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蓝衣公子拉住了她，“结衣，这是百年后的世界。”
结衣吃惊，天边突然刮来一阵阴风，众鬼开道，万物消声，身着厚重冠冕的阎王落下，沉声，“洛浦，你的时限到了。”
那阎王半张脸露出来，结衣捂住嘴，差点叫出来：那是沭阳！是沭阳！
后面，结衣麻木地看着，洛浦被阎王夺魂，又对自己魂魄下了咒。在别人眼中，他安然长眠，死时无苦痛。
蓝衣公子在结衣耳边说道，“青云观长休掌门，于私逆天违命，暗渡死魂，于公无过无功，一事无成。某年某日某夜，十殿阎王于他隐居处索命，死时安然，不过一百五十岁。死后夺去一魂一魄，丢去轮回台，生生世世，体弱病虚，再也不得修行。”
结衣一步步后退，头像要炸开了般。许许多多声音在脑中响起，许许多多画面在脑中浮现……
周围黯淡下去，又回到了那片黑暗中。蓝衣公子萧索道，“结衣，洛浦对自己魂魄下了咒，我便是那被夺去的一魂一魄。飘荡天地间，无来无去，只是为了在适当的时候，造一线生机。结衣，洛浦有难，你要醒过来……不要再睡了。”
不要再睡了……不要再睡了……不要再睡了……
结衣蓦然睁开眼，坐起。天边大亮，外面敲鼓呐喊，战火不息。她愣了一会儿，脑海里还是各种各样的片段闪现。又突然忆起蓝衣公子的话，跳起来就往外跑，“洛浦！”
一路如飞，往那战场上跑去。她怕的魂飞魄散，怕的腿软脚软，怕的泪流满面。
许多年的光影都在脑海中苏醒，逗她笑的他，突然沉默下去的他，被推下忘川的他，逃婚的他，渡魂的他……原来不经意，她沉睡了这么多的记忆。
傻子傻子……你怎么会认为，我想起来，就会讨厌你呢？
结衣最喜欢的，最想要的，就是你啊！
请你等我――等我――
城下，尸魅们僵着身体往前走，洛浦体内的聚魂珠发出极强的金光，灿然夺目的光照耀天地。
结衣奔跑过来，看到的就是他在半空中闭目、向下摔去的身影。那一瞬，整个世界，一砖一瓦，在她眼中全部塌陷。
抱着头，大叫，“不要――”
他偏目，看到了站在城墙上抱头大哭的姑娘，微微露出笑。
世界空虚，天地黑暗。她长发荡开，放声尖叫，“不要――”
苍白的脸，泪痕如注。
73．最后一章 长干行
她冲进了战场，红衣如血，披头散发像个恶鬼。人类惊恐害怕，看到她抱着洛浦的身体，转眼就消失了。似乎从来就不曾出现过，战场上的尸魅散成了烟雾，消失殆尽。
像是被一场风暴席卷过，一切都不存在了。但毕竟，曾经存在过。
结衣抱着洛浦的身体，想带他去青云观求助。他却伏在她耳边，低声，“结衣，来不及了。”
“不会的……我一定要救你……”强声回答，声音里满是颤抖。
洛浦咳嗽，虚弱无比，“我的魂魄要散了……你不能，让我在最后一刻，清静点么？”
结衣咬着嘴角，停下步子。她看着茫茫然的天地，心中也茫茫然的。抱着他从半空中落下，靠在一处山崖边，嗓音因哭泣而沙哑，“是，你说的对。”
洛浦扯出一抹笑，摸她的长发如绸，“没想到，你会醒过来。”
结衣不再说话，轻轻地挨过去，窝在他膝上，就像以前那样温馨的日子里。
洛浦萎靡地靠着山壁，面色青白，眼皮沉重地垂下，嘴角却带一丝极淡的笑。他手指穿梭她的长发，三千青丝，三千情丝，一根根把两颗心脏相缠。“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衣，你的名字真美。”
结衣摇头，又点头。最后温柔地低声唱一个遥远的曲子，声音宛转悠扬，是一个太美的梦境，“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结尽百年月……她却心知，这一辈子已经完结了。
她从他膝上抬头，向他看出。日光葳蕤，他的目光温和清凉，眷眷地与她对视。结衣看到了他雪白如纸的面上跳跃着阳光，眼睛那么亮，像是星光一般。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到他眼皮下，想接住那流下来的星光。
“结衣……”他只张唇，念了这么一句。他微微地阖了目，浓密长睫安静地搭在眼睑上。放置在她发上的手，停止了动作。他走的这样幽静，悄无声息。一点光辉从眼中掉落，滴答落在她手心。
她凑近看，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在里面，她看到了面色憔悴的红衣女子，在无声哭泣。
点点魂魄从他体内流出，这般的不完整。体内的聚魂珠脱落，光芒灰淡，静静地躺在地上。
讳莫是相思，依旧若初时。
年轮转动，仿若天地沉暗下去，她孤身站在金陵古宅，看着他从白雾里走出来，白云黑水般的公子，眉眼悠长，似笑非笑。似乎，她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见他一面而已。
她再抬头，痴了一般地看他。然后凑上去，两臂伸开穿过他的腰，紧紧把自己放入他冰冷僵硬的怀抱里，唇瓣与他相贴，轻喃悲声，清歌婉约，眉目传情：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我结衣，终于只为你一人结衣……结尽百年月，我依然等着你回来……洛浦，在我毕生之年，一定会找到你，与你长相见……执念也好，痴子也罢，我只要你一个。”
他体内的魂魄不能聚成形，只是城光芒点点散开。然后，他的身体，也从她搂抱的怀中消失，化成烟雾。撑着伞的蓝衣公子幻化出形，抱着痴傻的姑娘，在她眼角轻吻一下。
整个身影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了光点消失的地方，“结衣，我一定会聚起洛浦的魂魄，请你……等待。”
结衣抬头，看着他的前世今生，都在面前消失。她屈起膝，慢慢地抱住。头枕在膝头，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开始哭起来。她抱着膝，一个人哭得凄凉，像要苦到天荒地老去。
大燕和大昭的战事，也结束了。城门打开的时候，洛衍迎着箭雨，走进了外面的火海中。有人轻轻扯动他一下，他没有回头。
点着火的箭射进他身体中，他合了眼。像看到那年月，夏之昕抱着膝在巷口哭泣，夕阳真美。
他只快活了那么一年，之后的十多年，全在为那一年的快活付出代价。洛家要屹立不倒，洛家要做最大的世家大族，洛家、洛家……这关他什么事啊？
那名声让他受苦，让他连最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他为什么，还要为了洛家努力呢？
毁灭吧，让这一切都毁灭吧！
让洛家一夜倒塌，让忠臣全都殉国，让大燕国就此消亡……让他死，让他终结这一切痛苦！让他回到最开始，让他与她相遇……
一遍遍地相遇，再也不要回到后面的悲剧中了。
此生此世，或许真的冥冥中有天命，洛家两个公子，都在同一日死去。从此后百余年，洛家就此倒下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复兴的可能。
本来大燕国打胜了仗，该是举国欢庆的时候。太子殿下沭阳却突然病倒，短短二十日就离世，天地同悲。内外受迫，大燕国不得不向大昭国求和。
从此，大燕与大昭合并，国号齐。
结衣去了沭阳陵墓查看，不得不相信，他果真是阎王转世。那沭阳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时候兴起杀了洛浦的念头，早就无从考证了。
她只知道，苏慕清和夏之湄和离了。夏之湄出家做了道姑，只有苏韵每月会爬山去看她。
她站在城中夜景，灯火明媚如白昼。蓦然回头，灯火阑珊，再等不到有人从后搂抱她，宠溺地亲吻她。
是啊，高楼望断，灯火寂灭，那人却是再也不见了。
她难过地想着，所谓爱情，到底要怎样的结局，才算美好呢？可想清楚，又有什么重要的？
她终于知道，并不是每一次回头，都能在灯火阑珊处，看到那个等待的身影。
人人望见，灯影中的红衣姑娘，眼眸一瞬不动，眼泪却流了一脸。
结衣回到了先前和洛浦居住的小镇，院子里的桃花开了，郁郁葱葱，雪白粉红，亮得像阳光一样美。她抚摸着花瓣，在青石板上躺下，睡了好长一觉。
以前他最喜欢睡在这里，她也要体会一下，睡在这上面，有多好呢？
“桃花啊桃花，你慢点开，我去找我家相公。到时我和洛浦一起回来，你再开花给我们看，好不好？”谁家傻姑娘在树下笑，许下这样的愿望。
又是谁家傻姑娘独自归来，只能独自看花开花落，岁岁年年。
她本来想着，像个凡间妻子那样，有个温暖的家。但现在，洛浦都不在了，还要这房子做什么呢？
结衣卖了房屋，最后仰头看了满树的桃花夭夭，转身走了。独自一个，她在人间走着，找着。遇见可怜的人，就援手相助。问起姓名，她只是摇头笑。
她其实不是多么善良的，真的。
洛浦为了消除她的罪孽，甘愿毁去一身修为，再不修行。
那他的罪，她替他还吧。总是想着，她多做些好事，环环相报，他能多得些好处。
在人间走了近百年，有一日，进一座城镇时，看到了寻人帖示。贴的人说了，京中苏家族长要寻找一名女子，在每个城镇都贴了告示。结衣去看时，上面的大概意思是这样的：
结衣，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你说要来京城，却从来不来。我就要过世了，能不能来京城，看我最后一面呢？
留款人名是“苏韵”。
她恍惚记起了，就往京城里去。病榻前，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苏韵。他白发苍苍，气息忽长忽短，苍老疲惫的声音还在笑，“你终于来了……结衣，我已经老了，你还是那么年轻……就跟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
结衣沉默，并不知道，第一次相见，自己在苏韵眼中，有多美，让他记挂了一辈子。她看到他的魂魄从体内飞出，然后离去。沉沉然的，想起当年大雪中，少年欢喜温柔的笑脸――
“别怕，结衣！我会带着你走出去的！我带你去京城玩，那是我的故乡，比金陵还要热闹还要繁华。那里有吃不完的小吃，成衣铺里的衣服是全国最漂亮的，房子楼阁是最好看最精致的。白天我带你去茶楼里喝最贵的茶水，晚上有人放烟花等你看……结衣，这些你都没有见过吧……所以你一定不能睡，知道么？”
苏韵……苏韵……原来啊，我也错过了那么多。
红衣女子走出了苏家，站在京城繁华的街头，四顾茫然。她好像看到洛浦含笑着向她招手，又好像看到年少的苏韵转过身羞涩笑，还看到洛衍走进小巷中，遇见了抱膝哭泣的夏之昕……
“洛浦，我信你了。人间肮脏，但人间有情。我要继续行走，等到再一次遇见你。”
山山水水，独自走过。大雁南飞，草生木长。人间到底过了几百年，结衣也不记得了。
她有一日，回到了种下桃花的地方，那里建起了豪华的宅子，从墙头望去，里面的桃花粉红淡红绛红，开得无比美好。似被牵引住，结衣抬步，往宅子里走去。
梦里几百遍几千遍想过一样，在眼前一点点浮现。
厢房低烟，檐铃响动如铁马冰河，年少公子坐在屋中写字，苍白清瘦的面容，眼波流转中，自有一份漫不经心和随意。
他感觉到什么，抬起头看窗外。一树桃花绽放，那姑娘就站在树下，分花拂柳而来，婉转秀丽，弯着眼眸笑起来，比满树的桃花还要嫣然美好。
姑娘痴痴地望着他的脸，问道，“你有没有一块玉佩？”
少年吃惊，却从脖颈掏出一块玉佩，碧绿晶莹，在阳光下转着水一样的光。
一生结衣，尽在等待。突然听到了满世界开花的声音，那个人，终于让她等到了。
撑着伞的蓝衣公子走进门来，含笑，“结衣，你来。”
结衣转身出去，跟着他走。多少年来，她又一次见到了他。他牵着她的手，风景后退，鬼气阴阴，笑道，“结衣，你来。我用最后一分力气，送你去投胎。”
“……你……”
“那年洛浦逝世，留下一魂一魄在世。这是他下的最后一道咒――当我修补好了他的魂魄，当他可以转世，让我来找你，用所有的力气为你净魂。”
这是洛浦花费了许多年做的一件事，鬼界无人插手，阎王也默认。他送她上轮回台，整个身子化成了幽蓝光芒，飞进了她身子中。
结衣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