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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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修改版)-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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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怔了怔,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惊愕望向萧綦,“你是说……哥哥?” 

  当年,哥哥曾跟随二叔巡视河患,督抚水利,目睹了两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离之苦。回京后,他翻阅无数典籍,埋头水利之学,更亲身走遍大江大河,采集各地民情,写下了洋洋数万言的《治水策》递上朝廷。然而父亲一向只当他是不务正业,从未将他一介贵胄公子的治河韬略放在眼里。

  那年江河决堤,百姓死伤无数,万千家园毁弃,一众官员皆因治河不力遭到贬谪。自此满朝官吏再也不敢轻易坐上河道总督的位置。然而那年,哥哥却瞒着父亲,上表求荐,自愿出任此职,那折子自然是被父亲压下,回头给他一顿严斥。父亲说,治河大任事关民生,开不得半分玩笑,岂是你能胡闹的。回来此事传了出去,被当作朝野笑谈,没有人相信,哥哥那样的风流公子也能够胜任粗砺繁重的治河大任。

  从那之后,哥哥便打消了这个异想,从此纵情诗酒,再不提什么治河治水。

  然而万万没料到,这个时候,萧綦竟然想到了哥哥。我一时间怔忪,心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萧綦含笑瞧着我,亦不说话,神色高深莫测。

  “如此大事,你贸然起用哥哥,就不怕朝中非议?”我想了想,试探地问他,心中另一重思虑却未说出口万一哥哥没有成功,非但萧綦要受万民所指,王氏的声望也将大受打击。萧綦却是淡然一笑,“就算眼下难免非议,我也要冒险一试。”

  “为什么偏偏是哥哥?”我蹙眉看他。

  “以王夙的才智,相信他定能担当此任,只是眼下却不知他是否有此抱负……”萧綦目光深邃,喟叹道,“长久以来,世家亲贵多有疑惧抵触之心,不肯为我所用。若是王夙此番能有所作为,亦能显出我对世家子弟并无偏见,令他人”

  我默然片刻,叹道,“那也是人之常情,有了谢家的前车之鉴,只怕各个世家都已胆寒生惧,眼下自保唯恐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出头。”

  萧綦剑眉深蹙,“乱世之下,若非铁血手段,怎能令这些门阀贵胄慑服。”

  “以杀止杀虽不是上上之策,但若能以小杀止大乱,那也是值得的。”我深深看他,将手覆上他手背,柔声道,“我知道你是对的。”

  萧綦动容,满目欣慰感慨,“有你知我,便已足够”。

  我淡淡一笑,心下已明白过来,“若是哥哥出任河道总督,受你破格启用,自然会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惧,放下陈见,明白你一视同仁之心,是这样么?”

  “不错!”萧綦含笑赞许,我却略略迟疑,“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

  “能否让他全力赴任,这便要看王妃的能耐了。”萧綦扬眉看我,目中笑意深黠。我恍然大悟,原来绕了半天,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这可恶的人!

  翌日,我只带了贴身侍女,轻车简从,悄然来到哥哥在城郊的别馆。

  站在这幽雅如阆苑仙境一般的别馆门口,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哥哥实在是妙人,太懂得逸乐享受。他总是找到那么些奇人巧匠,将这小小一处别馆,营建得冬暖夏凉,巧夺天工。一路行去,还未到堂前,就听得旖旎丝竹之声,飘飘不绝于耳。

  但见蔷薇盛开的临水槛边,哥哥面色微醺地闭目倚在锦榻上,玉簪松松挽起发髻,几缕发丝慵然散垂下来,一身白袍胜雪,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颈项间白皙如玉的肌肤,连身侧那两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态。我缓缓步入槛内,他仍不睁眼,那两名美姬忙欲行礼,被我抬手止住。

  哥哥微微翻身,闭目慵然道,“翡色,上酒”

  我将指尖伸入案上杯盏,沾了些酒,并指朝他俊雅面庞弹去。酒一洒上他脸,哥哥惊叫一声,翻身而起,“朱颜,你这可恶的丫头!”

  他一呆,看清楚眼前人,顿时惊喜大叫,“阿妩,是你!”两名美姬慌忙上前,左边罗帕右边香巾,忙不迭为他擦脸。我却笑吟吟扯了他宫锦白袍的袖口,不客气地揩去指尖酒渍,挑眉笑道,“似乎我来得很不是时候?”他一脸无奈,叹道,“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些么,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了,还这么淘气。”

  我转目去看那两名美人,一个红衣丰艳,一个绿裳妖娆,都是丽色照人。哥哥端了玉杯,又倚回锦榻上,斜目看我,“你是来赏美人,还是专程来找我捣乱的?”

  “美人要赏,懒人也要骂。”我劈手夺过他手中酒杯,“别以为父亲不在,便没有人管得了你。”

  哥哥翻身坐起,骇然笑道,“这是哪家悍妇走错了家门?”

  我瞪着他,瞪了半晌,终究心里一酸,垂眸叹道,“哥哥,你现在越发懒散了。”

  哥哥一怔,侧过脸去不再说话。侍女捧了流光青玉壶上前,注满我面前的衔珠杯。哥哥淡淡一笑,“来,尝尝我今年的新酿。”

  我就唇浅抿了一口,只觉清冽芬芳,异香缠绵,脱口赞道,“好香的酒!”哥哥得意非凡,“你再细品一品个中滋味。”

  这酒初入口时幽香缠绵,隐约有春风拂阑,夜露莹彻,桃花缤纷的风流,分明只是一点飘忽清冽的酒意,入喉却绵柔不绝,暖暖融进四肢百骸里去,不觉双颊已是微热。我叹息一笑,“芳菲四月,深浅红妆,倚栏思人,落英满裳。”

  哥哥大笑,“品得好,得此四句相赞,不枉我辛苦采集一番的武陵桃花……我家阿妩,真妙人也!”

  “这是桃夭酿?”我惊喜道,“你果真酿成了?”哥哥昔年甚爱桃花的妩媚,我们曾一起试酿了许多次,却总是做不成这桃夭酿。想不到时隔经年,他竟悄悄酿成了。若论心思奇巧风流,恐怕天下再找不出一人能胜过哥哥。他倚在榻上,笑眸深深,我佯嗔道,“若不是今日撞个正着,你还想私藏多久?”

  哥哥懒懒一笑,“一壶酒有什么稀罕,我一介闲人,也就精于享乐之道罢了。”

  我欲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默然无语。哥哥倒兴致极高,又唤来歌姬,重新斟酒,与我对坐畅饮。

  一杯杯醇酒饮下,渐觉飘然,我们皆有些忘形,随着廊下丝竹击节互歌。琴伎款款拨着一曲江南小调,悠扬轻快,不觉又勾起少年往事。

  “拿琴来……”我微醺起身,回眸朝哥哥戏谑一笑,“妾身斗胆献艺,邀公子相合一曲。”

  哥哥连声称妙,立即唤来侍妾,奉上他那支名动京华的引鹤笛。我的清籁古琴并未从王府带来,便随意取了乐姬的瑶琴,信手拂去,音色倒也清正。

  我凝神垂眸,指下轻挑,弦上余音犹自宛转,流水般琴韵已袅袅而起。

  清韵初起《上阳春》,宛转跳脱的曲调里,一缕空灵的笛声徐起,与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跹双蝶,逐着四月柳梢,在春风中相戏。忽而琴音一转,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飘摇直入斜雨霏霏的秋日黄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声亦随之低抑幽咽,百转千回,道不尽离别惆怅,诉不完落花伤情。

  哥哥倾身朝我看来,目光恍惚,有刹那的失神,笛声随之一黯。我无动于衷,指下陡然用力,划过一串金铁般肃杀之音,硬生生惊破那哀怨颓靡的笛声,带起朔漠黄沙的苍茫,长河滔天的豪迈。我的琴音越拔越高,飞扬处似游侠纵横,仗剑江湖;激昂处如将军百战,驰马沙场。而笛声渐渐力乏,几次转折之后,已跟不上我的音律。铮然一声裂响,琴弦崩断,笛声随之喑哑。

  哥哥冠玉般面庞,罩上一层异样的嫣红,眸底一片惊震,执笛的指节隐隐发白。我亦气血翻涌,冷汗透衣,似耗尽全身力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妩,你的琴技精妙至此,哥哥再也跟不上了。”哥哥转头看我,怅然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抬眸直望向他,缓缓道,“意由心生,曲随心转,引鹤笛依然是天下无双,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还和从前一样高旷自在吗?”

  哥哥一震,却是避开我的目光,转头不答。

  我蓦然推琴而起,捧起那具断了弦的瑶琴,摔在阶下。裂琴之声惊得槛外枝头飞鸟四散,左右侍妾慌忙俯跪在地,不敢抬头。

  “哥哥!这平庸的瑶琴只能藏于闺阁,吟风弄月,当不起磅礴之音。而引鹤笛生来不是凡品,任能将它埋没在脂粉群中,终日与靡靡之音为伍!”我与他四目相对,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一掠而过的愧色。哥哥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再好的笛子,终究是死物。”

  “那要看它遇上怎样的主人。” 我望住哥哥,“笛子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只要仍有抱负,终会找到自己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远的地方也难不倒哥哥!”

  哥哥回头动容,深深看我。

  我迎上他目光,微笑道,“哥哥是阿妩自小佩服的人,从前是,以后也是!”

  次日,哥哥主动求见萧綦。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的面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知道哥哥对萧綦的敌意,也知道萧綦对哥哥的陈见。然而我没有踏足书房,任由他们一谈便是整整两个时辰,误了晚膳的时间也不自知。这是豫章王与王大人的对谈,也是两个男人间的交锋。世间男子无论身份贵贱,心底总有他们自以为不可动摇的一套道理,与女子的思虑截然不同。我不想置身于这微妙的天平中间,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听任他们用男人的方式去解决恩怨。

  翌日,圣旨下,任王夙为河道总督、监察御史,领尚书衔。

  一时间,朝野哗然,流言纷起,几乎没有人看好哥哥的治河之能。朝臣们一面议论着豫章王重用妻族,一面对新任的河道总督满怀疑虑。而哥哥终于从父亲光环下的名门公子,一跃成为朝堂上众所瞩目的新贵。面对各色各样的目光,哥哥仅以微笑相对。

  江南水患甚急,不容一日耽搁。就在圣旨颁下三日后,哥哥启程赴任。

  萧綦和我亲自送他至京郊,京中亲贵重臣纷纷随行。

  哥哥着天青云鹤文锦朝服,玉带高冠,策马过长桥,在桥头驻马回望,遥遥对我微笑。此去千里路遥,前途多艰,哥哥将要面对的风雨艰辛,只怕不是我所能想象。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泪光终于迷蒙了眼前……我又想起当年登楼观望犒军,远远看见父亲蟒袍玉带,位列百官之首,我曾取笑哥哥,问他什么时候也能如此风光……想不到,时隔数年,哥哥真的成为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尚书,鲜衣怒马出天阙,轰动了帝京。

  转眼夏去秋来,哥哥离京已经大半年,也许是上天相佑,今夏偏旱,水患并不如预料中的严重。个别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范控制之下,并无重大灾患,河道疏浚十分顺利,堤防的修筑也进展极快。然而哥哥却上书朝廷,称今冬明春之际,才是最为严峻的时候,半分不能松懈。

  这个秋天过得很快,木叶飘尽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从皇陵送来的折子皇叔子澹的侍妾苏氏,为他诞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按照皇室规矩,需上表请太皇太后赐命,才算承认了这个孩子皇室正统的名份。上呈太皇太后的折子照例递到我手中,捏着那一道薄薄的朱绫折子,我在刹那间失神。

  他已有了侍妾,有了女儿……子澹,子澹!已经时隔五年,每每念出这个名字,为什么心里还是会空空陷落下去,仿若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

  他离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那一天柳絮纷飞,细雨如丝,我们却都没想到,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如今天阙翻覆,物是人非,往日一切成灰。

  然而福兮祸兮,谁又说得清呢,若是没有这五年的幽禁,若是他身在皇城,只怕早已卷入嫡位之争,今日是否还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自先皇驾崩,谢氏伏罪之后,他已成了无足轻重的一个人。曾有人向萧綦进言,索性除去子澹,永绝后患。萧綦却虑及连番屠戮,已令世家亲贵心寒齿冷,若一味赶尽杀绝,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不久后,萧綦将子澹从辛夷坞释回皇陵,撤去了原先的监禁,算是还他自由之身,只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

  一片枯叶被风吹入帘栊,轻旋着落在那折子上,我一言不发,缓缓将折子合拢。

  当年离别的时候,他还是翩翩少年,如今却连女儿都有了……惆怅之余,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甚而有一丝解脱的轻松。想来他在皇陵,孤苦寂寞,能有红颜知己长伴身侧,也令我稍觉心安。

  只是,心底终究有一丝莫名怅惘,若再由我给他的女儿取名,更是绝佳的嘲讽。思及此,我无声叹息,命宫中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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