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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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修改版)-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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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阶尽头,大殿正中,一个幽灵般人影骤然出现。
  他拄握一柄三尺长刀立在正中,弃了头盔,乱发披散,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折射晨光,映出淡薄的红,仿佛浑身浴着一层血雾。

  隔了七步玉阶,他的目光与我相触,犹如濒死的野兽。
  冷,冰冷,绝望的冰冷。

  热,狂热,疯魔的狂热。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斩来。

  长刃映出阳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闭上眼,心中宁定,最后一刻掠过萧綦的身影。
  他,横剑跃马,自烈火中冲出……天地翻覆,生死一线,我只看见那双深邃的眼,映着灼灼火光,直抵我心中最深最软的地方,从此灵犀相连
  耳后疾风破空,骨骼断裂声清晰响起。

  一切,都在瞬间凝顿。

  我睁开眼,面前三步之遥,是宋怀恩的长刀。
  他猝然一仰,踉跄退后两步,以刀拄地。

  三只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体。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钉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齐发,力同千钧,重甲战马也能透骨掼倒——除了萧綦,再没有旁人。
  宋怀恩却没有跪倒,依旧驻刀挺立在前。
  鲜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地伤口里涌出,脸色近乎透明的惨白。
  他抬起染满血污的脸,定定看我,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人。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眯了眼,忽尔一笑,长刀脱手坠地。
  缓缓地,他终于跪倒。

  那长刀的刃,是向内而握,并未朝着我。

  他这一刀,不是杀人,而是求死。

  我俯身,拾起他坠地的长刀。

  他望着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洁白牙,额头发丝被风吹乱。
  我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他,目光流连过他的眉目。
  “我会记着你,永不忘怀。”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又见昔日的少年。
  他痴痴看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全然没有凶戾之气,唯有一片清澈宁和。
  身后有橐橐靴声由远而近。

  我直起身,握紧长刀,对他微笑——怀恩,我会让你有尊严的死去。
  他笑着点头,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用尽全力,横刀挥出,刀光亮,映亮他眸光璀璨。
  连同他唇间吐出的一声叹息,亦被就此斩断。
  烫,滚烫的血,溅上我的脸,溅上眼前,溅上唇间。
  身后的靴声近了。

  片刻的恍惚之后,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坦然。
  我引袖拭去脸上血迹,徐徐转身。

  眼前甲胄佩剑的人,大步登上玉阶,驻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躯挡住身后的刺目阳光,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着阳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我席卷……征尘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铁与血的味道。
  在他身后,玉阶之下,肃立着满朝百官,四下兵马刀剑森严。
  此时,此地,此人。

  他已不只是我远征归来的良人。

  我退后一步,双手举起染血的长刀,高举过头顶,向他屈膝跪下。
  “吾皇万岁——”

  我的声音远远传下玉阶。

  片刻寂静之后,阶下群臣纷纷俯跪,“万岁”之声响彻殿前。
  他的手,稳稳托住我双臂。

  这双大而有力的手,终于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权,也早早握住了我的一生,握住了我全部的悲欢。刹那之间,我紧紧闭上了眼,不敢睁开,不敢看清楚眼前的人,还是不是我的良人。
  “阿妩。”他低声唤我的名,声音笃定而温暖,“睁开眼睛!”
  我闭目迟疑,忽然间,被他用力一带,不由自主站起。
  “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紧紧扶住我,与我并肩而立,一同面向阶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苍生。
  吾皇万岁之声,再次响彻丹陛。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乾坤朗朗。

  历经三百余年的煌煌宫阙大半毁于火中,昔日龙台凤阁,连同帝后居所在内,尽化为废墟。
  帝后双双殉难,血溅丹陛,尸骨葬于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叛臣宋怀恩殿前伏诛,叛军残部被胡光烈剿灭于南郊。
  萧綦当庭下令,将军中牵涉叛乱者尽数下狱,首犯获罪,其家人亲族免却连坐,罪不及三族。归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为右卫将军,晋封京畿守备徐义康为广德侯。

  太和殿前,白发苍苍的广陵王,从我手中接过先帝遗诏,一字字颤声诵读。

  那个青衫翩翩的少年,从此成为一个森然肃穆的庙号,成了他们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会对我笑,对我怒,对我流泪的子澹……

  宣诏毕,零陵王颤巍巍跪倒,向萧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压着他满头银发,重重叩上玉砖。

  昔日皇族终于俯下了高贵的头颅,向新皇称臣。

  宗室旧臣,黎民百姓还来不及为殡天的帝后致哀,已迎来他们新的王者。

  我曾无数次站在他的身侧,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爱侣的身份与他并肩伫立,而这一刻,我成为他的臣属,向九五至尊跪拜。

  他冷峻的侧脸,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他淡然负手,面南而立,唇角如刀锋,侧脸逆了晨光,映出倨傲阴影。

  此刻的萧綦,令我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

  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我立在他身侧,长刀在手,素衣浴血,宛如从修罗血池里走来。

  百年,千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这一对开国帝后……对我而言,已如浮云。帝位江山,九五至尊,于萧綦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然而于我,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我终于不必再惧怕,不必再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我们,再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们的命运。

  除了萧綦。

  久别归来,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变初定,萧綦当即于太和殿召见众臣。

  我悄然转身,退往内殿。

  “阿妩。”他出声唤我,当着满殿文武,只唤我的名。

  我驻足回眸,与他静静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我淡笑,以君臣之礼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内殿。

  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宫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

  眼前回廊垂幔,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良人远征归来,原该是英雄美人,执手相看,一如世间流传的佳话。

  只不过,豫章王与王妃的旖旎佳话,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从此之后,这肃穆殿堂之上,只有开国帝后,再没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着随侍宫人的脸,却神智恍惚,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

  好几日不曾安稳阖眼,此刻只想一觉睡去……然而,还有太多事情在等着我,至少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澈儿、潇潇和哥哥平安归来。

  当日是我亲手送走了两个孩子,现在,我终于可以亲自将他们接回。

  这一身素锦宫装染上了大片猩红,抬手间带起腥浓的气息。

  “回凤池宫沐浴更衣,吩咐预备车驾,往慈安寺。”

  我转身,匆匆步向凤池宫。

  不觉脚下宫道渐渐模糊,身子绵软,忽然间提不起脚步……

  朦胧中,是谁的手抚过我脸颊,掌心熟悉的温暖令我刹那间落泪。

  是落泪了吗,仿佛我已经很久不曾真的哭过。

  是你的掌心吗,你还会不会如最初一般将我呵宠在掌心?

  依稀梦里,泪落如雨,湿了脸庞,湿了他的掌心。

  宁愿不要醒来,留住梦里片刻温存也好。

  耳边却听得宫中的更漏一声响过一声。

霍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真的躺在绣帷锦被中,烛影摇曳,已到中宵。

“澈儿!”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几乎动弹不得。
  
我竟然睡在这里,忘了接回澈儿和潇潇。

“来人——”我怒极,拂开帷幔,竟然不见一个侍女。
  
仓促间,散发中衣下地,脚下虚浮不稳,蓦然跌进一双有力臂弯。
  
我僵住,不愿抬头直视他面容,心中纷乱如麻。
  
想了千百回的话,到了眼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诸般险恶艰难都过来了,到得此刻,我却莫明惶恐,只恐过不了最后的一关。

子澹尸身成谜,宋氏族人生死去留,一双儿女至今未归……他会如何问我,我又该如何作答。
  
他层层算计,步步为营,将我置于千里之外的风头浪尖……我该不该问,又该如何问。
  
他却不语。
  
蟠龙明烛一亮,灯心里“哔剥”爆出一点火星。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我额头的下巴已长出胡荏,扎在脸上微微刺痛。
  
紧紧贴在他胸前,我亦闭目不语,将脸伏在他衣襟上,嗅到熟悉的强烈的男子气息……往日种种缠绵,耳鬓厮磨的情景如在眼前。

我缓缓抬头看他,从嘴唇到脸颊,从眼底到眉峰,一寸寸流连过他容貌。
  
他的双颊更见清瘦,坚毅如削。

是这昏暗烛光的错觉么,一日之间,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态尽现,胡荏凌乱,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苍桑之色。
  
“我回来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哑声说出淡淡四字。

“这一次,你走了那么久……我差一点等不到你回来……”我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一语未尽,嘴唇却被他的手指按住,止住了后面的话语。
  
他的手指微颤,抚过我的唇。

“往后,我都会在这里,在你身边,再不离开。”他看我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凄楚,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里。
  
静静仰头看他,竟然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淡淡痕迹。

大婚之年,他年近三旬,十年岁月如梭,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消磨于风刀霜剑。唯一的幸运,是我们遇见了彼此,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在他炽热薄唇夺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记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急切拽了他的袖口。
  
他却掩住我的嘴,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柔声道,“轻声些。”
  
我挣脱不开,出声不得……这个笨人,我要带你去慈安寺接回我们的宝宝啊。
  
他却垂眸看我,眼底尽是笑意。
  
屏风外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低啼,分明是婴儿的声音。

我怔住。
  
他脸上笑意深浓,“你吵醒他们了。”
 




千古

昭阳殿有过太多悲伤往事,乾元殿里埋葬了历代帝王的阴灵。

因为我的不愿——不愿在前朝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宫室,不愿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温往世的悲欢。三日后,萧綦下旨将两宫残垣夷为平地,另择吉址修建寝宫,废弃昭阳殿之名,改皇后中宫为含章殿。
  
宫中旧人饱经动荡离乱,目睹过太多深宫隐秘。
  
因为我的不忍——不忍将他们禁锢在深宫待死,不忍朝夕面对这样的面孔,在他们的眼瞳里照见似曾相识的过往……三月后,萧綦下旨将前朝宫人遣出,支予薪俸,遣返故乡。
  
叛臣宋怀恩伏诛,其妻萧氏以节烈殉难,追封孝穆长公主。在我的庇护下,宋氏子女三人以年幼无知,免予涉罪,谪为庶民,随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遗骸毁于火中,萧綦也依我所愿,在皇陵修建了肃宗与承贤皇后的衣冠冢。
  
先帝身边旧人或死于叛乱,或遣散出宫,再无一人知道当日的情形。

萧綦甚至不曾对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从我的心意,真正万事遂心,如愿以偿。

唯一的遗憾,是哥哥未能归来。

倜傥如玉的江夏王,选择了远别故土,长留在遥远苦寒的塞北。

萧綦回朝平叛之际,将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极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将突厥人一举歼尽,将这个民族从大地上彻底抹去。

然而宋怀恩的叛乱,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铁骑北进,拨转了剑锋所指的方向。

内乱,终令一代雄主功亏一篑。

或许是天不亡突厥。

萧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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