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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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作者:刘恒-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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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泉觉得酒的味道不对,可能是冒牌货。他原以为自己会忍受不住,结果发现他的仇
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盘扣在崔永利脸上一定很合适,但他已经没有这么做的欲望了。
崔永利比他强。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非常
机智的脸,那把精心修剪的胡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耸人
听闻的话脱口而出。崔永利的脸顿时白了。
  “你让他住下了?”
  “我还给了他八百块钱。”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你给出个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姿势,揪胡
子,李慧泉想笑。
  “我实在看不透你了,大棒子。”
  “别见死不救。”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的话我没听见,完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事你得自己看着办,要么包着,要么卷铺盖卷儿自己到分局
去……”
  “你让我自首?”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识你了。”
  李慧泉给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进嘴里。
  “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干了吧?”
  “我不喝了。你……没开玩笑?”
  “我不懂什么叫开玩笑。”
  “大棒子,你干事没深没浅,你不行……我以前以为你挺稳当。”
  “少他妈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绝望地摇了摇脑袋,一声不吭。俩人先后站起来,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点
儿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开了。
  公路上尘土飞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么,站住了,用讨好和乞求的
声调招呼李慧泉。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咱得对得起朋友……”李慧泉头也不回,直往西走。拳
头塞在裤袋里,胀得难受。不能停下来,他怕自己停下来会忍不住朝大胡子撞过去,蠢
事干得太多,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这两个字比任何时候都陌生。
崔永利一定后悔结识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后会增添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儿。想到
这些,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像惨输之后又捞回了一点儿。
  他没有醉意。怕喝得过量没敢骑自行车,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车站。48路公其汽车在
三环路,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他贴着路边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乱荒凉,远处的高
层大厦耸立在肮脏的空气里,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树。他的路快走到头了。
  罗大妈说有人来找过他。他险些瘫倒,但立刻平静了。个体户协会通知他开会,准
备评选先进个体劳动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顺利越境,就要进入缅甸了。
缅甸是个自由自在杀人都没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经如鱼得水。
  这里水正在干涸,他是一条喘不上气来的死鱼。夜里口干,爬起来开灯找水喝。呼
吸困难地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等着水凉一凉,在对面大衣柜的镜子里不期而遇地看到了
一条绝望的鱼干。
  她说他像广东人。
  她已经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点儿也不难过。难过没有用。他只有欲望,要毁灭什么的欲望。那片绒毛像锅

底上的一块黑,他想用石头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他准时来到京门饭店。舞厅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张离乐队演奏
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给他摆上一听可口可乐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
是两根香蕉和一个很大的广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别人的东西跟他一样。
  他把广柑的皮剥下来,放下,又剥香蕉的皮。乐队开始入座,人陆陆续续地从一个
小门里走出,乐器在折叠椅上轻轻磕碰。首先登场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手拿麦克风轻快
活泼地寒暄了一阵儿,然后与指挥相互点头。她走到台边,乐声骤然而起。
  舞池里响着嚓嚓的脚步声,灯光转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转自如,表情异常丰富。
李慧泉盯住那个空荡荡的小门。
  他看见了赵雅秋。她站在门口,满面笑容地跟门里的人说着什么。浅色西装。短发
蓬松,脑门上垂下的一束挂住了半张脸。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旧流露着天真,但眼圈涂得太蓝了,眼窝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净净。阴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
慧泉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那片温柔无比的绒毛哪儿去了?
  舞厅里静悄悄地涌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轻,穿着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学生旅
游团。中年歌手下去了。赵雅秋接过麦克风,大大方方地走到灯光打出的白柱子里。
  她刚一张口,安静的日本人一阵骚动,接着就鼓起掌来,纷纷跳进舞池。她唱的是
他们的歌曲。
  她的日本话不知对味不对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着她,像看着一颗正在升上来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阳。
  她向每一个人微笑。
  她比他年轻。生活在她眼里是什么洋子?周围这些陌生人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她
认为自己生活得幸福吗?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想些什么呢?
  他站起来到休息室抽烟。他的装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逊色。新理的头发,七月份订做
的西服套装。
  崭新的长城牌华达呢风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他断定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再怎么
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种差别。他不如他们。
  他是一个无依无靠而又愚蠢透顶的人!
  掌声噼啪噼啪地传过来。换了一支乐曲。他穿过舞厅,径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门走去。
唱歌的换成了一个动作狂放的小伙子,嗓音嘶哑,像驴叫,下边的反映似乎更热烈了。
  小门里是幽暗的夹道,靠墙一排座椅上码着乐器盒子。没有人拦他。一个上了岁数
的男人到化妆室把赵雅秋叫出来。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过来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皱了皱眉头。她跟化妆间里
的什么人大声说道:“找到这儿来了,这是我最最忠实的歌迷!”露出几张男人和女人
的脸,都化了妆,很漂亮地注视着他,又缩了回去。化妆间里传出窃窃的低笑。
  赵雅秋把声音放得更大。
  “你给我带花儿了吗?”
  “……我……”她跟化妆间里的人笑出了一片动听的声音,夹道里嗡嗡直响。他能
在五分钟里把她们收拾得永远不会笑。但是,让她笑去吧,让她们笑去吧。他也许向来
就是可笑的。他是美丽而幸福的人们难得的笑料。她们可能没见过像他这样不伦不类的
人吧?
  他来了,让她们见识见识,看看蠢人的标本是个什么样子。人是喜欢侮辱不如自己
的人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了。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嘲弄。活着好像成了令人羞愧
的事情。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小李,你别误会!”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我还没唱完呢……”
  他不再答话,傲慢地走出小门。舞厅里的音乐温暖而快活,男人和女人拥着聚着款
款而动,欢乐的气氛正在膨胀。他视而不见,穿过华丽的厅堂,来到秋风浮游的夜里。
出租车亮着小黄灯出出进进,车辆把饭店门前的空场挤得满满的。天上星星稀少,月亮
很黄很大。他靠着门口的大理石柱子,认真地抽着烟卷,认真地听着下车的外国人叽哩
咕噜地说话声。
  他等了一个小时。
  她卸了妆,显得很文静。她穿着薄呢大衣,把领子竖起来。他感到浑身的力气正在
一点儿一点儿地让风吹走。
  “小李,你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
  “平时有男的找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穷开心,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你的脸在广州晒黑了。玩得痛快么?”
  “还可以吧。大崔有路子,没遇到什么麻烦。我见了不少世面……”她把目光从脚
尖上抬起来,很勇敢地注视着他。她的脸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人。他的手在风雨衣口袋
里抓着那个首饰盒子,掌心潮乎乎的。他没有勇气拿出来,怕自己陷入更可笑的境地。
  “大崔怎么样?”
  “挺滑的,不过人还可以……”
  “他……有妻子。”
  “我知道。”

  她惊了一下,好像说露了嘴。李慧泉反而冷静下来。

  “你不该跟这种人打交道。”
  “嗨,就那么回事……”
  她咬着嘴唇,偷偷看了他一眼。

  “大崔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她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嘴唇嘬成小圆球,嘘嘘地向外吹气。他知道她在装样子。
她觉得尴尬了。到底是谁应该觉得羞愧?难道是我吗?他掏出首饰盒子,鼓足勇气递给
她。
  “哟!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我喜欢听你唱歌……”
  “是金的吗?”
  “你唱歌唱得越来越好了……”
  “戒指我不能要,换成顶链可以考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确定关系,再说我们只是一般朋友,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我没这个意思!”
  “……都这么说,到时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我的确不能要。我
的首饰都全了。你要送我小绒兔小绒狗什么的我肯定收下。”
  “我的确……没这个意思。”
  她笑的时候装模作样,不笑的时候也是装模作样。她有了一张永远不卸妆的脸。
  “你喜欢我吗?”
  “你要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把戒指拿回去吧,留着向别入求婚的时候用。
我还是你的朋友,喜欢听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回头朝
饭店的自动门看了看。
  李慧泉这时才发觉大门的玻璃后面站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人。一个新的保镖。他认
出那人是乐队敲小鼓的家伙,一个在音乐声中不住踩电门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说一遍,我没那个意思。”
  “风真大……我该吃夜宵去了。”
  “……我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
  “我觉得恶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过首饰盒子,把它摔在台阶上。没怎么用力,可小盒子弹得很高,变成了
两部分。一道闪光溅到旁边的丰田车底下,像被吸进去似的。赵雅秋呀了一声,门里穿
黑衣服的人蹿了出来。
  李慧泉走到台阶最底层,回头看了看。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变
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轮廓,更看不清她的脸。她叫人毁了。那个在他心里主宰了那
么多日子的纯真的女孩儿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战战兢兢地给自己
设了一尊神,结果发现这尊神是个聪明的娘子。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毫毛。他在心里爱护
那片唇上的阴影。她跟人胡搞的时候也是那么甜甜地笑着的吧?他却不敢在梦中奸淫她!
  他站在京门饭店大门外边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出奇的
小。饭店蜂窝似的窗户有明有暗,远方建筑物的灯光像鬼火,公路尽头的机场那边亮着
一块天空,蓝中泛白,公路另一头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区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团团
黑影。空中有飞机下降,红色尾灯一亮一灭,响声震耳。终于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宁静。
  他向出租车招手。丰受惊似的一顿,恭顺地停在路边。他一头钻了进去。
  “神路街!”在东巷胡固口,长着一张猴脸的司机跟他要三十块。他笑眯眯地看着
司机,随便抽出几张扔进车窗。
  “多了的留着擦屁股吧!”他在车上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没什么可羞愧的,他活得
也不是不干净。他明天出摊,后天出摊,大后天还出摊。直到有一天他不能干了为止。
直到有一天病死,让车撞死,让人抓起来为止。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罗大妈、赵雅秋、刷子……数不清的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统统跟他没关系。别人都为别人活着。
  他为他活着。人都为自己活着!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归来,他将二话不说掐死他。
如果谁敢像那帮化了妆的狗男女一样嘲笑他,他将二话不说敲光他们的牙齿!如果哪个
女孩儿向他露出像赵雅秋一样的笑容,她们就别指望他会唯唯喏喏、犹犹豫豫了,他将
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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