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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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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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寿贝珠般的小牙咬住玫瑰色的嘴唇,勉强一笑,眼圈儿却红了。 
  〃罢!罢!不说它了。你就借着生病的由头多歇些日子吧!〃 
  〃我也这么想呢……〃天寿抹了抹眼睛,笑道,〃师兄,你怎么不回广州呢?不怕你家大人 把你撵了?别瞧你人前有说有笑的,可我觉着你挺有心事,心事还挺重,对不对?〃 
  天禄一个劲儿地扇火,没有马上回答,看看火苗儿蹿上来,才低声道:〃师弟,跟你说句实 话吧,你先别告诉人,我不想在那儿干了!〃 
  〃怎么啦?〃 
  〃我实在瞧不上那个鲍鹏!琦侯爷跟夷人打交道就靠他一个人,可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跟咱 们中国自己人他狂得要死,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说中英两国是战是和就攥在他手心里!可一到夷人跟前,就像条叭儿狗,踩着小碎步儿摇头摆尾讨好卖乖,还跟他那 会儿在颠地面前一个样儿!真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别说我看着脸红,夷人也拿他不当个人看! 〃 
  〃本来就不是好人嘛……辞了就辞了呗,咱们一块儿搭班唱戏挣钱!〃 
  水开了。天禄提了陶罐冲了茶,先给师傅那边送去一盏,回来才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热茶 ,说:〃可琦侯爷太可怜,撇下他不落忍。〃 
  〃什么?〃天寿很惊奇,差点儿被茶水呛着。 
  〃我知道,论居官、论人品、论才学能耐,他都比不上林大人,只因是满人,又有爵位,比 林大人富贵就是了。可他也是一任钦差呀!林大人做钦差领皇上圣命来广州禁烟,他做钦差领皇上圣命要完成抚局。人人都骂他求和降夷没气节,可他要是不求和,皇上能答应吗?那 些夷人损失那么多鸦片,如今又派了大兵船占了定海舟山,哪肯轻易就讲和?还不得大大地 讹上一笔?可他又敢轻易答应吗?不答应夷人就又要讲打,不又和不成了吗?他的顶子不也 保不住了吗?……〃 
  〃你这圈子都把我兜糊涂了!……和不成就打呗!〃 
  〃唉,要是讲打,还用革林大人的职,还用他琦侯爷来广州吗?……可广州的官儿们百姓们 爱戴林大人,为林大人抱不平,不爱答理他;他呢,还信不过广州官场,抚夷的事也从不找 他们商量,就只靠他自己带来的两个亲信官,再就是那个不是东西的鲍鹏……唉,真是四面 楚歌呀!……〃 
  天寿嘻嘻地笑了:〃师兄,在这钦差手下你得了不少好处吧?不然你干吗这么替他担忧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咱们腊月回这边儿来以后,夷人攻打大角沙角【道光二十年腊月 十五,英国侵略军攻陷大角沙角炮台。守军奋起抗敌,副将陈连升父子及兵勇近三百人力战 捐躯。】,官兵死了好些人,广州百姓都站在远处岸上瞧热闹,谁又拿这当回事呢!夷 人不是好东西,那官兵官府又是什么好东西呢?除了林大人咱们心服口服,别的,爱打就打 去呗,你担忧,犯得上吗!〃 
  〃我估摸着,夷人攻陷大角沙角,必是因为琦侯爷对夷人提的条款不认可……唉,那条 款也实在太苛刻了,就连琦侯爷这么敢作敢为的人也不敢应许。可这战火再起、折兵失地的 消息传到朝廷,琦侯爷怕也没好果子吃了!〃 
  〃什么条款呀?〃 
  〃……〃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是机密不能说是吧?好,不问了。〃 
  〃师弟你别生气,这事儿,琦侯爷对巡抚大人都是不许说的……〃 
  〃我不过随口一问,谁希罕知道它呀!〃 
  〃我倒有件事一直想不通,要问问你呢。〃天禄回头朝正房东过间瞧了瞧,压低了声音,〃 两年前师傅那种样子,难道你还怕他不成?就算烟瘾犯了寻死觅活也是常事,怎么就逼得你 竟冒杀头的罪名去弄那公班土呢?〃 
  天寿俊俏的面孔骤然通红,片刻之间又渐渐地惨白起来。他迅速地扭开脸,眼睛里竟噙了汪 汪的泪,看着就要包不住了,吓得天禄连忙说道:〃不问了不问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天寿却比天禄更快地恢复了常态,他指着山下说:〃你看,怎么会有轿子到咱们这儿来呢? ……瞧,上了来咱们听泉居的路啦!……〃 
  天禄伸头一看,果然是那种两人抬的小轿,但轿前有人带路,轿后有许多人跟从,还挑着担 子,像是很有身份的人物,是谁呢?来这儿干什么? 
  天寿已经嚷起来:〃哎呀!轿前头的是雨香啊!莫不是胡大爷?爹,爹!〃   
  《梦断关河》六(4)   
  柳知秋从屋里赶出来,见此情景,一时手忙脚乱,嘴唇都哆嗦了,平和了不多日子的面容, 刹那间又变得愁苦。他望着天禄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不知上回雨香回去嚼什么舌头,要真是胡大爷,他此来……我还欠着他那么多的银子呢!〃 
  哥儿俩顿时也面色严峻了:就是拿听泉居顶,也还不上那一万两烟债啊! 
  来人果然是胡昭华。 
  柳知秋领着天禄天寿把贵客迎进客厅就座,阿嘉叔送上茶来,宾主照例一番寒暄。天禄天寿 默默侍立在侧,又谨守着当年柳家的待客之礼了。 
  胡昭华笑道,自己是到澳门去看朋友,顺路来看天寿的。天寿为他家唱戏累病,他很不过意 ;又听雨香说听泉居如何之好,也想来见识见识。说着命家丁抬上一担礼品,一筐专给天寿 :有一大盒燕窝、一大盒银耳、一斤人参,还有鹿茸、桂圆膏等类补品,再就是冰糖、蜜饯 、莲子和一包一包的各种点心。另一筐是贺柳家新居的礼品,无非是火腿腊肉风鸡风鱼香茶 糯米,装得满满的,堆成了尖,每样东西上都贴了福字大红纸,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柳知秋连连揖谢说不敢当。这时雨香把五个红纸封套的银子放桌上,说:〃天寿哥那天走得 慌忙,戏份儿都没拿。他是一天五十两,加上养病银,共是二百五十两,柳师傅请收下。〃 
  柳知秋回头看看天寿,说:〃还不谢过胡大爷。〃 
  天寿走上前对着胡昭华深深一揖,说:〃天寿谢胡大爷惠赐。〃 
  胡昭华扶住,仔细打量着天寿,说:〃气色好了许多。看来雨香说得不错,你这听泉居怕真 是收贮着天地灵气,不但能养好病,人也更滋润水灵了!……不过病了这一场,再马虎不得 ,那燕窝银耳人参正好用来炖汤,加上冰糖,每日早晚喝一小盏,最是滋阴益气,吃上一个 月,定能见效。〃 
  天寿心下感激,却不好说什么,对胡昭华略带风尘劳碌之色的面容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轻声说:〃多谢胡爷记挂。〃 
  雨香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笑道:〃班里的师傅和弟兄们都问你好,等你回去唱元宵夜戏呢 !〃 
  天禄笑道:〃我也去胡家花园唱元宵夜戏好不好呢?胡爷肯不肯给师弟一样的戏份儿呢?〃 
  胡昭华哈哈地笑了:〃我真巴不得你们这三玉笋都回我胡家班。戏份儿算什么!当初是家父 做主,若依了我,决不肯放你们离开的……不过,天福天禄竟能跳出梨园,又竟能先后在两任钦差大臣手下当差,也算是梨园一大奇观了!日后由差役而书吏,由书吏而师爷,径登上 九流之途,前景正未可限量。现下不要说我敢不敢请天福天禄,就真的请了,二位又怎肯低 了身份再登红氍毹?〃 
  天禄扫向鬓角的黑眉一扬,笑道:〃人世沧桑,那可说不定。〃 
  胡昭华一拍胸脯,笑道:〃好!真有那一天,我胡家班虚位以待!〃 
  大家又说笑一会儿,柳知秋师徒和雨香便带领胡昭华走遍听泉居各处。雨香叽叽呱呱,走一 处赞一处,胡昭华也不住点头。后来,按天寿的意思,阿嘉夫妇在腊梅花下摆开八仙桌,又摆了许多点心,天禄天寿和雨香一起忙碌,汲泉水,扇火炉烧水沏茶。那几树梅花,似禁不 住热气熏蒸,一时间由花蕊里往外散发浓香,芬芳馥郁,充满一院,热腾腾的茶香也因沁入 花香而格外清醇,所有的人都被笼罩在花香茶香的氤氲之中,感受着难以言说的沉醉。 
  头杯茶胡昭华一饮而尽,第二杯才像行家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不时闭了眼睛微微晃着 脑袋,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看得天寿和雨香忍不住偷笑。天禄提着陶罐等着续水,见胡昭华睁眼,问道:〃味道还好吗?〃 
  胡昭华想了想,说:〃此水之醇厚甘洌,着实少有,竟把茶的毛病都遮盖过去了。若是配以 当年新茶,最好是明前毛尖,则好水好茶堪称双绝!〃他忽又转向柳知秋,〃这也像你这听 泉居,好地势好风水,可惜居内各处太显寒俭,书房和画室琴室尤甚。……柳师傅,你买这 地盖这屋一共花了多少钱?〃 
  此语一出,柳家师徒登时紧张。柳知秋惴惴不安地看了胡昭华一眼,正遇上他十分专注的目 光,心里一慌,连忙转眼去看手中的茶杯,说:〃因此处偏僻,又在岛上,地价和造屋的料钱工钱都比广州低得多……总共用了将近千两……都是天福他们兄弟三个凑来的……〃 
  胡昭华很快地算了起来:〃就是说,若盖在广州,约用万两左右……或许还要多一些,就算 一万二千两,也还是很合算的啦!……如若我买了这处地方,就要打个高围墙,修个大花园 ,把泉水圈进园子里,做一个流杯亭……〃说着说着,他觉得气氛不对了,抬眼一看,柳家 师徒都变了脸色,〃你们这是?……〃 
  天寿涨红了脸,说:〃你可是要打听泉居的主意?〃 
  天禄冷笑一声:〃师弟,你还净说他好,有情义,这下露出马脚了吧?〃 
  柳知秋愁眉苦脸地叹道:〃父债子还,反正也跑不脱,他要拿听泉居顶了那笔烟债,我也没 话好说的……〃 
  天禄发急,瞪大了眼睛,几乎喊起来:〃一万二千两有什么呢!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就不算 啦?……〃 
  胡昭华满脸惊诧地听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倒把师徒三人笑愣住了。   
  《梦断关河》六(5)   
  胡昭华笑够了,说道:〃你们以为我是来要债的?以为我想以顶债为名占了听泉居?唉,别 人不知我也就罢了,我们相交多年,竟以这般小人之心来度我,真令我伤心!也太小看我胡某人了!柳师傅,你来认认,这些可是你的借据?〃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交给柳知秋。 
  柳知秋接过来,手便簌簌发抖,脸色也变了,仿佛又回到旧日的噩梦,好半晌,才轻声地说 :〃是,我画的押,我按的手印……全都在,十二张借据……〃 
  胡昭华从柳知秋手中一把夺过那些字据,转身走近小红泥炉,就着炉火点着了它们。火焰迅 速燃烧,快要烧到手上时,胡昭华向空中一甩,借据的灰烬带着火苗,闪着火星像黑蝴蝶一样飞散了。 
  众人惊住,一片沉寂,好半天谁都说不出话。 
  胡昭华拍拍傻了似的柳知秋的肩头:〃柳师傅,这是我今天到此要做的第三件事。我敬你是 条汉子,也敬你教出了天福天禄这样梨园行里少有的人物,当然,最看重的还是跟天寿这么 多年的交情,他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只有帮他,哪里会难为他呢?〃 
  天寿呜地哭出声,柳知秋含泪向胡昭华揖谢再三,天禄眼圈儿也有点红了,雨香和跟来的家 丁以及阿嘉夫妇更是欢声赞叹。胡昭华觉得身心舒泰,飘飘欲仙,回广州后王师爷定会夸他 戏演得好。他实在也辨别不出自己是真心还是在做戏,笼络天禄天福还在其次,因为做好事 善事而赢得心爱之人感激爱戴,真是很美很得意很快活! 
  不顾柳家师徒的再三挽留,胡昭华坚持告辞了,说他与朋友约好今晚在澳门见面,不能让人 家白等,他的大船就停靠在香港,回船上吃饭歇息都很方便。 
  天禄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胡爷你说你的大船停在哪里?〃 
  〃不远,就在香港边上。〃 
  〃香港?香港在哪里?〃 
  〃山下那片海滩向西北转过去就是。你们不知道吗?那港口水很深,附近的渔船和澳门的货 船常在那里停靠。〃 
  〃不对呀!〃天禄大叫起来,〃那明明是裙带街呀!〃 
  胡昭华奇怪地看看天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激动还大喊大叫,但还是宽容地笑了笑,说: 〃那是广州人的叫法。头些年莞香生意都在这儿做,澳门这边就把那港口叫香港,把这个岛叫香港岛。〃 
  天禄大惊失色,眉眼都变了位置,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虽然极力掩饰,柳知秋还是感觉到了 。送走了胡昭华再问他时,他苦着脸,咬紧牙关,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神色沮丧到了极点。 
  天禄既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记得清清楚楚,夷人向琦侯爷提出的十分苛刻的条款中,最苛刻、也是琦侯爷最不敢接受 的一条,就是要求割让领土。 
  而这领土,就是香港!   
  《梦断关河》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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