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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谁也不能够无视几天后那个黑暗的雨夜和更加黑暗的白天，一夜之间，沽宁人失去了家园，守备团失去了生存空间，他失去了司令、同袍、兄弟，和——尊严。
从此以后，他便将除了母亲之外的所有异性都请到了千里之外，他对她们礼貌周全、敬而远之。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空洞的口号，对他却是血淋淋的誓言和军人迫不得已的选择——无论是千军万马的决战，还是上不了台面的游击，他作为指挥官，都必须随时保持冷静的头脑和理智的判断。所以他不能有一丝一毫儿女情长的牵绊，因为他始终做不到像欧阳那样，即使心有牵挂，也能冷静地策划以最小的牺牲博取最大的利益。
曾经吸引他的高昕，如今更被他拒之门外。而高昕在刀山血海中仍然纠结“我究竟爱谁”的样子，他甚至有点厌烦——她是个只能在和平年代展露风华的姑娘，残酷的战争中，她的美貌比不上唐真的一梭子弹。
他摈弃了所有可能牵绊他的个人情绪，却唯独没有防备那个最该设防的人。
是啊，并无断袖之癖的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男人设防？…… 而且还是一个畏畏缩缩、貌不惊人，第一次印象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男人。
正因为未曾设防，所以才被侵占得如此彻底。
他是个男人，可他带给他的细腻、温和、宁静和安稳，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多。
记不清从何时开始的了……
是他一次次地帮他解围，遭到更加难堪的讥讽，然而下一次仍然无畏地站出来？
是他如数家珍地列举各种炸药的性能，最后无比纯良地微笑“我最喜欢黑火药，因为它只用于娱乐、不用于杀伤”？
是他连夜修理电台、困得人事不醒，被他脱衣服抱上床都无知无绝？
是他给小乞丐整理遗容，然后强颜欢笑地骗他说他不认识那孩子，所以并不伤心？
是他絮絮叨叨地在他跟龙妈妈之间传话，那些横亘于他们母子之间二十多年的隔阂，他曾经以为永远不可能融化的坚冰，被他用耐心和爱心一点点地消融？
是他端坐于烈性炸药中间面不改色，却在可能危及同伴生命的时候紧张地不眠不食？
……
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他朦朦胧胧想起昨晚他那番关于水与火的高论，忽然觉得他真的很像是水，温暖，清澈，看似无力，其实坚韧不可摧折。最重要的，渗透力极强，在他不知不觉时，潮水已经漫进他紧闭的心门，淹没了所有。
被淹没才发现，如果现在要拒绝，就必须将自己的整颗心都剜出去，疼痛不说，那样的话，他还能活下去么？
就像他的枪，习惯了瞄准镜，就无法再拆下来。没有瞄准镜的话，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几百米内弹无虚发么？
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却清晰地记得什么时候发现。那天他流着惊恐的泪，抓着自己的手说，他害怕成为一个杀人的人。那一刻仿佛潮水涌来，在他理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被推动着俯身下去，四目相对，在方寸之间许下这样的誓言：你不会成为一个杀人的人，我以军人的名义向你保证。
其实当时更想做的事情是：吻去他的泪水，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不要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残存的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却没能给他足够的勇气，像往常那样帮他脱掉外套。他知道那是为什么。
从那以后他开始避免跟他单独相处。这本来也是件很容易的事，他出任务不会再带他，回到院子里，无论吃饭睡觉都是一大帮子人。昨天晚上的促膝长谈只是个意外，他当时太痛苦，以至于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回避他。
尽管这个意外让他如此舒心——因为他知道除了他，再没有人会跟他说那些话，或者说，听他说那些话。
他只想跟他说说话，看他跟自己的妈妈练练字，觉得这样就很好，…… 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兄弟。
所以现在他真的怨恨欧阳老四的多事——调什么房间呢？像以前那样的大通铺多好，永远散不完的汗酸脚臭和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足以消除他所有不该有的念头。
哪像现在…… 他安静地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头发抵在他的额头下面，双脚在他的温暖之下渐渐变热，衬衣上的茉莉花香随着体温的上升，一阵阵侵扰着他的鼻端。
茉莉花香……
何莫修这两天一直穿着那件散发花香的衬衣浑然不觉，自己闻不到也罢了，奇怪的是院子里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提醒他。
不提醒，也是出于不同的动机。有的是出于善意，觉得像他这样斯文俊秀的年轻人，身上带着点香味很不错，例如龙妈妈和六品；有的是出于恶意，就想看这个娘娘腔出点洋相，例如四道风和满天星；有的是出于无意，例如满心忧国忧民的欧阳和万事不萦于心的唐真。
至于龙文章本人，他也闻到了，却也没提醒他，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既非善意也非恶意，更不是无意，而是……有意。
他喜欢他身上带点与众不同的味道，这样即使他在看不见他的时候，也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尽管随着茉莉香皂的推广，这种香气陆续在高昕、唐真甚至龙妈妈的手上出现了，但是小何身上的跟她们都不同。或许是因为龙文章那件衬衣穿得久了，已经沾染上他自己的味道，混合上茉莉花的气味，再加上他的味道，便成世间的独一无二。
他们俩的味道，混合着茉莉花的香气……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现在明白了什么叫做“作茧自缚”。当初没提醒他不要穿这件衬衣，搞得现在备受煎熬。
茉莉花，中国南方很普通的花儿，他见过很多次，也喝过很多茉莉花茶，却从来没想到，为什么这种香气从人的身体上散发出来时，会让人口干舌燥，产生很多不该有的念头……
即使是擅长克制，这样的折磨对他来说也太难熬了，应该离他远点才是…… 可是如何跟欧阳说呢？说我不能跟小何单独住在一起，因为我对他产生了——龙阳之念？
这个词让他一阵自责和恶心。自幼受的教育，追求真理的理想，无不将这样的词汇归纳于罪恶的范畴。龙阳，余桃，断袖，无不意味着强势群体对弱势群体的狎弄，而且是一种践踏男性尊严的折辱。
所以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对他——那个除了妈妈之外他最珍视的人。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小何，小何，小何。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默念他的名字，深情而又绝望。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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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仿佛听见了龙文章的默念似的，睡梦中的何莫修居然又一个翻身，这次则干脆利落地滚到了他的怀里。
龙文章躲闪不及，两人同时僵住，何莫修也醒来：“文章，你……”
龙文章一把将何莫修狠命推开，几乎是仓惶地往床下逃去。可这狭小的斗室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所以他只能坐在床沿上喘息未定。
原来刚才放纵欲念的同时，他的身体也跟着起了变化。由于两人间隔太近，何莫修也感觉到了。
羞愧，自责，恐惧，将龙文章整个充满，以至于何莫修挪到他身后拍他肩膀时，他反应过激地闪开，同时对他低吼：“你想骂我，是吧？！不仅如此，还想揍我，是吧？！…… 请便！爱打打爱骂骂，随便你啦！”
何莫修很是诧异，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文章，你在想什么？”
龙文章难以置信：“你又在想什么？！……你难道，难道不知道我刚才——我刚才在想什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
“你知道？…… 你既然知道，难道你不觉得……恶心？想吐？”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恶心想吐？文章，你的想法可真奇怪。我应该——应该高兴才是啊。”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 饶是从何莫修那里听到过很多奇谈怪论，这句话还是把龙文章给震到了，“你高兴？…… 你真的高兴？你确定你真的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我当然知道啊，”何莫修的声音很镇定，“你忘了，我跟你一样大啊。”
“你也二十八岁了？可我怎么觉得，你连十八岁都不到似的？”
“不管在你看来我的心理年龄有多大，我的生理年龄确确实实跟你一样，二十八岁了，我属鸡。我来沽宁已经四年，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清楚——我到底喜欢什么人。”
龙文章转过身来看着何莫修，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他一阵晕眩。
何莫修勇敢地直视他，纯净明澈的眼神即使在暗夜，也看得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许久，龙文章才颤抖着声音问道：“小何…… 刚才，我没听错吧？你真的……真的……也对我……”
“是真的，文章…… 你忘了我从来不说谎的？起初我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小昕，后来发现不是的，她只拿我当成一个倾吐心事的对象，从无兴趣了解我的想法，所以我更愿意把她当成妹妹。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满江楼，那时你全身都是阳光；三年后你变了，我以为你变得冷漠讥诮，后来才知道不是，你只是把你的阳光封存在冷酷的外壳下面，变成炽热的熔岩。…… 像我这种温吞水的性格，总是会被你这样的火热个性所吸引，就像……就像正负电子互相吸引一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龙文章再怎么半懂不懂，也不会不明白何莫修的心意了…… 可是，那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天然屏障怎么办，难道他也能视而不见吗？
“小何，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可我们，我们都是……”
从来没有哪句话，被他说得如此艰难。触手可及的渴望就在眼前，可他还在苦苦地挣扎纠结。
“都是什么？” 何莫修居然还觉得诧异，“哦，你是说……性别？可我不是说了么，吸引我的是你的个性。…… 伟大的柏拉图在他的《对话集》里就曾经多次提到过，灵魂与思想的交流远胜于身体层面的吸引，而灵魂，是不会在乎它的载体是什么样的。阿喀琉斯和他的堂弟帕特洛克罗斯同为最勇敢地希腊战士，他们分享铠甲和荣耀；亚历山大大帝和他的大臣赫菲斯提昂一个明君一个贤臣，他们拥有同样的征服世界的理想……”
龙文章赶紧打断他的书袋：“行了我明白了…… 小何，我真的很纳闷，为什么什么事情都能被你说通。”
“因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呀！除了这场该死的战争…… 当然，从宏观上来讲，战争的爆发其实社会系统熵增过程的自然体现，当人类的活动使得系统的熵减小到一定程度时，系统自然要启动熵增变化来维持它的平衡，因此它也属于合理范畴。…… 只是战争毕竟是不人道的……”
“别说了……” 龙文章忍无可忍地捂住那张不合时宜的碎嘴。
……
如果说，方才何莫修的一番高论让龙文章前所未有的感激，那么此刻，他则让他前所未有的——气恼。
他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时，他没有动；他将双唇覆住他的脸颊时，他没有动；他伸手揽过他单薄的肩膀时，他甚至还很配合地将手搭在他肩上。
但是——然而——没想到——始料未及的是——
当他鼓起勇气，将手探进他的衬衣里面的时候，他却像惊醒一般猛地推开他，哧溜一下蹿到床尾去了。
龙文章措手不及，差点被推到床底下去。
“你搞什么？！” 他倒在床头恼火万分。
“对不起…… 第一次，我不太适应…… 能不能给我点时间？”
龙文章恨恨地喘粗气，不接他话。用强，还是等待，这是个问题。虽然没读过莎士比亚，但这句话却很自然地浮现出来，纠缠着他的理智和渴望。
何莫修感觉到了他的火气，惴惴不安地挪回来：“文章，你生气了？…… 你很难受吗？”
“你说呢？！”龙文章凶巴巴地瞪他。
“那么…… 我适应好了，你继续吧。”
“真的吗？”龙文章暂时没动。
“真的。”
“不后悔？”
“不会。”
“那好……”
龙文章翻身过去，训练有素的擒拿术将他全身制住。
何莫修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推他，却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