吃住在一起。熄灯临睡前,有人要研讨一下珠算技法,什么二小担柴、凤凰展翅、狮子滚绣球之类。伙计们最喜欢的是插诨逗趣,讲粗俗下流的笑话,议论街坊女子的奶子小屁股大,什么十八摸,等等。越说越煽情,自然都睡不着。这个问:“李哥,再给讲讲呗。”   
  第二十五章(6)   
  黑暗中,声音和气味都显得暧昧。那人不推辞:“好,讲就讲,知道啥叫四大红吗?” 
  众云不知,那人道:“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闺女的裤子,火烧云。” 
  大家觉得不解渴,就问还有四大黑呢。那人嘿嘿两声道:“灶坑门,烟筒根儿,老头的鸡巴,驴的笛儿。” 
  “还有吗?”伙计们浑身躁热,觉得意犹未尽。 
  “有,啥叫四大香?”那人咳嗽一声,问大家伙。“回笼觉,二房妻,开河的鲤鱼,老母鸡。” 
  “哈哈……”伙计们笑起来,连连称是,笑声之后年轻人开始叹气:咳!甭说二房妻,就是头房老婆还没影儿呢。触及到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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