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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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作者:王蓝-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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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间玲珑的茅草小屋,山涧里水滚如沸,大石桥上站着岗哨,那挂着手榴弹在胸膛,背着步鎗在肩上的战士,使那巨桥特别显出雄伟,五里坡上的大山洞,远望仅是短截黑线,我们穿过那黑黝黝的大山洞后,山景豁然开朗,雪白的大小瀑布由山岭倾泻下来,在青青的山石上溅出潋滟的万朵银花,山涧里一律是梯田般的激流,像无数道翻滚着的水闸,一片淙淙声响,给人一种特殊的清凉感觉,山道逐渐低斜下去,重又到达山麓,狭谷间错综的小溪在缤纷的石块丛中,曲折地畅流着,坡上炊烟飞起,将有一个可以“打尖”的村子—— 
  从第二天起,这些景色再无处寻觅。在一望无际的嵯峨乱山中,瀑布没有了,树没有了,溪流没有了,村落没有了——代替而来的,是漫无人烟的荒山,狂妄的风沙,忿怒的雷雨 
,恐怖的黑夜,是狼群的咆哮,苍鹰的唳叫,战马的嘶鸣,是断续的炮声,是由山壁碰回来的鎗声的回音“嘎——嘎——”,是子弹在空中穿行的“吱流——吱流”,是夫子疲乏不堪地把担挑一丢倒在山坡上装死,是零星战斗后,一个席卷一个席卷抬过来的忠勇弟兄们的尸体,有的露出枯干了好久的脚,有的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鲜血——是复仇的烈火燃烧不已,是疯狂的前夕,渴望杀人,杀人,杀人—— 
  以后,是更狞狰的山,更惨烈的厮杀—— 
  在陵川外围的山野,我们的队伍已数度和敌人交手。我和贺蒙正好在一个排上,我们那大字不识几个,但获有“为国流血纪念章”佩在胸前的排长,对我俩一向“另眼看待”,在战场上,更时时给我们照顾与教导。我不愿吹牛,说我一上战场就俨然老兵一般轻松自若;不过在经过一个很短的阶段,我的慌张与不安,在那位当兵十五年排长的指点与鼓舞下,确实全部消失。而另外一种奇异的力量,也给我凭添了无限的杀人勇气——那是我渴望在剧烈战斗中忘下的唐琪,每到我有些畏缩地按鎗不动时,她的声音:“你胆怯,你懦弱!”便突然跳到我的耳边,立刻,我瞄准目标,射出子弹,当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个活活的敌人在我的一声鎗响之下,应声倒地时,我感到一阵舒畅与骄傲,我几乎为自己喝彩!我的胆量,自此直线上升。 
  杨寨一战,尊定了我们克复陵川的基础。尽管敌人猛烈地用山炮向我们轰击,在烟硝、弹片、尘土、混凝成一只巨盖,压降下来,使我们抬不起头的情势下,我们仍旧奋不顾身地 
,利用山地的特殊地形,进行夜袭。在敌人的照明弹与掷弹筒一个跟着一个地发射下,经过了白刃争夺战,终于打进了杨寨。一时士气高亢,十小时以后,陵川城破,敌人往多河一带溃窜。 
  陵川两度失守,我们做了第二次光复的荣誉军。老百姓热烈欢迎我们,把成群的猪、鸡,成筐的核桃、梨,送往我们的宿营地,小孩子们在街口欢呼跳跃,燃放炮竹,或张贴标语,每家商店都争相挂出藏在家里的国旗——受过敌人欺凌的商民,纷纷要求由他们亲自拴着日兵俘虏游街示众—— 
  一周后,敌人增援来犯,古朴美观的陵川城墙,与城里高大的墙壁,都烙上了无数的艰苦抵抗的光荣疤痕!我们用敌人留下的山炮痛予还击,敌人还遗留下坚固的工事,我们就在那里用完整的日本兵工厂出品的重机鎗,击退了敌人最后的一次猛扑。 
  贺蒙希望将来做一名炮兵,我则对做一名机鎗手很感兴趣。可是,我们的排长不能帮忙我们立即变换岗位,因为我们实在并无操纵那两种武器的能力。我们只有继续对那些熟练的炮手与机鎗手表示羡慕,并且一得空闲便向他们认真请教。 
  我终于如愿以偿。在大槐树岭一役,由于我跟两位弟兄在乱石与有利地形掩护下,隐藏着匍匐爬行得成功,我竟能跳到一个正在聚精会神地发射轻机鎗的敌兵的背面,一刺刀猛刺进他的后胸,他挣扎地企图爬起,我机警地顺手将鎗一横,用鎗托往他头额上猛击,当他再度被打倒后,我马上端起那支轻机鎗转向右侧,把一串接着一串的火舌,向敌人阵地喷射出去—— 
  打下大槐树岭,我们获得嘉奖;可是,我也获得痛楚。 
  我无法忘记,在争夺机鎗的一剎那,我完全失却理性的暴戾举动,与事后的深长惆怅。当那敌兵弹药手被我们的弟兄击毙,当敌兵机鎗手被我扎倒,当机鎗中的子弹被我打完以后 
,我听到了扒卧在地上的那个日兵仍在微微的喘气,尽管一片鲜红的血泊正在他身下越流越大——蓦地,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唐琪讥笑我的声音,我像一只野兽似地跳起来,一面吼叫着 
: 
  “唐琪!唐琪!你可看见我张醒亚刚才的勇敢吗?谁敢说我胆怯?谁敢说我懦弱!这可是胆怯懦弱的人做出来的吗?” 
  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地,竟再向那低微呻吟的日兵,一连又刺下去两刀!然后,深深舒了一口气,并且又重复了一句: 
  “这可是胆怯懦弱的人做得出来的吗?” 
  他再也不能动弹。 
  征服者的傲慢作崇,清理战场时,我竟想剥光他的衣服脱下他的皮鞋,带回充做“表功”“夸耀”的证物。我首先在他的衣角上发现到一条染了血的“千人缝”,跟着一个小皮夹,自他的上衣中滚掉出来,打开它,一堆日本军用票和“神符”之外,一张俊美的日本少女的像片,立刻摄住了我的目光。像片背后,是几行日文,受过两年沦陷区教育的我,已能懂得那是一首热恋的情诗,下面签着赠送人的名字——春风春代子。 
  我觉得一阵晕眩,接着而来是一阵无比的内心的疚痛。那刚才被我连刺数刀的家伙,有甚么罪呢?他也许原是个善良安分的人,他也许并不愿意远渡重洋到中国来作战,因为他有一个美丽的爱人春代子留在日本——他终于被日本军阀逼骗到中国来了,他不想死,他怕死,他妄想“神符” 与“千人缝”可以保佑他平安重返扶桑三岛——他永远再不能回去了,他更永远不能再见到他的春代子了——而要他永远不能再回去,永远不能再见到他的春代子的人,一点不含糊地,正是我! 
  我做了这样一件残忍的事!我做了一件这样残忍的事!我有甚么办法呢?如果我不杀死他,他就要杀死我!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争! 
  如果,当时我被他扎倒,那么此刻该是他对着我的尸体怜悯了。他会怜悯我吗?我是比他更值得怜悯的人呀,我的尸体上连一张爱人的照片也翻找不出来的呀!啊!唐琪,唐琪,亲爱的唐琪,我为其么要憎很你?我为其么要咒诅你?不,不,我再不能那样做,差一点点,我和你就永远永远不能再见了。这多么危险,这多么恐怖!你的醒亚几乎就在这荒山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花花绿绿的肚肠流了满地,狼和苍鹰争相来吃他,然后他被遗弃在这儿腐烂,变为野草的肥料,最后变为灰尘,飞散,蒸发,不复存在—— 
  想着,想着,我不再憎恨任何人。我变成世界上最宽容最富同情心的人。我原谅唐琪,我原谅侮辱她的医生常宏贤,我原谅高大爷和高大奶奶,我原谅所有的日本兵——唯一我不能原谅的只剩下发动这次战争的日本军阀! 
  我把那张春风春代子的照片,轻放在那日兵尸体的胸上,然后用土把他草草埋起。我这样做,不敢告诉贺家兄弟,怕他们会指责我又想起了唐琪,和不该同情一个日兵。 
  上帝可以做见证:面对未来的战事,我毫不畏缩。越是同情日兵,我越会产生更大的杀敌勇气。我已清楚了解:日本老百姓被征调来华,多非出自情愿;离开侵略便不能生存的日本军阀与政客,还有财阀,非逼骗他们来不可。他们来了,他们执行着日本军阀制定的屠杀中国人的政策。我们不得不抵抗,不得不还手,我们所以不得不杀他们,是希望这场战争提早结束,是希望更多的善良的中国人和日本人能以避免遭受更悲惨的死难—— 
  此后,我又在另外的几个战场上,由几个日兵俘虏与日兵尸体衣袋里,找到了一些日兵的小日记簿,上面记载着他们在中国烧、杀、奸、掳的得意记录,并且有两个日记本上清楚地写着:他们把国军被俘的士兵,活活用军用犬咬死——无疑地,这又激起了我继续杀人的决心。我怎能不去杀人?难道我愿意被捉去充当军用犬的饲料吗? 
  唉,相爱的生生地被迫分离,无冤无仇的要如此互相虐杀!罪孽深重的日本军阀政客财阀呀,为满足一己的私欲与野心,你们竟导演下这么一场人类大悲剧—— 

  三十六 

  第一次在太行山听老百姓谈起八路军,是在陵川附近,他们说:中央军一向用“马拉犁”(指当时印有“马拉着犁耕田”图案的国币钞票)购粮,八路军则每到一处都是“征粮”,或是说成人民“志愿献粮”,有时八路军也用“钱”购粮、购物;然而使用的“钱”,都是共产党的“上党银号”(上党是太行山区一地名)、“冀南银行”、或“边区银行”印的钞票,甚至还有油印的“流通券”,老百姓不愿意收——另外,还要征税!救国捐、富户捐、慰劳捐、特别捐——好说歹说,老百姓不敢怒不敢言,只有唯命是从,否则便被扣上“破坏统一抗日阵线”与“汉奸”的帽子。 
  第二次听人谈起八路军,是河北省境内的部分国军、游击队、民团,与河北省政府人员所告知: 
  他们多次与日军激战,好不容易在河北省许多县份建立了根据地,日军只占领线,国军与民团则控治面;但不幸一再遭“友军”八路军前后以重兵围攻进袭,他们乃陷入三面作战的困境(抵抗日军、伪皇协军、与八路军)——中共却向中央要求再扩军,要求再增加粮饷、弹药,要求河北省境内所有党、政、军均归八路军统一指挥,且到处遍贴“打倒托匪鹿锺麟”标语,(鹿是河北省主席)更自行成立了“冀察晋边区政府”与“冀南行政公署”,要求中央正式任命八路军总指挥朱德为河北省主席——而今,鹿主席与少数省府人员幸能突围退至太行山,中央改派驻守林县的四十军军长庞炳勋接任河北省主席—— 
  原在河北抗日的团队弟兄,分别来自深县、赞皇、邢台、沙河、磁武、隆平、尧山、束鹿、枣强——那是他们的家乡,就在那些地方,他们与邻近的八路军约定共同防御,共同出击,然而八路军一再不守诺言,反而枪口对内,他们讲说白天八路军还派人来表示亲善,唱歌、演短剧、比赛篮球,晚上竟发动大规模偷袭;更有多次都是在他们与日军作战之后疲惫时刻,八路军便乘机来袭;最让他们痛心疾首的,则是:他们与日军在路家庄激战,敌酋福荣中将亲自指挥,攻进村内,敌兵在占领之民房屋顶悬上太阳旗,又狂敲钢盔叫嚣庆祝,福荣中将乘坐汽车直向村中驶来,未料到尚有埋伏在屋顶的中华健儿,以手榴弹集中投掷猛炸,车毁人亡,当时尚不知被炸毙者是谁,事后得知敌军在束鹿县城为福荣开追悼会,方知其详。日军士气一度为之沮丧,曾有一班士兵,厌战,集聚一室,以煤油自焚而死的事实——然而,这正是八路军围攻、解决与日军作战伤亡惨重,弹药几乎告罄,极待整补的友军的最好时机,而能得逞,也正是八路军所讲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搅”、“敌疲我打”!他们又讲起河北省许多县长、县府人员,有的被杀,有的被俘,有的被活埋—— 
  贺大哥告诉我:“我们可得提高警觉了;可是中央电示:尽量忍耐,避免摩擦,万勿动摇团结抗日的信念——” 
  然而,那九死一生从河北幸能逃脱来到太行山的官兵,他们思念家乡,他们难忘流血殉难的同袍,确实无法平抚心头哀伤。他们尽管一再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却有不少人仍然痛哭流涕。一首改变了词句的军歌,自他们之间流传出来,那歌词原是: 

  枪口对外, 
  齐步前进, 
  不打老百姓, 
  不打自己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改变后,成为: 

  枪口对内, 
  齐步后退, 
  先打老百社, 
  后打游击队, 
  我们是谁的队伍, 
  我们是八路军—— 

  这新歌在我们部队中也流行起来。我们的官长劝我们不要唱,甚至说不准唱,因为避免被“友军”指为破坏团结抗日。 
  我们没有时间唱歌了,阴历年前,我们数度与日军发生零星接触。在马武寨、在孟良谷、在古潞安州,我们都连创敌军,回到陵川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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