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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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渡-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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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下的士兵回过神来,急忙执刀来砍,血煞和黑煞却已经转身跳进大火。我的心中又是一紧,刚才还得意忘形的男人,此时正一脸痛苦,他挣扎着爬起来,用左手捂着眼睛,冒着热气的鲜血从指头缝里淌出来,染红了他的半张脸,打湿了脚下焦黑的沙土。然而看着他被疼痛扭曲了脸,我丝毫感觉不到报复带来的快感。他还活着,我却与自己最亲的亲人阴阳两隔,再见无期!
  他们把我们剩下的小孩分开关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三天三夜里不给一粒食物,我以为自己会不可避免的死掉,但第四天的时候天窗里却掉下来一直拔净的羽毛的野鸡,我突然明白了他们的真正用意——驯服?然而这个词不适合狼族,我轻蔑的笑。
  午后的阳光透过天窗,在地上留下一道模糊地光斑,我闭上眼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维持狼族的骄傲,一定不能输掉狼族的气节,尽管我的故乡已是一片瓦砾,我身体已无可寄托,但他们也休想强加我以狗的灵魂,我坚信,这是我们幸存下来的每一个狼族成员共同的心声。
  地上的光斑里突然多出一道黑影,我不用抬头,却已经闻到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我极尽全力以最骄傲的姿态保持站立!是的!他永远没有机会再看见狼族脆弱的一面,因为我已不再脆弱,我可以勇敢的直面我生命暴烈而直接的终结,并以此来体现我狼族的坚强与不可征服。
  终于,他心有不甘的走了!
  我静静的趴卧下来,目光刻意躲开那只赤裸的山鸡,寂静的山洞里,我听见自己肠子打结的声音,那是死神贪婪的低吟。死固然不足畏惧,然而等死的过程却是如此的艰难与漫长,我不想再哭,可我控制不住的我的眼泪。二哥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我是狼,不能哭”,可我做不到,我想起殒命山谷的母亲,五脏落地的父亲,葬身火海的兄弟,丧生故土的族人,在饥渴里苦苦挣扎的玩伴。。。。。。!楼兰国欠下月夜国的每一笔血债,桩桩件件都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在生命与尊严的抉择当中,我毅然选择了后者,与尊严相比,生命何足怜惜?我是呼啸大漠的狼,天赐我尖牙利爪,就注定我为尊严而生,更为尊严而死,只要我愿意,我就是这茫茫沙海里的神!
  好吧!庄严而壮烈的死,这才是一个亡国之狼最光荣的路,我擦干眼泪,脸上绽放出从容的笑容。可是我的体力每一秒都在衰减,我感觉我已不能保持站立,甚至已没有力气承受沉重的眼皮,那一刻,我仿佛已看见从天堂照射出来的耀眼而神圣的光。
  我好困,好累,最后一次感受阳光的温度,最后一次触碰心跳的强度,我了无遗憾的闭上眼,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而不是被饿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刺骨的寒冷和真切的饥渴都在提示我,我还活着,我的确还活着,神啊!为什么还不带我走?
  绝路之处的逢生,如若是孤崖之上的死守,退一步是万仞深渊,进一步却有可能是彩云之巅。当我选择了尊严,便自然而然看淡了生死,但是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刻,却忽然又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复仇!
  和一个宗族的血海深仇相比,个体的尊严已不值一提,我要活着,是的,只有活着,我才有可能再度强大,然后兑现我在七星河岸留下的誓言,以楼兰人的血的洪流,洗刷他们所有的罪行,偿还他们欠下狼族的累累血债!
  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无处下金钩?人类的话,说的真好!
  我爬起来,一步步靠近那只散发着腥味的山鸡,尽情的啃食!眼泪在这一刻山崩般砸下来,顺着脸颊落地,铿锵有声。
  他们都信了,都天真的以为我放弃了狼族的尊严,变成了一条真正的狗,半瞎的男人得意的抚摸着我一身雪白的毛发,一脸满意的微笑,底下的人不解的望着他们的将军,疑惑不解的问:“将军,要怎么处置他呢?”将军不语,双眼失神的看着远处的沙丘,脸上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个舒心的微笑,“把它送给隐娘,她一定会喜欢!”他痴痴的说出来,随即意态恍惚,真真切切的心驰神往。底下的人大笑着夸他们的将军是知性情之人,半瞎的男人便更加得意,他端起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去,把这小东西给我洗干净了,带到我府上来”,底下的人正忙不迭的退出去时,又被他一声喝住,“拔掉它的牙齿,要处理干净,不要在嘴里留下血迹”。
  从此,我,月夜国最后一匹狼,终于变成了楼兰国将军府里的一只宠物狗。
  说完之后我不可自制的一声长叹。二哥静静的听我说完,却慨然一笑说:“可惜苍天不灭我月夜国,你我兄弟终于长安重聚”。我说:“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他举起一杯酒来,冰冷的一笑:“血色江湖,快意恩仇!伤我兄弟者必死,亡我宗族者必灭,陆少翁活该千刀万剐,楼兰城必将血流成河”。我轻轻摇头:“不必再惦记楼兰,灭族之仇十年前就已得报”。他自信的一笑:“那就专心玩陆少翁,他再厉害,却也不该同时遇见朱安世和白思夜”。我低下头再看一眼自己不足三尺的身体,笑着对他说:“哥!算了吧!杀了他我还是个废人”。他走过来握着我的肩膀说:“孙子膑足,庞涓照死不误,你白思夜削腿,他陆少翁也休想苟活”。他将自己的刀抽出鞘来,随即是一阵凄厉大笑:“挥刀大笑砍西风,成败生死皆英雄!谁言人间无神勇?此剑堪当百万兵”。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正在门外在磨剑,我趴在窗子上看了看,那是一把六寸宽双刃长剑。我在里面问他:“这就要去吗?”他点点头说:“还等什么?”我说:“我和你一起吧!”他笑笑说:“还得背你,怪沉的,你睡一觉我就回来了”。也对!我去了反而是个累赘。于是我又说:“哥!咱们不报仇了吧!”他回头平静的看着我:“为什么?”我摇摇头说:“我喜欢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他笑着说:“我也喜欢,可惜陆少翁不喜欢”。“难道他会找来?”他点了点头说:“你别操心了,等我就是了”。我说你走了我一个人心慌,他想了想说:“那我给你找个伴”,然后把家童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家童便急急忙忙跑出去了,不一会那家童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老远就喊着:“二爷你放心,他说他一会就过来了”。他回过头来走到窗台下对我说:“有这个人在你肯定不心慌”,说完把剑往胳膊下一夹就要走,我急忙向着他的背影喊了声:“等等”,他回过头来一脸不解的看着我:“又怎么了?”
  我说:“哥,不要找他报仇了,咱们离开长安,现在就走”。
  “去哪?”
  “回西域,在浦昌海或者孔雀河岸安家”。
  他平静的看着我,又叹着气笑了笑说:“不要老是想着逃,不主动出击,你便永远都是弱者”。
  “可是。。。。。。”!我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却已经走远了!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十年前大火旁的那一次分离!十年了,他还是这么固执。
  他才走不久,门口便走进来个穿青色粗服的人,细一看,原来是在风雪夜归人见过很多次的史官司马长风。他见我正趴在窗子上,便笑着打了招呼走进房间,家童跑进来倒茶,他们又一起把我扶到了桌边,坐好后他打量我一阵子,笑着说:“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不必紧张,二爷做事出不了岔子”,我也笑着向他点头,他问我还记不记得一个人,我问哪个人?他定了定才缓缓说:“临淮剑客,儿长卿”,我说记得。他端起茶杯细细的品了一口说:“可惜了,这个人死了都七年了”,我说:“是啊!已经七年了”。他说十年前的江湖,若论侠之大者,儿长卿的确算是一个。然而十年之间,江湖已趋于惨淡,自郭解之后,当世可称侠者,只怕已经屈指可数。我笑着点头,他又说他正在写一本史书,其中一篇专门陈述历代草莽豪侠,然而毕竟身在朝堂,对江湖不甚了解,所以今天正好可以请教我。
  我笑着摇头:“司马兄过谦了!请教万不敢当”。
  他恭谦的朝我笑笑:“我听说广汉有个清河帮,其七位当家个个人品正直,侠肝义胆,但是六年前他们都被人割去了舌头,惨死在长安街头,当时白兄弟正好是捕役房总班头,这件事前前后后怕是没有比白兄弟更清楚的了”。
  我笑笑说:“什么清河帮?一群占山为王的江湖败类罢了”。他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说:“这又是怎么说?”我便对他说:“什么都不用说!以姚乃昌为首的清河帮的确曾享誉江湖,他们时常替人消灾,然而却实实在在是拿了别人钱财,这哪里算的上是行侠仗义,最多只不过是占山谋生而已。”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问:“真的吗?”我笑笑说:“没必要骗你”。于是他想了想又问:“那以白兄弟之见,这世间堪称大侠者能有几人?”我笑笑说:“白某行捕多年,如果真的是要寻找草莽豪侠,我认为有值得一提的只有七个人”。他一听立马来了兴趣,急切的问:“哪七个人?”我想了想说:“其一是西河郭公仲,此人死于六年前,当时儿长卿才死不久,他从西河入长安杀我为郭公仲报仇,结果失手被捕,在牢狱里伤口腐烂,最后虽被人救走,却死在回家途中。然而事实上他虽久慕儿长卿大名,却根本和他不曾谋面,能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毅然冒险,为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义字,此举堪称侠行,你觉得呢?”
  他只是点了点头,于是我接着说:“这第二个人,原籍东阳,姓田名铁虎字君儒,为了惩奸除恶,曾化名孙四在依仗房做班头,六年前郭公仲入狱,他两度以死相救,终于成功,只可惜郭公仲丧命半道,半年后长安城外积压流民过万,此人与郭解赵天烈等人相约进城,长期为城外百姓运送口粮,后来事发,被处以斩首之刑。此人甘于隐忍,心存百姓,自然堪当江湖之侠”。
  “其三便是和田君儒一同被斩首的赵王孙。此人心地宽仁,怜惜百姓,为救城外灾民不惜搭上全部身家,此可称为大义”。
  “其四当数太原籍少公,他原是长安捕役,与我共事多年,后来私盐案和假币案告破,他为了城外百姓,毅然脱离捕役行列,劫过牢狱也抢过法场,其后一路护送郭解东入太原,后来为保全郭解性命挥剑自杀。他虽几犯王法,却的确是个宅心仁厚,重情重义之人,自然不失侠骨之风”。
  “其五应该是人称关中铁臂的樊仲子,此人十三岁杀人入狱,十四岁投赵破奴军,十五岁兵败逃回,十六岁与郭解等人私盐案发,亦被处以斩首执行”。
  “其六便是人称一声海笛江湖清的郭解,这个人你应该比较了解”。
  “说到这第七个,此人绝对堪称侠中之侠,他就是原长安县令高云海。高云海满腹经纶又能高瞻远瞩,在职期间不忍心黎民受苦,与郭解等人相商,不断往城外运送米粮,案发后被处以腰斩之刑,其虽不懂武功,亦有愧于朝廷,然而其才华与见地却是当世少有,其侠肝义胆更使天地动容”。
  他依然默默点头!继而不失认真的对他说:“没有侠义二字的江湖便只剩下纷争和杀戮。这些曾为了这两个字付出生命的人,应当被历史所铭记”,我笑着点头。
  才在说话的时候,朱二爷回来了,我问他:“怎么样?”他摇摇头说:“十年不摸剑,再用起来的确是生疏了”,我急忙问:“你没受伤吧!”他轻松一笑:“那一群咸鱼烂菜能打伤我么?”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土坐下来喝茶,我又问了一次:“那到底怎么样?”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那老匹夫跑了,不过不用担心,早晚能找得到”。
  说罢将嘴里的茶吐了出来,大喊了一声:“这么喜庆的日子,喝什么茶?”说着转身招呼家童提来两坛子酒,不予分说便热热闹闹喝起来。才喝下去不多他却突然咳嗽起来,他把那酒碗往桌子上狠狠的拍下来,骂了句:“天杀的,这一脚还真他爷爷的狠”,说完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咳嗽,我说:“哥!我给你添累赘了”。
  他定定的看着我,又是放声一阵大笑:“傻!我们是亲兄弟!”我笑着说:“对!我们是亲兄弟”,于是我们又开始喝酒。
  我想!我本是站在大地上的一座孤独的山,在我被压垮的这一天,他忽然出现,伸出双手拼尽全力将我高高托起,让我重新以一座山的姿态刺破云天。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将静看四季流转,倚重彼此的艰难,担负彼此的负担,生生世世都相依相偎。
  这个人,他叫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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