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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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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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煤矿了!”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赵成和的木讷性格帮助了他。在车轮铿锵的撞击声里,在荆棘样的目光丛里,在军鞋的橡胶气味里,他不声不响地端坐,活脱脱一只呆鹅,平静地望着中佐,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原本咆哮的军官也冷静下来,大概感到了没趣,朝赵成和的肩膀砸了一拳:“小伙子,挺不错的满洲小伙!” 
  赵成和的肩头很痛,但他若无其事地扭转了目光,看黛绿的田野山峦缓缓后移。 
  快到章镇的时候,赶上飞机来轰炸,火车在转弯的山脚处制动躲避,满车的日本士兵都紧张之极。章镇是抚顺东北部的小镇,飞机投弹击中了车站,燃起了熊熊大火。从车上望去,阳光下的烈焰像飘动的红绸子,颤颤抖抖,带着难闻的气味在窗外缭绕。 
  列车走走停停,抵达海莲时已是午夜,整个火车站都黑里咕咚的。一轮新月斜挂在天边,辉映着柔和的光亮。赵成和悄悄下了车,车站上人迹寥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站台,不想踏进了一洼脏水里,险些跌倒,他苦笑半晌,靠着站房的墙根儿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肚子饿极了,可是赶路远比吃饭更重要,不知哪来的勇气,赵成和顺着铁道线向西走。夏日的太阳闷乎乎地蒸烤着大地,路基上石块滚烫滚烫,屁股和脊背被汗水蛰得火燎燎的,没走多远,就滚了满身满脸的煤屑,脸上脏兮兮地冲出了一道道沟。旁边有列货车正哧哧哧地排着蒸汽,赵成和收住脚,仰脖去看,用日语大声地问:“是去安城吗?” 
  机车里探出的脑袋很不友好,噪声里混杂的声音真切响亮:“操,不拉日本人!” 
  赵成和急了:“哎呀,师傅,我是中、中国人啊。”话一出口,他感到了害怕,中国人的称谓竟是这样脱口而出。机车上是张黑糊糊的面孔,牙齿白得耀眼,他高叫:“对,中国人,哈哈……咱是中国人呀,上来吧,你坐煤箱。” 
  “什么?”机车的声响震耳欲聋。 
  “没地方啦,你坐煤箱上边吧!” 
  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他上车,赵成和听到了一阵欢呼,火车司炉们发出欢快的口哨声:“满洲国倒台了,操他妈的小日本!” 
  “啊?”赵成和还是觉得很唐突,问:“什么?你们说什么?” 
  “你这个洋学生啊,”一个脖子上系毛巾的师傅,拍拍他肩又摸摸他的脸,“没听戏匣子你?”笑容里满是轻松。真正的欢乐是无法掩饰的,机车里,几个声音同时唱也似的说:“鬼子投降了!哎咳哎咳呦……” 
  赵成和也跟着笑,忽然想到:回家就得成亲了。他想不到,迎接他的不是婚礼,而是父亲的葬礼。 
  入夏以来,赵前的病情急转直下。程医生诊断说,上消、中消、下消三症兼具,膳食易饥,饮一收一,心慌心悸,累及心脏了。程先生差点儿就说病入膏肓了,但是他忍住了。虽说无力回天,为医者也不能轻言放弃,该出药方的还得出,先开了补心汤,后来改成血腹驱瘀散,主药为桃红石芍川芎红花党参桂枝瓜蒌乳香之类。程先生再三叮嘱,说要温经通络,安神养心,叫病人静息调养,切不可大喜大悲。赵前时时胸闷气短,阵发性心悸越来越频繁。赵麻皮还算镇静,想问个仔细。程先生长叹一声:“真心痛必死,厥心痛必亡!” 
  病中的赵前被回忆纠缠着,常自言自语,反复嘟哝,声音越来越含混。清醒时,会喊来孙子孙女们,用爱怜的目光挨个地触摸他们,直至泪水涟涟。这天,他忽然想起他的车夫马二毛来,问他怎么样了,连说真想见见他。金氏轻轻叹气,说二毛子死了,死在安城宪兵队。赵前默然良久,尔后说:“想不到马大吉也是只虎啊,可惜连累他爹了。俺要走了,找二毛子去。”他的话时断时续,搁不下的还是牵挂:“就是想成华成国他俩。他们心狠着哪,天南海北地跑,爹妈都不要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唉唉,……这家也快败了,这是天意啊……”想到赵金菊未嫁,眼角又沁出了泪的光泽,这是他最钟爱的闺女啊。   
  第四十三章(4)   
  赵金氏竭力稳定心神,特意问及韩氏的安排,男人说:“留也行走也行,随她意。” 
  赵前彻底拒绝用药了,一次次将送到嘴边的药碗打翻,两年前内弟为他树立了榜样。说起他这一生,又怕又敬的还是金首志。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他努力向程先生笑了又笑,又冲铁磊点点头,苍白的面容闪着奇异的光亮,仿佛涂了油上过一层蜡质。 
  列车接二连三地向东驶去,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车次,巨大的喧嚣摇撼老虎窝土围子简陋的南门,城门上“威虎寨”的匾额早已残破不堪,宛如老者的眼睛,老眼昏花仍不失冷峻。车上坐满了日本人,头两天驶过的是专列,后来就是票车、闷罐车还有敞车,老虎窝这疙瘩都管客车叫票车。甘暄来看望岳父,免不了和赵麻皮议论几句。甘暄说日本人从新京、哈尔滨、通辽那边来,往东走就是去通化,通化再往里就是长白山。甘署长有理由轻视日本人,老虎窝警察署的指导官跑了,学校里的日本老师也没影了,简直跑得比兔子还快!轻松之余,又不知所措,忍不住地愤慨:“操他个妈的,‘满洲国’完犊子了。”而赵麻皮则抚掌大笑:“好好!小鬼子八成奔朝鲜去了吧?” 
  车声隆隆,没日没夜地从土围子外面驶过,惊动了树林里蛰伏的夜鸟,粉碎了夜的寂静。老虎窝小街惊醒了,人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聚集在东兴长杂货铺里,围拢着听戏匣子。全老虎窝只有一台戏匣子,很珍贵的东西。戏匣子说苏联军队开进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人们越发地感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了,“满洲国”完蛋了。大人们很认真地嘱咐小孩子:记住了,咱们可是中国人哪!一夜之间,人们收拾起失去了的尊严,默默吞咽的委屈和耻辱都烟消云散了。在我是中国人的自白面前,任何话语都没有这样理直气壮,一个新词迅速地流行开来:光复了!嗬嗬! 
  小日本瘪茄子了,宵禁自然取消了。男人们站在土围子的城门楼上,看雪亮的车灯隆隆东去。白天,男女老少就去火车站看西洋景,观赏列车上眼睛红肿的日本娘们儿,等着抢车窗里丢下的罐头酒瓶子。老虎窝只是个小车站,大部分火车不停,蓦然长嘶一声便匆匆遁去。这个时候,人们会很有气概地冲着列车猛呸一口,高声大骂小日本,但是不敢投掷石头,因为车上的日本人有枪。尽管是小站,每天还是有一两列停下来,列车给老百姓以莫大的刺激,大人还不敢太靠前,就叫孩子去叫卖,卖大饼子卖煎饼卖粘火烧,或者用黄瓜李子甚至凉水什么的去换军衣腰带,一个高粱米面大饼子可以换到一枚金镏子,老虎窝的居民惊呆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钱是如此的好赚。有个男孩子怀抱西瓜去站上卖,车上的日本人都嚷着要,男孩决定将西瓜分而售之。日本人从车窗里递来腰刀,男孩子一手托着西瓜,顶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手持刀切瓜。男孩子手忙脚乱,瓜开之时,刀刃也切破了他的肚皮,车上的日本军人连声狂呼,太刺激了,他们目睹了别样的剖腹自裁。 
  老五赵成和突然归来,叫赵前高兴一整天。他念念不忘儿子的婚事,说:“俺要还是你爹的话,就娶过来吧,求你了。” 
  牵肠挂肚中的赵前迅速消瘦,陷入了混沌之中,自感身体像投井之时急遽地坠落,轻飘飘的宛若落叶一样。家人围拢在他的身边,哭泣声似乎没有停憩过,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清楚而细致。赵金菊的泪水滴落,父亲的口中竟然有了种饴糖般的香甜。他睁开眼,是四闺女伏身在看他,面孔熟悉而模糊。赵金菊哽咽着问:“爹,你醒了么?” 
  赵麻皮凑过头来,说:“爹,好消息。……小日本垮了!” 
  是否将日本人倒台的消息告诉赵前,赵家大院有过争论。程先生说过不可悲喜过度,大家很担心,生怕老爷子受不了刺激。核计了好几天,金氏下了决心,她说:“还是说吧,高兴高兴也好!” 
  混沌中的赵前终于醒了,也终于听清楚了,花白的胡须抖了抖,说:“嗯,垮了好。好!”他挣扎坐起来,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臂,指指炕稍处的炕琴柜:“衣服在那儿,快给我换上!” 
  迎着儿女们一派愕然的目光,赵金氏点头同意。或许是精神振奋,或许是回光返照,赵前拄着拐杖挪出了房门,在儿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着,走得极慢极慢。最终跨出家门时,已是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端坐在家人搬来的椅子上,冲着久违了的小街,冲着每一个人微笑,试图和所有人打招呼,想和所有人说话。阳光热烈而宽厚,洋溢着幸福的光辉,照亮了老虎窝的街角。街上的人聚拢过来,无论挑水的还走路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无人不精神振奋,无人不兴高采烈,大声嚷嚷说:“小鬼子完蛋了!” 
  赵前开心极了,手撑扶手,喘息着说:“扭秧歌吧,唱戏吧,乐和乐和。”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完全是在喊:“好啊,好啊,好——” 
  声音是那样的亢奋,又是那样的异样。人们发现,赵前身体痉挛,两腿绷直,面色死灰,眼睛直勾勾盯住前方。在呼叫声里,空洞的眸子里仅存的光芒在一点点隐去…… 
  老虎窝被震动了,惊讶于赵财主最后的惊人之举,乡亲们都说,他可是乐死的呀,高兴死的啊。有人用一语双关的口吻说:“小鬼子投降,乐死阎王。”   
  第四十三章(5)   
  老虎窝东街飘出了哭泣声,赵成永和母亲商议,家境再破落,丧事也简单不得。为着死者一世的风光,不能让人看着寒酸,停灵三日,招待宾朋。乡亲们赶来吊唁,人们忘记了对死者生前的种种不快和嫉恨,都说这是喜丧啊。赵金氏没有眼泪,只是唠叨:“老头子,你说走就走了,丢下我不管了?”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绵绵,天地笼罩在茫茫的雨幕之中,让人感到晴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出殡那天,赵麻皮身穿拖地大孝衫,头顶尖顶白帽子,腰间系着拇指粗的毛边麻绳,他双手搭肩扛着灵头幡,在荆容翔、甘暄等人的搀扶下引棺前行,一路泥泞,一路纸钱翻飞。送葬的队伍走走停停,大家目睹赵家人的凄惨迷离,却毫无悲伤,人人脸上写着轻松,像是共同庆祝神话的终结。纸扎的大白马极为扎眼,纸扎的金山银山钱山巨大,每个都需四个人抬着。金山赤黄赤黄,山上山下堆积金元宝、金条、金砖;银山雪白雪白,银箱银柜银匣子银盆银碗;钱山上长满了摇钱树,枝头微颤结满了冥钱,状同“绵羊”票子和“袁大头”。朱红棺木被潮湿的黑土覆盖了,纸钱纸牛金山银山钱山燃烧起来,熊熊烈焰腾空而起,无数的黑蝶在雨中翩翩起舞。赵家打肿脸充胖子式的阔绰让人瞠目结舌,送葬的人群啧啧称奇,但是无人知晓赵麻皮酸涩的心境。   
  第四十四章(1)   
  潮湿的气息绵延开来,稠密而又悠长,缠绕在人们的脸上。街边的老榆树被雨水反复清刷,显出浓重的绿色。雨急的时候,老榆树上的鸟儿也不叫了,更不会在树干跳来跳去。火车越来越少了,又一列停靠在老虎窝,人们发现煤堆上坐满了失魂落魄的日本男女,全都满脸污垢,眼光痴痴呆呆的,全无了往昔的骄矜。铁路工人都跑光了,火车很难得到给养,日本人只好自己下车加煤加水,还会跑到临近的房子里来找吃的。在老虎窝人眼里,惊慌失措的日本人,像塌了脊梁的狗。 
  有个消息在小镇上传播,顾皮匠在站上捡了个日本孩子,血涟涟的,刚生下来的女婴。 
  落雨的天气,爷儿们都没事做,三三两两地坐在屋檐下抽烟,烟吸得安稳,嘴上喷喷地咂响。雨声时疏时密,哗哗哗的声音很大,镇子里更显得清寂。雨幕里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这个时候男人的眼光都转向了街西头,一律诧异:“是那个日本崽子哭吗?” 
  想一想有人就气愤:“抱啥不行,非抱个狼崽子回来!” 
  多数人都附和道:“就是啊,就是。” 
  也有声音道:“咋的也是条命呢。” 
  另外有人磕打磕打烟袋锅,反驳:“日本人多时拿咱命当回事了?” 
  大家陷入了沉默,吧嗒吧嗒地抽烟,蓝蓝的烟雾飘入雨幕。许久,不知谁说:“唉,总不能丢了饿死吧?” 
  男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孩子,嘿孩子”,然后无话,出神地看天,看雨丝斜斜地自天而降。 
  人们意识到,压在心头的日本宪兵队、矫正院无影无踪了,今秋再也不用出荷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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