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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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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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作者:金庸

释 名
“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
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如《法华经
·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
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天龙八部”
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
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
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
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认为一
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天神临死
之前有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
出、不乐本座(第五个征状或说是“玉女离散”),这就是所
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帝释是众天神的领袖。
“龙”是指龙神。佛经中的龙,和我国传说中的龙大致差
不多,不过没有脚,有时大蟒蛇也称为龙。事实上,中国人
对龙和龙王的观念,主要是从佛经中来的。佛经中有五龙王、
七龙王、八龙王等等名称。古印度人对龙很是尊敬,认为水
中生物以龙的力气最大,因此对德行崇高的人尊称为“龙
象”,如“西来龙象”,那是指从西方来的高僧。古印度人以
为下雨是龙从大海中取水而洒下人间。中国人也接受了这种
说法,历本上注明几龙取水,表示今年雨量的多寡。龙王之
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罗龙王,他的幼女八岁时到释迦牟尼所
说法的灵鹫山前,转为男身,现成佛之相。她成佛之时,为
天龙八部所见。
“夜叉”是佛经中的一种鬼神,有“夜叉八大将”、“十六
大夜叉将”等名词。“夜叉”的本义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
勇健、轻灵、秘密等意思。《维摩经》注:“什曰:‘夜叉有三
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现在我们说
到“夜叉”都是指恶鬼。但在佛经中,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
叉八大将的任务是“维护众生界”。
“乾达婆”是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是
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乾达婆”在梵
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魔术师也叫“乾达婆”,海市
蜃楼叫做“乾达婆城”。香气和音乐都是缥缈隐约,难以捉摸。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
丽。阿修罗王常常率部和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
美好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
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
为“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往打
败,有一次他大败之后,上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
入藕的丝孔之中。阿修罗王性子暴躁、执拗而善妒。释迦牟
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王也说法,说“五念处”;释
迦牟尼说“三十七道品”,阿修罗王偏又多一品,说“三十八

道品”。佛经中的神话故事大都是譬喻。阿修罗王权力很大,
能力很大,就是爱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乱,越乱越
好”的事。阿修罗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论·卷三十五》:
“阿修罗其心不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
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说‘四谛’,谓有五谛,不说一事。”
“五众”即“五蕴”,五蕴、四谛是佛法中的基本观念。阿修
罗听佛说法,疑心佛偏袒帝释,故意少说了一样。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
大瘤,是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旧说部中说岳
飞是“大鹏金翅鸟”投胎转世,迦楼罗就是大鹏金翅鸟。它
每天要吃一个龙王及五百条小龙。到它命终时,诸龙吐毒,无
法再吃,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
它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
毒发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
“紧那罗”在梵语中为“人非人”之意。他形状和人一样,
但头上生一只角,所以称为“人非人”,善于歌舞,是帝释的
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头。
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
国的故事。
大理国是佛教国家,皇帝都崇信佛教,往往放弃皇位,出
家为僧,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据历史记载,大
理国的皇帝中,圣德帝、孝德帝、保定帝、宣仁帝、正廉帝、
神宗等都避位为僧。《射雕英雄传》中所写的南帝段皇爷,就
是大理国的皇帝。《天龙八部》的年代在《射雕英雄传》之前。
本书故事发生于北宋哲宗元祐、绍圣年间,公元年前后。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
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
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
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一 青衫磊落险峰行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
剑少年不等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
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
声未绝,双剑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
落,直砍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一引,青钢
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练武厅东边坐着二人。上首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铁
青着脸,嘴唇紧闭。下首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右手捻着长
须,神情甚是得意。两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余,身后各站着
二十余名男女弟子。西边一排椅子上坐着十余位宾客。东西
双方的目光都集注于场中二人的角斗。
眼见那少年与中年汉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越来越紧,
兀自未分胜败。突然中年汉子一剑挥出,用力猛了,身子微
微一晃,似欲摔跌。西边宾客中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忍
不住“嗤”的一声笑。他随即知道失态,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这时,场中少年左手呼的一掌拍出,击向那汉子后
心。那汉子向前跨出一步避开,手中长剑蓦地圈转,喝一声:
“着!”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剑,腿下一个踉跄,长剑在地下一
撑,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汉子已还剑入鞘,笑道:“褚
师弟,承让,承让,伤得不厉害么?”那少年脸色苍白,咬着
嘴唇道:“多谢龚师兄剑下留情。”
那长须老者满脸得色,微微一笑,说道:“东宗已胜了三
阵,看来这‘剑湖宫’又要让东宗再住五年了。亲师妹,咱
们还须比下去么?”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强忍怒气,说道:
“左师兄果然调教得好徒儿。但不知左师兄对‘无量玉壁’的
钻研,这五年来可已大有心得么?”长须老者向她瞪了一眼,
正色道:“师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规矩?”那道姑哼了一声,便
不再说下去了。
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无量剑”东宗的掌门。那
道姑姓辛,道号双清,是“无量剑”西宗掌门。
“无量剑”原分东、北、西三宗,北宗近数十年来已趋式
微,东西二宗却均人材鼎盛。“无量剑”于五代后唐年间在南
诏无量山创派,掌门人居住无量山剑湖宫。自于大宋仁宗年
间分为三宗之后,每隔五年,三宗门下弟子便在剑湖宫中比
武斗剑,获胜的一宗得在剑湖宫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
比试。五场斗剑,赢得三场者为胜。这五年之中,败者固然
极力钻研,以图在下届剑会中洗雪前耻,胜者也是丝毫不敢
松懈。北宗于四十年前获胜而入住剑湖宫,五年后败阵出宫,
掌门人一怒而率领门人迁往山西,此后即不再参预比剑,与
东西两宗也不通音问。三十五年来,东西二宗互有胜负。东
宗胜过四次,西宗胜过两次,那龚姓中年汉子与褚姓少年相
斗,已是本次比剑中的第四场,姓龚的汉子既胜,东宗四赛
三胜,第五场便不用比了。
西首锦凳上所坐的则是别派人士,其中有的是东西二宗
掌门人共同出面邀请的公证人,其余则是前来观礼的嘉宾。这
些人都是云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个青衣
少年却是个无名之辈,偏是他在那龚姓汉子佯作失足时嗤的
一声笑。
这少年乃随滇南普洱老武师马五德而来。马五德是大茶
商,豪富好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落魄的武师前去投奔,
他必竭诚相待,因此人缘甚佳,武功却是平平。左子穆听马
五德引见之时说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国的国姓,大理境
内姓段的成千成万,左子穆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他多
半是马五德的弟子,这马老儿自身的功夫稀松平常,调教出
来的弟子还高得到那里去,是以连“久仰”两字也懒得说,只
拱了拱手,便肃入宾座。不料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当
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虚招诱敌之时,失笑讥讽。
当下左子穆笑道:“辛师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剑术上
的造诣着实可观,尤其这第四场我们赢得更是侥幸。褚师侄
年纪轻轻,居然练到了这般地步,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五年
之后,只怕咱们东西两宗得换换位了,呵呵,呵呵!”说着大
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转,瞧向那段姓青年,说道:“我那劣徒
适才以虚招‘跌扑步’获胜,这位段世兄似乎颇不以为然。便
请段世兄下场指点小徒一二如何?马五哥威震滇南,强将手
下无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马五德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
你老哥哥这几手三脚猫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左贤弟可
别当面取笑。这位段兄弟来到普洱舍下,听说我正要到无量
山来,便跟着同来,说道无量山山水清幽,要来赏玩风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碍着你的面子,我也不能
做得太绝了,既是寻常宾客,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在
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闹个灰头土
脸的下山,姓左的颜面何存?”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请教
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单名一誉字,从来没学过甚么
武艺。我看到别人摔交,不论他真摔还是假摔,忍不住总是
要笑的。”左子穆听他言语中全无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气,
道:“那有甚么好笑?”段誉轻摇手中折扇,轻描淡写的道:
“一个人站着坐着,没甚么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
躺在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紧了。除非他是个三岁娃娃,那
又作别论。”左子穆听他说话越来越狂妄,不禁气塞胸臆,向
马五德道:“马五哥,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么?”
马五德和段誉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对方底细,他生性随
和,段誉要同来无量山,他不便拒却,便带着来了,此时听
左子穆的口气甚是着恼,势必出手便极厉害,大好一个青年,
何必让他吃个大亏?便道:“段兄弟和我虽无深交,咱们总是
结伴来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会甚么武功,适才
这一笑定是出于无意。这样罢,老哥哥肚子也饿了,左贤弟
赶快整治酒席,咱们贺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贤弟何必
跟年轻晚辈计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马五哥的好朋友,那么兄弟如
有得罪,也不算是扫了马五哥的金面。光杰,刚才人家笑你
呢,你下场请教请教罢。”
那中年汉子龚光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当下抽出长剑,
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向段誉道:“段朋友,请!”段
誉道:“很好,你练罢,我瞧着。”仍是坐在椅中,并不起身。
龚光杰登时脸皮紫胀,怒道:“你……你说甚么?”段誉道:
“你手里拿了一把剑这么东晃来西晃去,想是要练剑,那么你
就练罢。我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可是既来之,则安之,
那也不妨瞧着。”龚光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
咱们比划比划。”
段誉轻挥折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
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
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
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
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他这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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