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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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修改版)-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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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影影绰绰,一时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时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将我惊醒的,不是永定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而是殿门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匆匆起身,惊问身旁宫女,一众宫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却听得御前侍卫隔了殿门禀道,“属下奉命保护王妃安全,请王妃暂避殿内,万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声凄厉惨呼突然自殿外传来,竟是玉岫的声音,未待我回应,那声音已戛然中断。

  “玉岫!你在哪里?”我扑到门上,从雕花空隙间望去,只看到回廊尽头两名侍卫的背影,隐约有一片宝蓝色夹在之间,已被带得远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疯狂拍打殿门,“魏邯!你大胆”

  门外侍卫任我如何发怒,始终无动于衷。身侧宫女慌忙拉住我,连连求恳息怒。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才说得出话来,“他要,他要杀了玉岫和孩子……”

  叛军再度攻打永定门,此时魏邯只怕已杀红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际,押了玉岫母子绑赴城头,知我必定阻拦,索性锁了殿门。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为何狠心缉拿宋家老小,连累他们至此当日为了断绝皇嗣之争,小皇子不得不死,我虽狠心,却不后悔;然而这宋家老小却是真正无辜,即便宋怀恩反叛,也不能将他全家老小株连。缉拿他们入宫只想让宋怀恩投鼠忌器,却从未想过真的害死他们。玉岫已因我误了终生,若再连累她与儿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剑,不顾一切往殿门砍去。

  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这削铁如泥的短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轻易毁坏。侍卫与宫女被我的举动惊吓,或尖叫或叩头,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一番急砍之后,我已力气颓弱,倚在门上剧烈喘息,却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开门,我就将你们统统凌迟处死!” 

  宫人侍卫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无不惊骇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不想死就给我开门!”我冷冷道。

  众侍卫再不敢迟疑,立时开门。

  我拔足便往永定门奔去,只恨脚下路长,人命已是危在顷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铸成大错。

  永定门上,幼儿哭叫声远远传来。

  我不顾一切奔上城头,两侧将士见我散发仗剑的模样,尽皆惊骇不敢阻拦。

  玉岫被两名兵士按在城头,旁边是宋怀恩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连最年幼的两岁女儿也被一名士兵举在手里,正舞着小手大哭不止。

  “给我住手!”我用尽全力喝出这一声,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挣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伤害他们”

  胸中气息纷乱,我一时说不出话,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脚,“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还讲什么仁义,你不杀他妻儿,他却要杀你女儿!你且看看下面!”

  耳边轰的一声,我扑至城头,赫然见叛军阵前,宋怀恩横枪立马,马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素衣少女,散发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几乎立足不稳。

  徐姑姑带走了澈儿和潇潇,阿越随后带了沁之,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儿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里,难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稳住心神,令自己镇定下来。

  若澈儿他们也落入宋怀恩手中,此刻绑在阵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变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见沁之五花大绑的模样,却又心痛愤怒不已。这孩子在身边的时候,虽也多加怜爱,却总隔了一层亲疏。然而此时见她狼狈受辱,我竟也有切肤之痛,仿佛真与她血脉相连。

  城下,宋怀恩缓缓抬起头来。

  正午阳光照在他银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却有隐隐杀气迫人。

  “贞义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还不请她打开宫门,放你进去?”宋怀恩冷冷扬声,一字一句传来,入耳阴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头来,大声喊道,“我不是贞义郡主,我是王府的丫头,你休要骗人!”

  叛军阵前哗然,连我身后诸将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几欲滚落的泪水。

  沁之,沁之,你这傻孩子!

  宋怀恩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好,好个贞义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风!”

  沁之昂头怒骂,“你胡说,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声音听去隐隐模糊,入耳却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区区一个假郡主,哪里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贵重。”

  宋怀恩的声音冷冷传来,“生死有命,贱内与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劳王妃送她们一程,宋某感激不尽。”

  魏邯大骂,“老子就将你女儿摔下城来,看你这狗贼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怀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话音未落,宋怀恩反手张弓,一箭破空而来,夺的擦过玉岫耳侧,直没入墙。
 
  玉岫的后半句话就此断了,不语不动,怔怔张口望着城下,仿佛痴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肠!”

  我闭了闭眼,决然道,“众将听清楚了,城下并非贞义郡主!”

  魏邯一愕然,随即冷冷颔首,“属下明白!弓弩手”

  随他一声令下,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宋怀恩与沁之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叛军阵脚大乱,盾甲齐涌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怀恩却悍然不退,将长枪一横,三棱枪尖直抵沁之后心,“牟氏为国尽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场么?”

  “拿弓来。”我冷冷开口。

  已经多年没有挽过弓箭,当年叔父手把手教给我的箭术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开弓,对准了城下以我这点微末膂力,自然杀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已经足够。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宫门内外无不哗然。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宋怀恩,沉声喝道,“莫说一个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换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怀恩直直望着我,刹那间,连空气也仿佛凝结。

  我的箭尖与他遥遥连成一线,穿越十年岁月,连起过往点滴恩义。



长恨

  宋怀恩凝然不动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后心的三棱枪尖,却一点点沉下去。

  “退后!”他厉喝一声,长枪抡空收回,遥指身后,座下战马倒退两步。身后两队重盾护卫立刻奔上前来,举盾相护。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跃而起,挣脱反缚双手的绳索,如一头敏捷的幼兽直奔向宫门。

  “杀了她!”宋怀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张,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后铁弩齐发,箭如疾雨,破空呼啸,射落叛军巨盾,发出夺魄之声。

  一时间,叛军阵前大乱,被逼压在箭雨之下,纷纷举盾抵挡,无暇反击。

  沁之已奔出两丈,陡然被缠绕身上的绳索绊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后不到两丈处。

  “沁之,快跑”我扑上城头,嘶声喊道。

  身后又一轮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击的叛军。

  沁之奋力挣跳起来,甩脱绳索,奔向宫门。

  宫门缓缓开启一线,四名铁衣卫驰马冲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冲阵前。庞癸一马当先,俯身掠起沁之,勒缰控马,原地人立而起。战马扬蹄怒嘶,掉头回奔宫门,余下三骑随后相护,绝尘驰还。叛军阵前冲出十余骑重盾甲士,冒死冲过箭雨,追杀而来。

  四骑如电驰入,宫门轰然合拢,落下重锁。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

  我撑住城垛,这才惊觉两腿发软,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娘”未待我稳住心神,一声童稚尖叫传来,惊得我霍然回头。

  玉岫不知何时趁乱挣脱,跃上城垛,临空摇摇而立。

  变起顷刻,只听孩子尖声哭叫,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旁边侍卫冲了上去。

  我眼睁睁看着侍卫的手只差一线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头一笑,灿若夏花,宝蓝宫装广袖飘举,没有半分犹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灿烂流光,飞堕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从城下传来,宋怀恩的声音惨然不似人声。

  你听到了么,玉岫?

  你可听到他这一声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宝蓝流光闪动,我踉跄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却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过我的手,怎么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头,眉目如画,渐渐隐入雾霭中,眼看去得远了。

  不行,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不许你就这样走了。

  玉岫,傻丫头,你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杨的将军,若要杀你,岂会一箭擦鬓而过,那一箭只是不想让你示弱。

  你终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结发的良人,虽无两心相悦,却也举案齐眉,为何你不肯信他?

  就为了那一箭,就让你绝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这样抛下了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涂。

  我恨恨一叠声唤她的名字,却一口气息哽在喉间,剧烈呛咳起来。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动,垂帘绣幔,已是身在寝殿。

  分明已清醒过来,仿佛仍见到那抹宝蓝流光萦绕。

  心中怔忡恍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连她也不在了。

  她就这样一走,逼我接过这无法拒绝的责任,让我永远负疚,永远愧悔,永远善待你的儿女。

  我掩面惨笑,蓦然一双细柔小手覆上我双手,掌心有少少的温暖,“母妃,你别哭。”

  我一震,怔怔看着眼前素衣散发的少女,她刚刚叫我母妃,沁之终于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边,小脸犹带几分苍白,正忧切地望着我,身后围满宫女医侍。

  我望着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抚上她清瘦面颊。

  她笑了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

  “有没有伤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脸,拭去她满脸泪水。

  沁之摇头,一下张臂抱住了我,放声悲泣。

  那日徐姑姑与阿越带了她们赶往慈安寺,广慈师太立即开启后山地宫,让她们藏匿进去。

  那是供奉当年宣德太后法身之处,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寿终宫中,葬入惠陵,却不知当年太祖弑舅夺位,将母亲一家全部处死。宣德太后从此出家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遗愿,无颜葬入皇家陵寝。太祖遵从宣德太后遗愿,却不忍焚化,终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宫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与阿越半途受阻,待赶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们一行人仓猝藏身农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备,骤然奔出后院,将追兵远远引开,令徐姑姑她们得以脱身。

  我倒抽一口凉气,凝视她,“沁之,你不怕么?”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顾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闪亮地看着我,“我有武艺!我爹教过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头去,似想起了战死边关的爹娘。

  这个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长,该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将她揽紧。

  “我跑得很快对不对?”她忽然抬头,殷殷望着我,“我会解绳子,他们绑的那个结一点难不倒我,爹爹从前教过我怎样绑猎物!”

  她的眼神,又是骄傲又是凄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样勇敢。”我微笑,凝望她双眼,“他们在天上看着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骄傲无比。”

  沁之笑着,重重点头,将脸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头微微发抖。

  我默默抚过她头发,暗暗在心中立誓,从今而后,我再不会让这个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尽所能给她!

  我将玉岫的三个儿女交给可靠的老嬷嬷照看。

  次子与幼女尚在懵懂幼龄,不明白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哭闹不休。

  五岁的长子宋俊文却已经隐约懂事,看到我,如幼兽一般直冲过来,被左右慌忙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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