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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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修改版)-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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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姑姑缓缓抚过公主的鬓发,一时凄然无语。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强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阵恍惚。

  不觉十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这个年龄已经身为人母,助皇上践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阑干,一时怔怔出神。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连三十五也过了……如花年华,就在这深深宫闱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药了?”

  “服下了,这会刚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还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这么多年了,她还记恨着,总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蓦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过头,强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为这帝王业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风华茂盛之年,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长逝。随后,皇上下旨,封闭含章宫,任何人不得踏入,并将年仅四岁的太子与公主带走,交内廷教养,不再由徐夫人抚育,另赐徐夫人诰命之封,封赵国夫人。纵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谅,动辄对皇上冷言讥讽。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也只有她,不论如何无礼,皇上始终宽仁以待,更留她在宫中颐养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谅解,澈儿也不懂事,他们个个都不懂得父皇的苦处……”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伤心太过,她本无家人,一生伶仃,早将先皇后视作己出。”越姑姑涩然道,“她也是护犊心切,不忍见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愿的!”承泰公主脱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虽然与风华无双的先皇后并无相似,神态之间却又依稀曾见。是了,她恍惚记起来,先皇后也总是这般决绝无悔的神色。

  看着公主从十一岁长到现在,她突然分不清应该欣慰,还是应该痛惜。

  “是甘愿,这世间总有一人,肯为另一人甘愿……”越姑姑终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经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缓缓道,“长安侯也心甘情愿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

  长安侯,征西大将军……比起这些显赫的名字,她却只愿记得当初的称呼,小禾哥哥。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从血火中凛然而来,向她伸出双手。

  那个温煦含笑的少年,陪着她在御苑放飞纸鸢。

  那个沉默悲悯的少年,在母后大丧后日日分担她的哀伤。

  可是,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过去种种已经变了,再不一样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并没有变。”越姑姑静静看她,一语切中。

  不错,他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十年可以虚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语声飘忽,怅惘无尽。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母后薨逝的时候,只差半月,她就及笄了。

  原本母后已经拟了懿旨,只待及笄礼一过,便要为她和小禾哥哥赐婚了。

  那时候,她是含羞答允过的,也是甘愿的吧。

  可是,一夜之间,哀钟惊彻六宫,一切都变了,命运之辙从此转向另一条轨迹。

  “长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赐婚,公主却拒绝了。”越姑姑长长叹息,“已经错过两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无常,得珍惜处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长久沉默。

  这已是第三次错过。

  或许,应该说,是她再一次放走了手边的幸福。

  第一次是母后薨,她自请守孝三年,以报母后抚育之恩;三年孝满,小禾哥哥再次求亲,她以太子、延熙公主年幼,长姐需行教抚之职为由,再次固执地拒婚。从此,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默默守候;其间父皇屡有赐婚之意,都被她断然回绝。

  半年前,西疆外寇与北突厥暗中勾结,时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尽诛突厥余孽,欲领军亲征,踏平西疆。

  然而这两年,父皇操劳政务,呕心沥血,加以年事渐高,昔年征战中多有旧伤复发,群臣力谏,劝阻皇上亲征。父皇忧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监国,思虑再三,最后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请战,任他为征西大将军,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宫辞行,来景桓宫见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离,不称公主,却叫了她的闺名,“沁之,谢小禾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他说,不管多久,他总会等到她愿意。

  他还说,“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谢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轻摇她肩头,见她脸色苍白,紧咬了唇,半晌不语,不由心中忧切。

  承泰公主回过神来,怅惘一笑,“没事……夜凉了,我去看看澈儿夜读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离去的身影,只余一声长叹。

  有情皆孽,她怜惜她,谁又来怜惜自己。

  一行清泪从越姑姑已染风霜的脸颊滑落。




  二月里,赵国夫人逝于醴泉殿。

  四月季春,却临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时,宫中一月之内不闻丝竹,不见彩衣。

  三月里西征大捷,长安侯平定边关,扬威四疆,即将班师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赢得世人称颂,民间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启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从宁朔回京了。

  这几日,皇上龙心甚悦,对臣下时有嘉赏,宫中诸人也罕有的热闹喜气起来。

  景桓宫里,承泰公主领了越姑姑,听着内廷诸司监使的禀奏。

  越姑姑侍立在侧,看着公主一一询问,细致无遗,署理内廷事务越发从容练达,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亲自教养的,近几年内廷事务逐渐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杂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亦为皇上分忧解劳不少。

  同为姐妹,延熙公主却被皇上宠溺太过,整日游戏人间,全然不知职责为何物。

  一个皇家公主,却随江夏王去边荒大漠游历,一走半年,听说在塞外乐不思归,整日逐鹰走马,弯弓射雕,不知成何体统每每想到娇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觉得头痛。

  实在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三个子女之中,待太子严苛异常,却待延熙公主宠溺无边,唯独对年长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严。

  内廷监使逐一禀奏完毕,退出殿外,承泰公主这才卸下端肃神色,对越姑姑吐舌头一笑,顽皮如小女孩,“真要命,这帮人说话总是这般冗长拖沓。”

  越姑姑笑着奉上参茶,忍不住念叨道,“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着皇上那么娇惯她,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转眼要及笄了,总这样野,成什么样子!公主可要好生劝劝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说话越来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觉得潇潇这样子很好,无拘无束,自有天地,何尝不是皇家公主的风范。”

  “话虽如此,延熙公主总归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让皇上宠一辈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尔,复又低眸,轻声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潇潇能做一个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时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竭尽所能给予延熙公主的纵容,多少是对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过,却终生未得的梦想,他要尽数给予她的女儿。

  “永陵已经落成,父皇前日巡视归来,很是满意。”承泰公主淡淡转过头,抬眸望向宫墙外的天空,恍若未见越姑姑的泪光。

  越姑姑叹道,“皇上一生俭肃,不兴土木宫室,唯独永陵整整修了九年。”

  母后已经葬入地宫最深处的寝殿,外宫和整个皇陵的修建却耗时九年。

  九年……承泰公主怅然微笑,那是他们相约携手于永恒的家园,九年又算得什么。

  不知道永陵地宫会是怎样的绮丽辉煌。

  除了父皇、监造官员与工匠,从来没有人能踏进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风急,阴雨如晦。

  宫闱内外被风雨笼罩,各宫早早挂起纯白宫灯,殿阁中飞扬的垂幔也已换作青纱素闱。

  十年间,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没有掌灯,唯有烛影深深。

  侍从远远侍立殿外廊下,殿中无人值守。

  含章宫,是六宫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问内侍,“听太医说,皇上今日不曾服药?”

  内侍惶惶摇头,“皇上吩咐,未得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奴才等不敢进药。”

  “这药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忧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犹自惴惴,不知进还是不进。

  这含章殿,每年开启一次。父皇平日不来此处,亦甚少见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见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独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扰。

  今日一早,上朝,议事,召太子问答国策,批阅奏章至深夜……她时时留心,却见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亦不见分外悲戚。她以为,十年过去,也该淡了……

  承泰公主长叹一声,“传太医进药。”

  言罢,不待内侍通禀,她徐步直入殿门。

  内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里渗出汗来,欲唤公主止步,却不敢开口。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昨日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他们彼此争闹,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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