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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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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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窑姐儿到革命者:山匪  作者:孙见喜                      
   主人公孙老者在前清是县衙执水火棍的差役,辛亥革命后回乡主持公益,他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家院里大椿树上有一窝叫“葫芦豹”黑头野蜂,孙老者把这野蜂侍候得像看门狗一样听话。孙老者的长子主管自家的手工染坊,他娶的媳妇是南山里有名的美人十八娃,就在十八娃从娘家回来的路上,因为一泡尿使两个男人丢了性命,她从此失去了丈夫和父亲;驻守县城的“老连长”和十八娃家是远亲,他一心要办十八娃给自己作小…… 
  “孙见喜是一位很有特点的作家。”贾平凹说,“虽然我没有通读全书,但大致故事都了解。”并建议小说取名《山匪》。    
知识出版社 出版                
第一章 草庙沟
  这女人一泡尿惹出了两条人命,苦胆湾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 
  女人名叫十八娃,是州川里远近闻名的俏媳妇儿。她凭什么招惹这么大的事端?凭她那三寸半的小脚?凭她玉簪般的十个指头?凭她妈给她存放了六个年头的八幅子罗裙?凭她打贩挑的老实疙瘩的父亲?凭她新婚八个月怀孕已半年的笨身子? 
  她没有招惹人命案的本事。 
  那是秋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老贩挑送女儿十八娃回婆家。 
  婆家在苦胆湾,娘家在乱石窖,从乱石窖到苦胆湾顺草庙沟下行二十里,再翻过马鞍桥的岭就到了。从民国初年起,老杆子①陈贵生称霸东秦岭商县州川到流岭槽山阳县一带,说是为了保境安民,就剿灭或收编了南北二山的草寇匪帮,加之地方行政沿用清制,所以商路集市大体还算安宁。老贩挑父女一路下来钻乌梢林翻石耙浪过鬼游谷,也没遇上地痞逛山②狼虫虎豹。只是过槲叶林的时候,女儿两次说要尿尿,父亲说我娃忍一会儿到庙上了着。 
  他主要是想着庙上有人烟。 
  所谓的庙,是一处山神野庙,地处沟头岭底,乃满清乾嘉两朝举国修庙高潮时所建。只是后来因了一桩乱伦事件坏了名声,从此绝了香火,院墙倾圮檐廊坍塌,成了游狗走兽的栖身处,或樵夫猎户偶然的歇脚之地。那桩让沟里人蒙羞的事件,也是因某位父亲送女儿回婆家而起的。说是父女俩在半路上淋了暴雨衣裳湿透,就到这庙里脱了衣裳拧水。见了女儿的白身子,为父的忍不住就把女儿的“活”给做了。送到婆家,吃饭时女儿给父亲捞了一碗面条,父亲操起筷子一搅,面条下边是一把青草,为父的就啥都明白了。他把面条吃了,也把青草吃了,回来路过此庙进去就上吊了。由此,这庙就叫做了草面庙,这沟就叫了草庙沟。也由此,沟里人在州川里名声就不大好,比如十八娃她娘家妈,从十六岁生到二十五岁满共才成了一个娃,人就传说她娘家妈的胎宫是二皮子、老贩挑的蛋丸是乱黄子。不管怎么说,老贩挑都不懈怠了炕上的耕作。婆娘九年怀了十一胎,前六胎都是三个月就流了,接下来“四六风”走了五胎,老贩挑实在没了法儿,着有面情的人携了“四色礼”,下州川来请“陈八卦”———陈福吉上乱石窖来给他禳镇禳镇,陈八卦一听是进草庙沟竟说啥也不去。有人给老贩挑出主意叫换剪刀,就是生娃时剪一次脐带埋一把剪刀,结果还是不行…… 
  还得求陈八卦。 
  是老贩挑亲自去的。那时候陈八卦正在五圣师庙里炼丹修道,但他是出家不离家,他父兄们又经营着打油坊,衙门里每月要从这儿买走五担油,所以生意场上占尽地利人和之便。老贩挑肩背褡裢在油坊外转了几个来回,就是寻不着正门。问一个伙计指一个门,几个伙计说的都不同,进去了要么是豆饼房,要么是旧油槽。老贩挑就坐在大核桃树下吃旱烟,心想人说这陈八卦住的是四坡五脊歇山转角楼,怎么不见转角也不见楼呀?可他一袋烟未毕来了一顶兜子,二人抬的,晃儿晃儿进了一间茅庵。老贩挑就觉得有些怪,紧追几步尾随进去。抬兜子的兜夫朝他跺了一脚唬他出去,他看兜子上下来一个穿道袍的先生,长了个粪笼大的头,乌油发亮的长发在脑巴盖上挽了个碗大的髻,髻根别一支拇指粗的象牙簪子,又有两根乌黑缎带缚髻而垂。此人平端着一顶皂色斜坡额玉道冠,目不旁视,气象高古。老贩挑立时眼圈就热了,扑通一声跪下。在州川一带,陈福吉的足智多谋人所共知,又是推演周易八卦的高手,所以人称陈八卦。陈八卦无视老贩挑的屈跪之礼,径自前行。穿麻鞋的兜夫在他屁股上轻轻蹬了一脚,老贩挑感觉出了这种许可性的暗示,就紧巴紧地跟了进去。说是茅庵,其实拐弯抹角地通着正堂。油坊里这四坡五脊歇山转角楼原本就没有像样的门楼,更没有拴马桩石狮子大门二门照壁之类。陈八卦在正堂坐定,下人双手接了皂色额玉道冠。他端眼看着下人把道冠正放在红油板柜上、银镜插屏旁的白瓷帽筒上,才眯了眼,沉沉地问:“啥事?” 
  老贩挑听到的是山谷里滚木头的声音,他耳朵里轰轰隆隆直响。还是那个麻鞋兜夫凑到耳边告诉他:“叫你说事哩。”老贩挑赶紧从褡裢里掏出银锞子———就是贩挑行里说的“打柱头”,又是跪地一个撞头磕,然后双手呈上去。麻鞋兜夫接了,老贩挑眼看着那颗从南阳府挣来的银锞子,白光光地映在了插屏镜里,就哀哀乞乞地说:“我婆娘怀胎十一回没落下一个娃娃。”又里唆反反复复地述说着每一胎“娃娃”的来龙去脉。麻鞋兜夫先不耐烦了,就给太师椅上眯眼静坐的陈八卦递话:“是要娃哩!” 
  陈八卦半天没有声音,老贩挑跪着不是,起来也不是。偏门里进来一个围着蓝花围裙的厨娘,手端黑漆托盘,麻麻利利地过来把托盘里的两只蒸馍一碟蒜泥放在陈八卦旁边的堂桌上。泼过油的蒜泥散发出浓重的香味儿,陈八卦优雅地蘸着蒜泥很仔细地吃着蒸馍。麻鞋兜夫看着陈八卦把一口蒸馍咽下,就及时给跪着的人传话:“问你要男娃还是女娃?”老贩挑赶紧说:“男娃女娃都是娃,能落住就行能落住就行!”说着又连连磕头。山谷里滚木头的声音又响了,他看见陈八卦的喉结在松皮下滑动,一种苍老的声音发出来:“老坟,知道吗?回去给老坟里埋一块十八斤重的石头。在州河里寻去,多一两少一两都不行,背回去要小心,不要碰破了,碰破了娃娃就四体不齐。”   
  草庙沟(2)   
  当老贩挑在祖坟里埋下十八斤一块白石头的第十个月,炕上哇地一声,婆娘下裆里掉下个女娃娃。白白胖胖的女娃娃,十个指头蛋儿上圆豆豆的十个“斗纹”,真真的福星啊!于是,花儿叶儿的名字也不要了,老贩挑只管“十八斤娃十八斤娃”地叫着,后来十八娃就成了女儿的正名。及长,看着女儿满屋里跑,老贩挑仿佛又闻到了那油泼蒜泥的香味儿。这女儿也见风就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要心灵有心灵,眼睛像画上的,鼻子像粉涂的,小嘴是一颗草莓骨嘟儿,六岁上就显出了银盘大脸、如葱纤指。人说这女娃巧啊,给人家绣的枕头顶子,牡丹瓣儿像立起来了,石榴子儿也透出水光。人家女娃六岁缠足,老贩挑四岁半就扶着十八娃上了脚架子。缠脚的一套工具是他在州川里定制的,缠脚架、缠脚凳、绞板、一丝子布。人家女娃缠脚哭天喊地、满地爬滚,她却一声不吭,娘说这娃的脚像柿饼,捏个啥样儿是啥样儿。后来,娘在石瓮沟认了干妈,那瞎眼婆自己是天足就不叫再给十八娃缠脚,可称奇的是,她脚不缠了骨头却没再长…… 
  老贩挑的光景虽苦却不穷。乱石窖那地方,鸡尻子地打不了几升粮,沟沟岔岔的人家,祖祖辈辈靠割生漆编竹器打贩挑为生。要靠打贩挑挣银子就得跑远路,豫西、川东、鄂北、晋南,都有东秦岭挑帮的老商户,打贩挑的口传四句话就是:“要担黄表四川有,河南药材马山口,潞盐山西运城走,要贩皮货走西口。”老贩挑十六岁走南阳担水烟,住过社旗县的山陕会馆,也在龙驹寨的船帮会馆耍过女人;二十岁开始入川,在三原县八个铜锅子①买四斤棉花,挑到四川万县卖十六个铜锅子;他开始挑八十斤,后来挑一百,梁力最好的几年能挑到百五。走一趟两个月,回来一觉睡上十天半月,在婆娘身上蹭一下就种着了一粒胎。往四川贩棉花的,一趟回来可挣二百个铜锅子,那时候二百个铜锅子能换四个银元,一个银元在荒春上能买三斗小麦。草庙沟的贩挑行里,春里入一趟四川,秋里下一回河南就算强手了,可他十冬腊月还要跑一趟湖北郧西。担木蜡、担香表、担灯笼罩子,全是年节时货,这一趟的进项,足足使他的婆娘女子娃过个阔阔绰绰的春节了。 
  这个十八娃,老贩挑百日里给她上“元吉楼”取了长命锁,过周岁又在银匠炉子上取了带铃铛的银牌银项圈,还有帽子上的银佛爷,耳掐子上的银坠子……为了承谢给他生了娃娃的婆娘,老贩挑也给自家女人定制了银簪子、疙瘩针,还有时兴的银扭丝手镯。为了这个媳妇这个娃,他老贩挑一根扁担遛九州,从十六岁挑到四十五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十六年里,三十年里,他自个儿或一家人的日子,就凭的是肩上这根桑木扁担! 
  这扁担是爷留给他的。父亲死得早,没享用这根扁担的福分。这原本是一截百龄桑树的剽质部分,被爷用大板锯解开了,看得清那断面上数十层的年轮线。爷把它裁成八尺长三指厚五指宽的毛坯,然后将这毛坯材料斜靠墙根,请力拔山的沟里后生弓了腰,以臂力、腰力、踵力,三力合一冲这材料做千百次的闪晃,这叫“压桥”。之后选用不炸不折者上杠“定桥”。这是在露天,选四块老砖,两块相叠,将定过桥的坯料架其上,下边用文火烘烤着。烤软了由四位壮汉抬一碌碡,压负正中,成月牙之形。如此静置半年或一年,历经风霜冰冻、烈日曝晒。经此磨砺,这扁担钢质的体魄、绵韧的性格就形成了。然后是烦琐的成形过程,先用寸刨刮,瓷片刮,再用青石磨、细沙磨,而后打蜡、上釉。上釉最要耐得心性,那是三斤五斤的药籽油,在敞口的撑锅里熬得沸了,将刮削成形过、硬质处理过、软纱抛光过,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色黄如蜡的扁担,横架于炭火盆上,以狐皮蘸沸油,将这扁担通体反复拭擦。擦而烤,烤而擦,沸油,扁担,火,油烟腾腾,木质咝咝,眼见着它成了活物,红了,亮了,透出肉肉的圆润。之后,这根上过釉的扁担被爷们郑重其事地用麻布缠裹了,又慎慎地架到阁楼上去,任那油气慢慢渗透木质,渗透了就叫熟化了,熟化了就能防潮防腐,就能横在肩上若面条,竖在屋角如钢板,贼来了能当大刀长矛,唱臭臭花鼓子①了能当当地敲着当梆子使! 
  老贩挑忘不了这根扁担开光的那一天。当时他还是十来岁的碎娃子②,看着爷在沟沿子上焚起香案,看着五服长老一齐跪下磕头,看着一刀黄表在瓦炉燃烧、三炷柏籽香烈烈扑鼻,爷的口里就念念有词。然后,扁担从楼上被请了下来,一寸一寸地绽开麻布,看着这红透了熟透了的神品仙物,一位大汉就在当场上猎了虎势。他挺胸鼓腹腿扎马步,脚下穿着苎麻拧成的“踢倒山”,一丝子布的白缠子直扎到膝盖下。他双手撑直了枣木头荆木杆的搭拄,有人给他肩上戴了新麝毛的围子,有人在地上用朱砂划了两个“十”字。这大汉用双脚踩了,然后收腹运气,这时就有两位老者,将这刚打了木蜡的扁担放在他的肩上,两个挑选来的半大小子十指交叉,猛地揪悬于扁担两端!大汉双膝一弓,倏地弹起,强大的筋肉之力,过腹经胸传输肩胛,那二百斤的负荷即刻使上翘的弧形变成坦平的一字!如此,一人挑二人,在山场上闪晃着、旋转着、舞蹈着,这原始的长途运输工具,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注进了铁质的坚硬!   
  草庙沟(3)   
  草庙沟的挑夫们经常是集群而行,他们人手一杆搭拄。这个支撑扁担以便行路换肩歇脚的器械,其上端做成元宝形以便于搁置扁担体,倘逢着强人,那元宝形的搭拄头便是锤击的重型武器,而搭拄扎地的那一头又正是一柄钢锥!他们出一趟远门,至少要带三板子麻鞋。一板子麻鞋十双,穿破了的也只能挂在路边树上。这是一种职业道德,后来人如果鞋子坏了,可从路边捡破鞋修补,如果谁把穿坏的鞋子扔到沟里,就被同行视为无德。贩挑行里有一句行话:“不留烂鞋的人无后。”从东秦岭商县出蓝关古道入秦川的贩挑们,麻鞋缠子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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