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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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杨绛-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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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代人写的,他觉得不提为妙。他只交代了他心爱的小姐芳名〃月姑〃。以及他那位〃老板〃的姓名,不过他和他们早已失去联系。丽琳交代了她的海外关系,她已经决定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不敢流露她的伤心,彦成也交代了他海外师友的姓名,并申明不再和他们通信。一群老先生谈家常似的想到什么成问题的就谈,听了旁人交代,也启发自己交代,连日絮絮〃谈心〃,平时记不起的一桩桩都逐渐记起来。大家互相提醒,互相督促,虽然谈了许多不相干的琐碎,却要尽量搜索出一切不该遗忘的细节。他们不再有任何隐瞒的事。
  第二件是全体人员填写表格,包括姓名、年龄、出身、学历、经历、著作、专长、兴趣、志愿等等。据说,全国知识分子要来个大调整。研究社或许要归并,或取消,或取消一部分,归并一部分。并上表格,大家就等待重新分配了。配在什么机构,就是终身从属的机构。有人把这番分配称为〃开彩〃,因为相当于买了彩票不知中什么彩。知识分子已经洗心革面,等待重整队伍。
  第三件是调整工资。各组人员自报公议,然后由领导评定,各人按〃德〃、〃才〃、〃资〃三个标准来评定自己每月该领多少斤小米。这是关系着一辈子切身利益的大事,各组立即热烈响应。譬如余楠自报的小米斤数比原先的多二百斤。他认为凭他的政治品德,他的才学和资格经历,他原先的工资太低了,谁都不好意思当面杀他的身价,朱千里就照模照样要求和余楠同等。施妮娜提出姚宓工资太高,资格不够。罗厚说施妮娜的资格也差些,不过主要的是德和才。许彦成以导师的身份证明姚宓的德和才都够格,他自己却毫无要求。丽琳表示她不如彦成,可是彦成不输余楠。
  姜敏说:〃有的人,整个运动里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这该是立场问题吧?这表现有德还是无德呀?〃
  江滔滔立即对施妮娜会意地相看一眼,又向姚宓看一眼。
  善保生气说:〃我们中间压根儿没有这种人。〃
  罗厚瞪眼说:〃倒是有一种人,自己的问题包得紧紧的,对别人的事,钻头觅缝,自己不知道,就逼着别人说。〃
  善保忙说:〃关于运动的事,范凡同志已经给咱们做过总结,咱们不要再讨论这些了。〃
  姜敏红了脸说:〃我认为经过运动,咱们中间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了,为什么有话不能说呢?〃
  姚宓说:〃我赞成你直说。〃
  姜敏反倒不言语了。
  余楠想到姜敏和善保准揭发了他许多事,他对年轻人正眼也不看。社里三反运动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年轻人一起开会。他对他们是〃敬而远之〃。
  这类的会没开几次,因为工资毕竟还是由领导评定的,一般都只升不降。余楠加添了一百多斤小米,别人都没有加。朱千里气愤不平,会后去找丁宝桂,打听他们组的情况。
  丁宝桂说:〃咳!可热闹了!有的冷言冷语,讥讽嘲笑;有的顿脚叫骂,面红耳赤;还有痛哭流涕的——因为我们组里许多人还没评定级别——我反正不减价就完了。〃
  〃你说余楠这家伙,不是又在翘尾巴了吗?〃
  丁宝桂发愁说:〃你瞧着,他翘尾巴,又该咱们夹着尾巴的倒霉。〃
  他想了一想,自己安慰说:〃反正咱们都过了关了。从此以后,坐稳冷板凳,三从四德就行。他多一百斤二百斤,咱们不计较。〃
  〃不是计较不计较,洗了半天澡,还是他最香吗!〃
  丁宝桂说:〃反正不再洗了,就完了。〃
  〃没那么便宜!〃朱千里说。
  丁室桂急了,〃难道还要洗?我听说是从此不洗了。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剖开肚脐挤屎。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朱千里点头说:〃这是一种说法。可是我的消息更可靠,不但还要洗,还要经常洗,和每天洗脸一样。只是以后要'和风细雨'。〃
  〃怎么'和风细雨'?让泥母猪自己在泥浆里打滚吗?〃
  丁宝桂本来想留朱千里喝两杯酒,他刚买了上好的莲花白。可是他扫尽了兴致。而且朱千里没有酒量,喝醉了回家准挨骂挨打。他也不想请翘尾巴的余楠来同喝,让他自己得意去吧。
  余楠其实并不得意。他并不像尚未凝固的黄金,只像打伤的癞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伤口,争得一百多斤小米,只好比争得一块骨头,他用爪子压住了,还没吃呢。他只在舔伤口。
  杜丽琳对许彦成说:〃看来'你们俩'的默契很深啊!怎么你只怀疑我控诉你,一点儿不防她?她不怕人家说她丧失立场,竟敢包庇你?〃
  彦成生气说:〃丽琳,你该去打听了姜敏,再来冤枉。〃
  洗澡已经完了,运动渐渐静止。一切又回复正常。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尾 声
            

          
              星期天上午,彦成对丽琳说:〃我到姚家去,你放心吗?要陪我同去吗?〃
  丽琳还没有流洗。她已稍稍故态复萌,不复黄黄脸儿穿一身制服。她强笑说:〃好久没到她们家去了,我该陪你去吧?等我换件衣服。〃
  丽琳忙忙地打扮,彦成默然在旁等待。他忽听得有客来,赶快一人从后门溜了。
  姚太太在家。彦成问了姚伯母好,就好像不关心似的问:〃姚宓上班了吗?〃
  姚太太笑说:〃你开会开糊涂了,今天礼拜,上什么班!她和罗厚一同出去了。〃
  彦成赶紧背过脸去。因为他觉得心上抽了几下,自己知道脸上的肌肉也会抽搐,刹那间仿佛听到余楠的检讨〃爱情就是占有〃,羞惭得直冒冷汗。
  姚太太好像并没有在意,她说:〃彦成,我还没向你道喜呢,因为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喜不喜,听说你们俩中了头彩了?你们高兴吧?〃
  彦成说他不知道中了什么彩。
  〃你们俩分到最高学府去了。昨晚的消息,你们自己还没知道?〃
  〃别人呢?〃
  〃朱千里分在什么外国语学院,姜敏也是。别人还没定,你们两个是定了的,没错。〃
  彦成呆了一会儿,迟疑说:〃我填的志愿是教英语的文法,丽琳填的是教口语。不知道由得不由得自己做主。〃
  〃为什么教文法呢?〃
  彦成羞涩地一笑说:〃伯母,我曾经很狂妄。人家讲科学救国,我主张文学救国;不但救国,还要救人——靠文学的潜移默化。伯母,不讲我的狂妄了,反正我认识到我是绝对不配教文学的。如果我单讲潜移默化的艺术。我就成了脱离政治,为艺术而艺术。我以后离文学越远越好。我打算教教外系的英文,或者本系的文法。假如不由我做主,那就比在研究社更糟了。〃
  〃阿宓填的是图书工作或翻译工作,〃姚太太说,〃罗厚的舅舅舅妈特地来看我,说要罗厚和阿宓填同样的志愿,将来可以分配在一处工作。可是我不知道罗厚填了什么志愿。〃
  彦成忙说:〃罗厚是个能干人,大有作为的。他有胆量,有识见,待人顶憨厚,我很喜欢他。〃
  姚太太说:〃他野头野脑,反正他自有主张。他可崇拜你呢!他向来不要人家做媒,总说他要娶个能和他打架的粗婆娘。最近,他舅妈来拜访以后,我问他粗婆娘找到没有,他说不找了,将来请许先生给他找个对象。〃
  彦成脱口说:〃还用我吗!他不是已经有了吗?〃
  〃你说阿宓吗?〃姚太太微笑着。我也问过她,她说她不结婚,一辈子跟着妈妈。
  〃从前说的,还是现在说的?〃
  〃从前也说,现在也说。〃
  彦成听了这话,心上好像久旱逢甘雨,顿时舒服了好些,同时却又隐隐觉得抽搐作痛。他说:〃结了婚照样可以跟着妈妈呀。〃
  姚太太说:〃反正我不干涉,随她。〃
  〃他们不是一起玩儿得很好吗?〃
  姚太太抬头说:〃他们不是一起玩儿,今天他们是给咱们俩办事去的。〃
  姚太太告诉彦成,三反初期,市上有许多很便宜的旧货,都是〃老虎〃抛出来卖钱抵债的。罗厚偶然发现一只簇新的唱机,和彦成的是同一个牌子。他买下来了。可是卖唱机的并没有出卖唱片,不知是什么缘故,也可能给别人买去了。罗厚陆续买了好多唱片,有的是彦成没有的,有的是相重的。现在他们想到彦成不久得搬家,姚太太说罗厚选唱片是外行,叫他们两个一同出去采购了准备分家的。
  彦成说:〃唱机唱片都留在伯母这里好了。〃
  姚太太说:〃我老在替那只'老虎'发愁,不知他是不是给关起来了?还是穷得不能过日子了?阿宓说,省得妈妈成天看'老虎'担忧,买来的新唱机给许先生吧,他的那只换给咱们。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彦成连说同意,自己也不知道心上是喜是悲。他不等姚宓回家就快快辞别了姚太太回家。姚太太叫他问问丽琳,几时方便,要请他们夫妇吃顿晚饭,一是为贺喜,二是为送行。姚太太说:〃咱们不请外客,我有个老厨子还来看我,叫他做几个干干净净的家常菜,咱们聚聚。〃
  到许家去的客人是报喜的,到了几批客人。丽琳正拿不定主意是否到姚家去接彦成。她听彦成回来讲了姚宓不在家以及姚太太请饭送行的事,很高兴,都忘了责怪彦成撒了她溜走。
  许彦成夫妇不久得到调任工作的正式通知,连日忙着整理东西准备搬家。丽琳虽然很忙,总乐于陪彦成同到姚家去。姚家的钢琴已由许家送回。新唱机已经送往许家,唱片已由姚太太和许彦成暂时分作两份,各自留下了自己喜欢的。姚宓和许多别人一样,工作还没有分配停当。她只顾担忧别再和余楠、施妮娜等人在一起。姚太太说,哪里都是一样,〃莫安排〃。
  许彦成夫妇搬家的前夕,在姚家吃晚饭。女客只请宛英作陪,罗厚是彦成的陪客。姚宓听从妈妈的吩咐,换上一件烟红色的纱旗袍。她光着脚穿一双浅灰麂皮的凉鞋。八仙桌上,她和丽琳并坐一面,彦成和罗厚并坐一面,姚太太和宛英相对独坐一面。菜很精致,还喝了一点葡萄酒。饭后沏上新茶,聚坐闲谈,也谈到将来彼此怎么通信,怎么来往。
  丽琳第一个告辞,她说还有些杂事未了,明天一早大板车就要来拉家具的。许彦成知道杂事都已安排停当,老实不客气地求她说:〃你先回去吧,我还坐一坐。〃
  丽琳只好一人先走。罗厚代主人送她到门口。
  过一会儿,宛英告辞,罗厚送她回家,自己也回宿舍。
  彦成赖着坐了一会儿,也只好起身告辞。姚太太说:〃阿宓,你替我送送吧。〃
  他们俩并肩走向门口,彦成觉得他们中间隔着一道铁墙。姚宓开了走廊的灯,开了大门。
  彦成凄然说:〃你的话,我句句都记着。〃
  姚宓没有回答。她低垂的睫毛里,流下两道细泪,背着昏暗的灯光隐约可见。她紧抿着嘴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等彦成出门,就缓缓把门关上。
  彦成急急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他想说什么?他是要说:〃快把眼泪擦了?〃可是,这还用他说吗?她不过以为背着灯光,不会给他看见;以为紧紧抿住嘴,就能把眼泪抿住。彦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绕远道回家。
  姚宓在门里,虽然隔着厚厚的木门,却好像分明看见彦成逃跑也似的急走几步,又缩回来,低头站在门前,好像想敲门进来,然后又朝反对方向走了。她听着他的脚声一步步远去,料想是故意绕着远道回家的。
  姚宓关上走廊的灯,暗中抹去泪痕,装上笑脸说:〃妈妈,累了吧?〃
  姚太太说不累。母女还闲聊了一会儿才睡。
  姚宓想到彦成绕远回家的路上有个深坑,只怕他失魂落魄地跌入坑里,一夜直不放心。
  第二天早上,罗厚抱着个镜框跑来,说老许他们刚走,他〃狗窝〃里有一张放大的相忘了取下,临走才发现,叫他拿来送给姚伯母。他嬉皮赖脸说:〃伯母不要就给我。〃
  那是许彦成大学生时期的照相。
  姚太太说:〃拿来,我藏着,等你将来自己有了家再给你。〃
  姚宓忽然有一点可怕的怀疑。她刻意留心,把妈妈瞒得紧腾腾,可是,这位爱玩儿福尔磨斯的妈妈只怕没有瞒过吧?至少,没有完全瞒过。
  罗厚坐下报告社里各人最新分配的工作。接受姚宓赠书的图书馆要姚宓去工作,还答应让她脱产两年,学习专业。他自己的工作也在那个图书馆。
  当时文学研究社不拘一格采集的人才,如今经过清洗,都安插到各个岗位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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