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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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衙门-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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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循 环。所以再精明的官员,也无法摆脱吏员的欺瞒和干扰,倘若这官员本来就是庸碌无能之辈 ,自然就更要成为吏员的俘虏而遭其随意摆布了。简言之,在资深吏员看来,这州县衙门的 真正主人就是他们,上面派来当领导的倒是过往客人。这样想,“衙神”是刀笔吏出身的萧 何而非别人,倒也理所当然。 
  《水浒传》、《金瓶梅》之类书中,常有押司、孔目等吏员欺蒙挟制州县官员的描写, 或许有人以为这是小说,不足以为凭。须知一部中国州县衙门史上,官员斗不过吏员的故 事有的是。比如郑克著《折狱龟鉴》上举例说,宋朝时吉水县衙门里吏员每逢新官上任,必 唆使许多当地人前来告状,冗杂繁复,非把新官搅得头昏脑胀不可;以后这官员对于此类事 便生厌恶了,于是吏员们趁其懈怠,就把办案的事权揽到了手里。又如张培仁著《妙香室丛 话》举例:清朝咸丰三年(1853),福建晋江县正堂出缺,巡抚调张培仁的朋 友王子符去做代 理知县,王子符苦苦哀求,不肯上任。闽抚大怒,要上弹章参他,他也不怕。什么缘故呢? 原来晋江县衙门里吏员之猾是远近闻名的。按照户部规定,晋江每年应征收地丁银三万两, 可大多被吏员勾结土豪给侵吞了。那里的老百姓在纳地丁银时,已养成“只知有里书之收字 ,不复重县令之串票”的习惯。派去的知县、主簿之类若想清查一下,原始的鱼鳞图册、流 水账簿等便会被吏员们设法藏匿甚至窜改,“即吊查册籍,亦如理乱丝”。照王子符的见解 ,真要“革除此弊,非复行大量之法不可。又恐里书与奸民或阴为阻挠,或阳为抗拒,非会 同营兵及添派委员丁役,不足以示威集事”。可是历来去那儿上任的官员,都是赤手空拳, 也无法筹措个两三万经费来摆这派兵增役显示官威的阵势,倘若其间闹出点事端来,又要被 上司责以“办理不善”,“是以官是土者,无不忍气吞声,各存五日京兆之见”(《 妙香 室丛话》卷10)。反正去那地方当官是当不好的(收不足地丁银要受处分) ,迟早要参,与其后来被参,还不如干脆不去呢。 
  自然,像王子符这样考虑,还是出于当个清官的动机,有心捞钱当贪官的话,那就正好 一块儿通同弊合。吕居仁著《官箴》,有段警告:“后生少年,乍到官守,多为猾吏所饵, 不自省察所得毫末,而一任之间不复敢举动。大抵作官嗜利所得甚少,而吏人所盗不赀矣。 以此被重谴,良可惜也。”这就是说,吏人以利诱官,官吏同流合污后,常常是吏员所得要 比官员多得多,但事情发作的话,最倒霉的还是做官的。 
  话虽这么说,毕竟既当官而又不贪利者,能有几个?《名公书判清明集》里,收有一篇 上司怒斥知县的警令,大呼:“全是吏人世界,知县所知何事?”这便是贪官或庸官坐衙的 必然后果。试以收进这部书内的南宋干员蔡杭(时任江东提刑)的一系列判词 为例,便可知州 县衙门“全是吏人世界”之不虚。如《违法害民》云:“当职(蔡杭自称,后同) 未巡历之前,已闻弋阳有孙、余二吏之横,民不堪之。及至安仁,则弋阳百姓争来哀诉 。孙 回首占县权,自号‘立地知县’,弟孙万八横行市井,人呼八王,其他可知。”又如《铅山 赃 吏》云:“当职未入境,已闻铅山县有配吏程、徐、张、周四人,为百姓之害,及入境,则 百姓交讼之。”又如《冒役》云:“当职入境阅词,诉配吏者以千计,则一路之为民害者可 知也。”要之,老蔡在管下诸县转了一圈,收到的状纸全是老百姓控告猾吏的。猾吏威风到 什么程度?仅以弋阳县孙回、余信二吏为例:其平素作为是,“捉人殴打,辄用纸裹木棒, 名曰纸馄饨。收拾配吏、破落乡司,分布爪牙,竞为苛虐,私押人入狱,讯腿荆至一二百 ”;其日常收入是,“既有无名钱,又有自寄钱,又有比呈展限钱,又有保正每月常例钱, 敲锤骨髓,怨声彻天”。当蔡杭传讯证人调查他们的罪行时,“乃敢率弓手正等二十余人, 以 迎神为名,擒捉词人”;当蔡杭查证确凿下令逮捕他们时,又“拒而不出,方且酣饮娼楼, 扬扬自得”。这两个小吏日剥月削的民脂民膏共有多少,“据狱中供招,虽未及万分之一, 然孙回计一万一千七百余贯,余信计一万八百余贯”。那么这个“未及万分之一”的数额又 是什么概念呢?据史料记载,熙宁三年(1070),即北宋始行吏禄制度的头一年 ,整个中央政 府所属各部门之吏禄支出,总数也只有三千八百三十四贯(《梦溪笔谈》卷12) 。再回想一下 前文某县尉自叹每月俸钱不过五贯五百九十钱的感慨,不难想见吕居仁何以要向当州县官的 发出警告,也不难想见为什么吏员的社会地位如此卑微,而仍有那么多人“且乐为之、争为 之”了。   
  任你官清如水 怎敌吏猾如油(2)   
  这等严重的罪行,在局外人看起来是泼天大祸了,但在“吏人世界”里不算啥事儿。蔡 杭当时给拟的判决是“孙回决脊杖二十,刺配惠州牢城;余信决脊杖十七,刺配南康军牢 城”。孰知猾吏的气焰既然能嚣张到如此地步,自有其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存在,包括县 衙门里的那一班官老爷们,无不网罗在内。所以这判决出来 后,“众论及知县之言”,全是一派说情声音,况且理由也很堂皇,“皆谓本县纲解首尾, 皆在孙回名下,欲得了办毕日行遣。” 
  没办法,财政收入是县政的中心,既然孙回一身而系全局,蔡杭也只有服帖,宣布“当 职念本县月解窘急,重违其清”。于是罪犯又以能人的资格,继续从事他的“公务”,也用 不着去服徒刑了。这也说明,只要别犯上“谋逆”这一款,中国古代官场上是很有一点“唯 才是举”、“重用能人”的观念的。至于什么“澄清吏治”、促进廉政啦,对不起,只 能当高调唱唱的。 
  最后,“官清如水”难敌“吏猾如油”的又一原因,还在于吏员通晓成例,熟悉档案。 在本书第二章里,曾援引过韩愈的名篇《蓝田县丞厅壁记》,这里面有一段很精彩的人 物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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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吏抱成案诣(县)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 行以进,平立,睨(县)丞曰:“当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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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吏员抱案见县丞,当是毕恭毕敬的态度,因为两者地位悬殊,王冕觉得最耻辱的,也正 是这“朝夕抱案立庭下备奴使”的一幕。可是韩愈笔下“抱案”两字中又嵌了一个“成”字 ,说明吏员向县丞呈上的已经是办完的案卷,不过来完成一道签名画押的手续而已。说起来 这又是中国官场的一大传统,办任何事情,都有一套繁琐的程式,基本法令之外,应该援引 或可资类推的成例有如汗牛充栋。科举出身的人,经史策论能讲得头头是道,诗云子曰可背 得滚瓜烂熟,可是少有能摸着这些门道的;至于荫袭、保举、军功或捐纳等出身的人,那就 更要差上一大截了。举个简单的例子,某官员接办一件公事,这事情该依哪一条法令或哪一 项规定去处理,在律令和会典等书籍中都找不到,万一出点纰漏或被上司找出了岔子,轻则 驳回,重则训斥,那不就成了吃不了兜着走?这时就得设法找出以往出现过的成例套用,或 者是相似的成例类推,以保万无一失。可是究竟该找什么成例,或者虽已知道,又究竟该从 档案库里的哪一架哪一格上去调取,那就是另一门学问了。这就叫“吏道”,《水浒传》介 绍宋江“吏道纯熟”,即是此意。于是当官的便得向做吏的讨教,抑或干脆交给做吏的去办 。你若想避开他自己动手,大半是还没等上司申斥,他倒先给你来个驳回了。这样,韩愈笔 下那个场景便顺理成章地出现了:“卷其前,钳以左手”,左手像把老虎钳似的,紧紧夹住 前面卷起的文件,那含义简直是“你也用不着看了”。右手呢,“摘纸尾”,关照你,“当 署”,意思是“这是应该由你签字画押的”。最妙者是“平立”而“睨视”,态度还是那么 谦卑,但“睨视”的眼神,却显示出一副小人得意的心态。韩愈是当过阳山县令的,当然知 道州县衙门里的这一套,所以他不仅能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而且还能替崔斯立感慨万分 ,“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官之贪者不敢问吏,且相与为市;官之庸者不能制 吏 ,皆受成其手”,(《名公书判清明集》卷2)像韩愈、崔斯立这些人,既不能 说贪更也不能称庸吧?到底也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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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丞濡笔占位,署唯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 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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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一切按照吏的指点,画押之后,还得问一声“可不可?”至于签署的究竟是什么文 件,连看也不想看,甚或是不敢看了。这不就是活灵活现的“吏人世界”! 
  那么吏员的这一套“吏道”是从哪儿获得的呢?答曰:一靠家传, 即世代为吏,这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常见现象,甚至有些姓氏也是缘此而产生的;二靠从师, 秦汉时“以吏为师”是社会教育的一项内容,科举制度创立后,依旧有不少专事吏道教育的 吏师,还有一些在职吏员也利用业余时间收徒教习,居然还有像《习吏幼学指南》之类的通 俗教材;三靠修炼,就是久炼成精,特别是那些老奸巨滑的老吏员,简直就是州县衙门里的 “活萧王”、“真衙神”。宋人刘克庄有“咏十老”诗,其中《咏老吏》堪称维妙维肖,入 木三分,不妨引为本节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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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谙刀笔老尤工,旧贯新条问更通。 
  斗智固应雄鹜辈,论年亦合作狙公。   
  任你官清如水 怎敌吏猾如油(3)   
  孙魁明有堪瞒处,包老严犹在套中。 
  只恐阎罗难抹适,铁鞭他日鬼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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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了!这种老吏,阳间没人能治,所以只能诅咒他死后逃不过阎罗王这一关了。   
  富、贵、威、武、贫、贱(1)   
  官有品级,吏有等级;官有职称,吏有名目;官有分守,吏有分曹;官有编制,吏有员 额……州县衙门内的吏人世界,也是一个很复杂的结构体。我们在认识了它的一般外貌后, 还得再深入到它的内部,来一个面面观。 
  吏的等级不比官的品秩那样复杂,在哪一级官署里做吏,本身已经是个体现高低的标志 ,京城里的部吏总要比州县里的署吏神气多了吧。不过在同一级衙门内,也还是分个等次的 。以州县论,常见的是三等。一等货色是领班级,相当于白话所谓科长、股长之类,汉代时 ,这种领班 吏员还有正职、副职区分,正职称掾,副职叫属;二等货色是资深级,相当于白话所谓科员 、股员;三等货色是见习级,这种人是额外人员,没有俸禄,还得候额定吏员有出缺才能补 进。元朝时,县衙里的见习吏员叫贴书或写发,据《草木子》记,后来领导过农民起义的陈 友谅,就在沔阳县衙门里做过贴书。 
  吏员的官称和俗称相当复杂,两汉时一般科员统称掾史或令史,前面再加个科室名称, 比如仓曹掾史、兵曹令史什么的,就代表你是哪一个科室的吏员了。隋唐时的吏员正规叫法 是佐史,但又根据不同的工作性质给予不同称呼,如管文案的叫书令史,管门房的叫亭长, 管仓库的叫掌固等。两宋时的俗称,人们在《水浒传》里已见识过,叫押司,叫孔目,叫快 行。元代更复杂一些,有令史、书写、典史、奏差、知印等各色名目,一个萝卜一个坑,做 啥事情就用啥专称。明清要比元朝简化了,全称书吏,不过在作者理解,似乎又有领班级的 正职副职区分,正职是司吏,副职是典吏,普通科员叫书办。此外又有承差或经承等通称, 大概就是承办例行公事的含义吧。 
  按照制度,吃官家俸禄的吏员是有固定员额的。以明朝的宛平县为例,定员吏额是61名 ,其中司吏、典吏43名,书办18名,都有工食银。不过在实践中,衙门吏员的人数都大大超 过 定额,有确因公务繁多而添置的,有“兼职吏师”带学生进衙门来实习的,还有不少是受请 托因人设事或补个名额吃干薪的。比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主人公在关上挂名当书 办,又对另一个同事成天闲逛不干事大生兴趣,原来底细是“他弄了情面荐来的,没奈何给 他四吊钱一个月的干ND045罢了。他连字也不识,能办甚么事要用他!”吏员一滥,加以 吏弊膨 胀,直接的后果就是公事积压,累年不决,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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