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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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作者:刘恒-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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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紧的是脾性灵巧,家务活很会做。
  “照片我带来了!你的呢?”
  李慧泉交了一张办执照时拍的快相。他把对方的照片拿过来看也不看就塞进口袋。
他不想当着罗大妈的面来端详。
  “您看着办吧,我听您的。”
  他不敢看罗大妈冶笑脸。老太太喜气洋洋让他十分伤感。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罗大
妈将给他介绍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先看照片,而是在大衣拒的长
镜中默默地打量自己。
  他对自己缺乏信心。
  他掏出照片,只看了一眼。
  他的心平静下来,不再紧张。镜子中的他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看。尽管缺乏
神采,他的眼睛还是很大的;嘴唇厚了些,但是牙齿整齐洁白。他用不着瞧不起自己。
六月中旬见了一面。
  罗大妈和另一个人把他和她领到一起便走开了。在洗衣机厂北边的马路上走了半个
钟头,街上人多,又是晚上,他只掠了她几眼,说了二十来句话。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
表情,似乎在盯着他的某个部位认真研究。她不大爱说话,不知是缅腆还是失望,她的
脸上表情不住变动,好像叫人给扔在深山沟里,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能是擦了粉,脖
子暗黄,脸却奇白,而且奇扁。笑的时候嘴张开眼就不见了,不笑的时候眼睛睁着嘴却
抿成瘪瘪薄薄的一道缝隙。这张险在路灯下时明时暗,显得很不真实,像动画片中的形
象。可是她很高傲,她知道他的劣迹,她还不满意他的相貌。他知道。他能看出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式约会。显然,爱这样一张扁脸是不可能的,她让人想起一张
擀好了还未烙的白面饼。但是,这里不存在爱不爱的问题。她是个女的,她会干家务,
问题到这儿就解决了一大半。她长得不行甚至使他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样她就没有理
由瞧不上他了。被女人挑剔是件无比难堪的事情,想起来就不踏实。她的家庭、职业、
饼似的面孔,都让他放心,觉得不会通上多大麻烦。他把她的高傲理解为年轻女子的通
病。他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地对待她,她一点儿也没有被感动的迹象。这很可能是他犯的
一个重要错误。如果他敷衍了事一些,他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了。
  他悔不该记起罗大妈教给他的问话。
  “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她迅速看他一眼,马上去看别处。
  “我星期几给您打电话合适?”
  “……有这个必要吗?”
  他挨了当头一棒。他差点儿把唾沫喷在那张白面饼上。她长得没人徉儿,而且不会
说人话。谁娶了这个“二百五”准倒霉。
  她结了婚肯定得挨揍。她哪怕有一点自知之明就应当明白,没有哪个男人会真正爱
她。她却公主小姐似地对人说:“……有这个必要吗?”
  李慧泉把想笑的念头压下去,扭头就走。想说:“烙饼!”还想说:“瞧你丫头养
的那份儿操象!”
  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想不到首次约会竟是这种样子。恶心。臭烘烘。像一摊狗屎。想起来就想吐,想
上厕所,想拉稀。这就是约会?这就是爱情的彩排?他只不过问了一下电话号码,她就
像有人要强奸她似的,也不想想,她能不能引起别人的欲望!
  “……有这个必要吗?”
  这话老在他耳边响。如果它从赵雅秋那样的女人嘴中说出可能不会伤人,从大烙饼
嘴中说出就不同了,它割的人心里流血,让人坐卧不安。连这样不起眼的女人都敢藐视
他,还有谁能够容纳他呢?
  他已经惨到这种地步,连最不值得爱的女人都不能够爱他了,连最怜悯他的人都在
背地里暗暗地嘲弄他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跟世人没有多少关系的人。他亲切地不
由自主地想象那条电缆沟,想象自己如何躺在里面,想象赵雅秋看到他之后如何大惊失
色。她在他的想象中跳下来,最终跟他躺在一起了。掩埋他们的泥土像节曰的礼花一样
五彩织纷地落下来,他感到了那种死亡无法换取也无法阻拦的极其舒适的感觉。他在一
瞬之间无比幸福。他似乎看见那张娇嫩的面孔上有大滴的泪珠滚落。
  他愿意用整个生命来赢得这样两颗眼泪。
  他痛苦地看着这个梦境消失,出现,再消失。咖啡馆的赵雅秋却总是非常块活。她
根本不注意他的遭遇。如果他哪天不幸出车祸死掉了,她顶多叹息一声而已。他的存在
和他的死亡都是无趣的。他的孤独顶不上歌中的一句歌词。歌词有人懂,他的孤独没入
能懂。没人对他的孤独感兴趣。
  他的孤独狗屁不是。世界上有一千个姑娘对一千个不幸的小伙子说道:“有这个必
要吗?”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不幸先全不同。只有他的不幸是巨大的。
他只怜悯自己。
  罗大妈有一个礼拜不愿上小后院去。女方那边传过来的拒绝理由是:老相,猛一看
像三十的人;样子太粗鲁,没有礼貌。罗大妈火冒三丈。
  “不就是澡堂子开票的吗,她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她呢,脸扁得柿饼似的!”老
太太忘了怎么为她说好话了。李慧泉觉得她的愤怒是假的,她在做样子给他看。老太太
在对方那儿怎么数落他呢?她怎么在街道那帮老娘们儿堆里讲他的故事呢?
  “孩子可不是随便捡的,捡好了好,捡个丑八怪、傻瓜可怎么办呦?我们后
院……”,他上高中时听到罗大妈这样说过。那时他闹得很厉害,已经被派出所拘留过
一次。他偷听了罗大妈的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看在罗小芬的面子上他也没有报复。
他知道罗大妈关心他是可怜他,她骨子里一定是瞧不上他的。她不知怎么庆幸他是别人
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罗大妈不会喜欢他。可是,妈妈喜欢他吗?操了那么多心受了那
么多累之后,妈妈还能喜欢他吗?当他被判造强劳离开妈妈的时候,老人家是什么心情
呢?一定痛苦得很。
  是不是也悔恨当初不该抱养了他?
  他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他在针织路咖啡馆着了迷地看着赵雅秋,在女孩儿的优雅面孔也挑起的伤感情绪中,
他心头反复回响的正是这句话。
  他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人喜爱的人。
  他在许多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嫉妒罗小芬和她丈夫,他嫉妒赵雅秋和那些围着
她的小伙子,他甚至嫉妒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从容懒散的崔永利。
  崔永利玩女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边摸着络腮胡子一边打哈欠,还是叽叽咕咕像
孩子一样乐观开心?
  李慧泉想这件事能想得浑身冒汗。
  六月间,他只见过崔永利一次。无意中在咖啡馆碰上了。他从东北回来,马上要到
广州去,他在忙什么没人知道。他风尘仆仆而又精神爽快,略微有些懒散的神情和动作
流露了一种旁人不及的精明。
  崔水利偶然注意到赵雅秋身旁的变化。
  “那个小白脸是谁?”他问李慧泉。
  “文化宫业余歌咏队的。”
  “他天天陪着她吗?”
  “不一定,他不来有别人来,她找了有半个排,轮流送她回家……”
  “是吗?……你不是也送过她吗!让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你肯定送过她……说实话,丫头片子老道不老道?”
  “不清楚,看不明白。”
  “几天不见有点儿老道儿了!妈的,我还以为她嫩得不能碰呢……你干嘛这么看她?
你小子想送她送不成了吧?”
  “谁想送她谁是孙子!”
  崔永利看着李慧泉哆嗦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就不提了。李慧泉等着崔永
利跟他谈买卖。但崔水利好像早就忘记了那笔五百块钱的生意。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那
回事。崔永利肯定是那种随时准备不认帐的家伙。崔永利也许在等他提起这件事吧?假
如他因为那批旧货赚了钱或挨了处罚,他不应该首先说点什么吗?但是,李慧泉什么也
不想说。
  崔永利有点儿忍不住了。
  “……干得顺手吗?”
  “就那么回事。”
  “只要稳当,值得干。”
  “什么不值得干?”
  崔永利无可奈何地笑笑。
  “你小子,不了解我……”
  李慧泉没说话。崔永利低头想了想。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
  “我没想到这儿来,我就想,你可能怕货砸在手里,找我帮你出手。可是五百块钱
的东西,这么干小气了……”
  “就是么:别说五百,五千五万的砸我手里我眉毛都不皱一下!这批旧衣服是捎带
干的,不是常路子。你要么干上了甜头,要么让人罚了跟我来吵吵,咱俩的朋友就算交
不成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就是真让人罚了,让人罚得一分不剩,帐也算不到你的头上。你放心好了!”
  “我猜对了。”
  “这种事以后你最好找别人。”
  “我又猜对了!够朋友……再来一杯!这白兰地有股茴香味儿。”
  “是野兔子肉味儿!”
  “是吗?我没吃过野兔子肉……”
  崔永利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座位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赵雅秋正在休息。她靠着
皮转椅,认真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
  画上有一头黑牛和一个白皮肤的赤裸的女人。女人抱着牛头。牛眼睛大得像两个乳
房。
  李慧泉看到她一动未动。
  崔永利止了笑,用手绢擦擦胡子。他的黑胡子里夹杂着许多焦黄的须毛,像刚刚开
始枯萎的草一样。
  “我这人有眼力,你够朋友!……你是孤儿吧?”
  “你怎么知道?”
  “我想交朋友能不了解一下吗?我的人事调查保密!”
  崔永利又笑起来,有点儿装疯卖傻。
  “是刷子告诉你的?”
  “刷子?就是你那个姓马的哥们儿……他不灵!不灵!不怕你传话,他是属耗子的,
奸滑胆小,不能干大事。”
  “刷子老实,讲义气!”
  李慧泉说得很认真。崔永利有点儿意外,似乎受了某种震动。
  “你不说别人的坏话?”
  “我没学过。”
  崔水利愣了一下。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那得看你对我怎么样了。现在没法说。我就觉着……你喜欢一个人干事,不喜欢
让别人知道你干什么。你打算找个伴儿,这个伴儿最好傻儿巴叽的,像你那样聪明就麻
烦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李慧泉喝一口酒,眼睛看着别处。赵雅秋拿着一盒配乐磁
带,正跟营业厅的服务员说着什么。服务员不住点头。
  崔永利坐在那儿,懒散和爽快劲儿全不见了。李慧泉很高兴。”
  “我说得对么?”“说得太对了……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没误会。”“交朋
友不是件容易事。”“我知道。我好些朋友都是打架认识的。我知道……”“瓶子里还
剩一点儿,你喝了吧。
  我头有点儿不舒服,老闻到一股茴香味儿。”崔永利点了一支烟,胳膊很亲热地往
李慧泉肩上一搭,指了指营业厅西北角。那儿有几个梳长发的男青年。李慧泉经常看到
他们。
  “看到了吧?倒卖摩托车的主儿,一个月能倒出两辆车来。为了几张票子,他们敢
拿刀子捅你!
  这边,那个疤眼儿看见没有?
  他敢骗他妈,只要自己合适,他眼都不眨就能把妈妈妹妹给卖喽,……交朋友容易
么?交差了谱,好朋友不定哪天能把你勒死!”“听着新鲜。”“等你真混进来你就明
白了。”“我摆摊混饭吃,没别的想头儿,”“不一定吧……”
  李慧泉不再说什么。赵雅秋已经开始演唱。离十点钟还有半小时。他换了个舒服的
姿势,把头仰在靠背上。她的歌喉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使他全神贯注的是别的东西。草
地上跑着两个小孩儿,小女孩儿累了的时候,小男孩儿毅然把她背了起来,他们消失在
没有尽头的草地当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草地。这是他最近常常重温的一个白日梦。这片
草地是他从纪录片或别的地方看到的。它很可能在内蒙古。那个小女孩像罗小芬。上小
学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背过她。她说脚疼,他就把她背起来了。
  后来,她跟别的女孩子说:“他非要背我不可,讨厌着呢!”以后她继续让讨厌的
李慧泉背她。
  学校离家远,走着走着她的腿就疼起来了。李慧泉喜欢背她。那时他们身高差不多,
罗小芬体重甚至比他还沉一些。他背她时几乎竭尽全力,而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打算
勒死他似的。他面红耳赤,伸长脖子的模样一定给她带来了尊大的满足。女人离不开这
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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