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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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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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也不敢惹。还说,冬至日一烤火,整个冬里就不冷。几十年来,八爷烤了几十次火,挨了几十次西山堡冬天的冻,用冻牛粪烤化热敷了几千次一立冬便肿如馒头的手背,拿黑膏药拔过上万回一入冬便裂得像娃娃嘴样的脚后跟。可是,直到他七十五岁死去那年的前一个冬至夜,他还是对烤火的人说,冬至夜烤火,一冬就不冷。麦秸火一着败时,大人们便让娃儿们赶紧离开到别处去烤,剩下的那堆火红火红还在冒丝儿烟的火籽儿就留给死去的先人们和滩上的破头野鬼。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能驱邪气的火反倒能招来变成了鬼的先人们和邪气四溢的破头野鬼。八爷也不知道,只说是祖宗们这样说的,想必是不错的。折腾到半夜,才回家,用大拇指捏团好的大豆大小的面蛋儿做杏皮疙瘩儿吃。冬至夜是西山堡一年中最热闹的夜,到处是火光,直烤得白昼间惨白冷峻的大佛爷山也在淌汗。那夜,全村的娃儿们满世界跑,满世界叫,吱哇乱喊声直到深夜才息。
  腊月一到,天便愈冷。太阳像个西山堡的光棍汉,露出了一种忧郁畏缩可怜巴巴的穷酸相。被践踏过的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给大地披上了一件硬邦邦的盔甲。冷透的空气液体般摸得着,砭骨的暴虐的冷风拼命扑打着西山堡人吊在门口的破毡。裹着霜花的寒流尖利地叫着,时时撞开掩着的房门,劈头盖脸卷向屋里人。风声如涛声般汹涌时,屋里人便像置身在颠簸不已的船舱里,破毡时飞时落,屋里忽明忽暗,房屋也似在随风涛上下晃荡。一出门,凛冽的寒风便暴戾地灌进胸腔,激得人透不过气来。每讲一个字就从口里喷出一股浓烟般的哈气,冻僵的下巴不听使唤,上下齿蹄声般叩击,嘴唇紫勾勾的结结巴巴,说出的话也似乎变成了冰。据瞎仙说,腊月初八是王莽篡朝的日子,那日老天爷发了怒,于是天格外的冷。后来造反的人杀了王莽,连肠花五肚也叫人煮着吃了。于是,凉州才在腊八日吃扁豆子面条和米汤油馓子,就像吃奸臣的下水一样。吃掉奸臣,才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才会有好日子过。西山堡人家缺清油,炸不起油馓子,到腊八日,便煮一锅黑豆,吃完豆子,再在汤里下面条。腊八节一到,西山堡流着清涕寒号鸟般哆嗦的娃儿便整天价笑。那日,他们都能美美吃一顿。

长烟落日处十(2)
  这年的腊月初八,天异乎寻常的冷,夜里又落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先是北面戈壁上响起了一阵怪啸似的咆哮,随后,疯疯癫癫的狂飙卷着的雪龙便滚滚而来。雪团塞满了西山堡人家窗户上的小格子,门缝里挤进的雪块在屋里门口砌了一道尺把高的雪墙。那夜,村里的猪都变成了硬邦邦的冻肉,连最耐冷的狗也神头怪脸彻夜地哭。那夜,贾瞎仙死了。暴戾的风卷走了他屋顶盖天窗的麦秸,屋子里落了几寸厚的雪。直到第三天,村里人才发现了冻僵在墙旮旯里的贾瞎仙。屋子里找不到一点儿煤,炕洞里满是死灰,只是在洞口塞着几把裹了冰粒着了半不拉的麦秸。从此以后,西山堡就再也没有姓贾的人家了,再也不能听能画饼充饥能隔靴搔痒的《十八摸》了,光棍汉们都唏嘘叹息。
  贾瞎仙死后,西山堡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事,先是听说四十多岁的陈卓又要娶媳妇了,而且娶的是个黄花闺花——是个水清清灵丝丝的黄花闺女。三宝说,百里挑一,确确实实百里挑一,眼睛汪着水会说话。说他要是有那么个媳妇,不吃饭也行。唉,可惜了,可惜了,嫩汪汪的,胡子巴碴的,这才叫鲜花插到牛粪上,羊肉掉进狗嘴里。除三宝外,村里人谁也没有见过那丫头,也不知道她究竟长得咋样,只是听说才十九。傻爷说老夫少妻也不是件好事,女人漂亮是别人的妻,房子不漏是自己的家,谁知道以后陈卓会不会死在女人手里。那几日,陈卓见人便嘿嘿笑,脸上也刮得光叽叽的,根本没有前几年的那种恶煞相。那几年,女人死后,陈卓好喝酒,一喝就吐,一吐就睡,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三个姑娘都大了,大的叫文化,二的叫四清,三的叫和平。陈卓在和村里有名的母老虎吉守妈嚷仗时被她骂了几句“焦尾巴”、“断后”之后,给了吉守妈三个嘴巴,换了吉守四个耳光。回来后喝了一瓶粮白酒,吐了一地,睡了三天。醒来后,便进了媒婆家门,说花上多少也行,得找个婆姨生个娃子。媒婆子笑了,说你也不想想,你不见现在打光棍的小伙子都成群成队的,能挨上你半死老汉吗?陈卓便回来了,回来又喝了酒,喝醉后打了和平三个嘴巴,因为她劝他再不要喝了。过了一月,媒婆子却找上门来,一进庄门,连叫喜事。说外村有个丫头,十八了,辫子有辫子,样子有样子,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她爹说愿意给你。陈卓跳下炕来,扭坏了脚脖子,顾不上用手搓搓,问真的?媒婆说当然是真的。陈卓问多少钱,媒婆说不要钱。陈卓说想是给人弄大了肚子,没处塞,想塞给我。也好,我也不嫌,只要能给我养个娃子,不叫人骂焦尾巴断后就行。媒婆说不要胡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人又挺安分的,东门不出西门不进,叫人家听见,你要挨嘴巴的。陈卓摸摸脖子嘿嘿笑,媒婆挤挤眼睛悄声说,有个条件。陈卓说要头也给。媒婆说不要头,要你的丫头。陈卓说要丫头干吗?媒婆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有两个娃子,快三十了没媳妇,想拿丫头换。陈卓沉下脸,抽根席子上的芨芨捅了会儿牙缝,说行,拿文化女换。媒婆咯咯咯一笑,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水灵灵一个姑娘,到哪里换不上个媳妇,偏能找上你,人家要一换两,人家两个娃子哪。再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跟你一个胡子拉碴的二婚头,你不嫌赔本,人家还嫌呢。陈卓吭哧了好一阵,说四清才十六。媒婆说十六不小了,那年我过门时才十四,还不照样养儿引孙的。陈卓说行。于是,一月后,两个丫头过去了,一个姑娘过来了。过去的擦眼抹泪,过来的嚎天哭地,都没领结婚证,都拜了天地。那夜,三宝听了窗根子,说是厮打了一夜。到鸡叫时,陈卓发出了一声笑,姑娘憋出了一阵哭。第二天清晨,村里人便听到了陈卓的哭声,哭声震得佛指崖发抖。三宝还在睡梦中娶媳妇,便被那阵哭声惊醒了。起床后听说新媳妇死了。井边围着黑压压的人,眼珠儿瓷登登的像死鱼,牙缝里咝咝地抽着气。第二天,来了一个清清俊俊的小伙子,哑着嗓子哭了好大阵子,便要新媳妇的尸体,说他活着不能和她同房,死了也要和她同穴。陈卓不给,说她活着是陈家的人,死了是陈家的鬼。于是,那个小伙子便越加大哭,扑天抢地,头被石片碰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一脸一身,一会儿便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咬着牙傻笑了好一阵。村里人听说他是新媳妇当姑娘时谈的对象,两人好得没法说。
  新媳妇死后,陈卓变了样子,老不说,野牛般的身子也变成了猴样,乱糟糟的胡子像野草丛,眼睛像死水潭。惟一能显示他是个活物的是他的那双神经质抖动的手,吃饭时抖,静坐时也抖。不常发怒,不常说话,没见他笑过。家里也乱得不成样子,桌子一层灰,炕上一层馍馍渣,地上满是浓痰。三姑娘和平看不过眼,想收拾,可一拿笤帚,便见她爹的眼睛变成了锥子。村里人都说陈卓又可怜又可恶,唉,前世的冤孽现世报,谁让他平日不修桥铺路积阴德。一月后,和平死了,头上开了大大的一个口子,淌下的血染红了庄门门坎。在两个月前,村里的婆娘们就叽叽咕咕说和平变了,十五岁的丫头出气怎么那么粗,腰也粗得像揣了个枕头。吉守妈借箩儿时还看见和平在厨房里发疯般偷吃浆水菜,回去后对几个女人一叽咕,村里便闹翻了天。那一年,村里的放羊娃常常看见三宝和和平在地埂上鬼鬼祟祟喧谎。放羊娃回来一对大人说,大人就瞪眼睛,放屁,人家都姓陈,三宝排起来还是和平的佬佬呢,再胡说老子打掉你的狗牙。兰兰走后,三宝偷偷掉过几回泪。后来,不知怎么就想和平。和平瘦,每日里放羊时总是一个人在柳树底下抹泪,怪可怜的。于是,三宝放羊时常常带几个山芋烧垒子,烧好后就给和平两个。和平不要,三宝就瞪眼,说再不拿就往沟里撂哩,和平才拿上。后来,和平也想三宝。再后来,三宝说要和和平谈恋爱——这词儿是他从灵官口里偷来的——和平说什么“两挨”,三宝说就是两个人好,对两口子。于是,和平就解纽子,三宝吓了一跳。和平羞羞答答地悄声没气说不是要好吗,谈什么“两挨”,不这样怎么谈。于是,和平的气才粗了,身子才变了。后来,真正传出和平怀上娃娃这风声的是王麻子的女人,和平伤风时,王麻子一号脉,村里人才真正知道吉守妈不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八爷说丢人丢人真丢人,西山堡多少年了还没出过这种丑事,佬佬和侄女干这种事,叫我们陈家人以后咋见人。三宝爹打三宝,三宝哭着说,我问过灵官的呀,不是近亲,虽说都姓陈,可十八辈子前也没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子。于是,两月后,灵官一从外面回来,便挨了八爷的八个嘴巴,打青了脸,还流了鼻血。那些天,傻爷见人便说,怪事都让陈卓家占全了,文化没文化,四清四不清,和平不和平。说自从三皇治世五帝定伦,惟有陈卓能干出这等奇事。那些日子,村里人见了陈卓都要吐口唾沫耸耸鼻子。于是,一天夜里,喝醉了酒的陈卓便捞了根木棒打和平,和平想跑,腿还没跨出庄门,天灵盖便被击碎了,红的白的流了一地。第二天,上头来了两个人,把陈卓带到乡上。陈卓喷着唾沫骂,说老子打的是自己的丫头,管你们驴日的什么事。骂罢就往外走,说再没事老子还喝酒去哩。当日下午,村里人便听说陈卓被一个 啊车带走了。村里陈姓人都骂这些人不像话,人家打的是自己的丫头,他们管什么闲事,再说那丫头做了那种事,死了比活着好。八爷说那是他们不知情,要是他们知道打死的是个败坏门风干了丢尽祖宗脸面的丫头的话,说不定还会出告示夸陈卓哩。还说陈卓这个孙蛋,这次才做了回人事。

长烟落日处十(3)
  不久,随车出外搞副业的狗娃回到了村里,同他一块儿来的是一辆三轮摩托和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反正穿得很阔,摩托停在了八爷的庄门上。村里的大人们都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娃儿们则一窝蜂扑向摩托车,叽叽喳喳像麻雀儿窝里捣了一竿子。娃儿们问傻爷这是什么车,傻爷说是洋驴子。第二天,村里人听说灵官的车轧死了人,是个古浪人,还没有媳妇。还听说那些日子灵官每天能挣一百多块钱,是在他同学包的石灰矿上拉石灰。灵官轧死人后吓得跑了,也不知跑了哪儿,八爷托人找了好几天,哪儿也没有。那些天,村里人都听说灵官没有执照,公安局抓住要坐牢的。于是,谁都说灵官完了,这辈子算完了,一劳改,就说不上媳妇,说不上媳妇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年轻时还好过,老了没个供汤送水的可要受孽障。那些天,三宝爹一见人就挤眉弄眼的,说灵官是个二流子——二二的个二流子,八爷白供他念了书,啥事干不上不说,还不听老子的话,和老子嚷仗,而且嚷起仗来牙霸口气的,根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还说他天生一个刨土吃的命,可硬要胡日鬼,这下也好,蹲几天班房子,他才知道土地爷的 是个泥棒棒儿。那些天,八爷忙活得紧,先是跑了趟女婿家,听说是求开过车有执照的女婿给顶当一下,让他承认是他开车轧了人。他有执照,顶多罚款赔些命价。钱好说,只要人能保下就行,听说还下了跪。于是,第二天,村里人便听说女婿进了公安局,说是刹车坏了,才轧了人。公安局的人一查,真的是刹车不中用了。直到三个月后,狗娃才对村里人说,女婿在投案前夜在车前捣鼓了一夜,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那些日子,西山堡热闹极了,洋驴子隔三间五就来。轧死的那小伙子的爹妈隔三间五就哭。直到第二年,村里人还听说那古浪的老俩口常到八爷女婿门口哭,来时搭公共汽车,一下车就哭。骂女婿说话不算话,说好除命价外要给拉车煤,可一直没有拉。于是,八爷的女婿骂老婆,就是你的那个老贼爹爹,给老子找的这种 嗦事,八爷的姑娘也不吱声。出事的第三天,公安局的人——也有人说是交通队的,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反正没穿警服——问狗娃,究竟是怎么出事的?狗娃说,那夜很黑,没有月亮,远远看见大路中间有人在围着烤火,灵官就往边里避,可一避,就听见有人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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