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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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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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了看刊登在报纸上的嫌疑犯肖像画,他留着一脸茂密的络腮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十几岁的青少年。“这人不可能未成年啦。”
    “那可不一定,年轻人最讨厌别人以外貌来论断他们。”
    “拜托,这跟那风马牛不相及吧,而且那名女佣也说抢匪是个四、五十几岁的男性啊?”
    “没这回事,我想那家伙应该是个青少年,错不了。”阵内耍起性子。“很抱歉喽,武藤。这名留胡须的抢匪还未成年,而且在不久的未来就会被送至这里,由你负责与他面谈。”
    “请不要说出这种不吉利的预言好不好!”我现在状况已经够差了,要是真的碰到这种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很有威严的高中生,那我大概只能卷着尾巴逃走吧。
    我拿起从柜子里取出的案件纪录翻了一翻,今天预定要跟一名叫做木原志朗的少年面谈。他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因顺手牵羊偷了本漫画而被移送到这里来。


    5

    八点半过后,其他调查官陆续到来,开始今天的工作。七名调查官各自面对着调查中的青少年,烦恼应该怎样处理才合适。
    志朗同学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二十分钟出现在家裁所的门口。
    他身边站着一名看似他父亲的男人。青少年与调查官进行面谈时,监护人依规定一定要到场,绝不可缺席。
    在传唤书上有个监护人栏,我们会将应当到场的家长名称写于栏里。有的调查官会直接写家长的姓名,也有像我这种以“父亲或母亲”这种说法来填写此栏的调查官。我在填写“监护人栏”时,总是希望这些身为家长的人能够稍微多一点“你们可是这名青少年的父母亲喔”的自觉。虽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效,但这就跟祷告或英文对话一样,只要脚踏实地地反复去做,应该就会产生功效才对,应该啦。
    “你是木原志朗同学吗?”我有点紧张,因为遭到背叛的伤感回忆,突然又涌上心头。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回了一声“是的”。他的眼神四处飘移,完全不看我,声音听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看起来比我矮,大概才一百七十公分出头吧。身材瘦弱,头发随意地翻着,还蛮帅气的,颇流行的感觉。
    “你是志朗同学的父亲吧?”我话刚说完,这名年约四十几岁的男人便粗暴地回答:“嗯。”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好像刚去健行似的,还戴着一副大号的黑框眼镜,不过跟他一点都不搭。
    我暗中交互观察这两人。冷酷的父亲、紧张害怕的少年,不在意打扮的父亲与帅气的儿子。我内心一边嘀咕着这两句话,一边看着眼前的两人。
     “我们到面谈室去吧。”我一开口少年就宛若被吓到似地伸直腰杆,看样子他真的非常紧张。
    我先回座位拿东西,坐在我隔壁的阵内抬起头来,瞄了瞄那对站在入口处的父子一眼,再看了看我紧绷的侧脸,遂拿出一本文库本给我。“这你拿去用。”
    “这是什么?”
    “要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将这本书借给那名少年吧。”
    我伸手接过这本以精装本方式装订的文库本,再次问阵内:“这是什么书?”
    “是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注: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近代文学名家。《侏儒的话》于一九二三年开始在杂志《文艺春秋》上连载,于芥川死后才出版的随笔集。)
    我记得这本书里列了芥川龙之介所写的警句。“这种书会有帮助吗?”
    “帮助可大的咧!”明明毫无根据,但他回答时却显得自信满满。
    我翻了翻这本书,“道德乃是”这几个字映入了我的眼帘。

    道德乃是便宜行事的别名,与“靠左行走”极为相似。

    “这……这种书不太好吧?”我肯定摆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重点不是让他看什么书,而是让他思考什么问题。你可以对那名少年说:‘在下次面谈时,我要你选出这本书当中你最喜欢的句子。’让他有机会思考自己最喜欢的句子是什么,这才是重点。”
    “请不要随意决定还得进行第二次面谈好不好?”我苦着脸说道。
    家裁调查官所负责的案件可分为羁押案件及交付案件。羁押案件的当事少年会被移送至鉴别所,在此状况下,我们得前往鉴别所与少年面谈。交付案件则刚好相反,指的是当事少年仍然能够在家过平常生活。一般如顺手牵羊、偷自行车等轻微犯罪都会归类在交付案件,当然像志朗同学这个案件也是。
    由于交付案件通常不是什么严重的案子,绝大多数只要与当事少年面谈过一次,确认事件的前后关系以及当事少年确实深具悔意之后,写一份报告书即可结案。除了因为某些原因而特别在意当事少年,或是第一次面谈过程不甚顺利之外,通常不太会进行第二次面谈。
    “别想那么多,你就带着以防万一嘛。”阵内还是硬把书塞进我手里。
    

    6

    面谈室里摆了盆栽及绘画作为装饰,据说是为了不让少年们感到压迫感或紧闭感而设的。
    我先说出自己的姓名,简单地自我介绍一番之后稍稍看了一下由父亲所写的照会书。那是一份写有志朗同学及其双亲的简历,类似家族介绍般的资料。
    他父亲与我喜爱的某位小说家同名同姓,连汉字的写法都一样。由于这个名字并不常见,我以为他与那位小说家有亲戚关系才被取了这个名字,所以我试着以此为话题:“有个作家与你同名呢。”但是他只绷着脸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害我只能跟着很冷淡地以“这样子啊……”来回应他。
    资料上父亲的职业栏写着“某某餐饮店董事长”,那是很著名的连锁店,包含居酒屋及西餐厅在内,在全国拥有好几间店面。“原来您是那间名店的社长啊。”我故意装出很佩服的模样,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道:“还好。”
    “您平常很忙碌吧?”
    “还好。”
    “今天刚好不用上班吗?”
    “算是。”
    我开始有点火大,不过还是强忍下来,不让怒气显露。但情况严重到我甚至觉得这么不起劲的对话若是再持续下去,我可能会死掉。
    “我要确认一下犯案事实喔。”我开始念警察送来的“犯案事实纪录”,好让当事少年确认内容记述是否无误。
    在我念的这段时间,志朗同学一直垂着头。
    他父亲则是一直看着志朗同学。我个人觉得那样的视线很讨厌,类似盯梢、监视般的冷酷眼神,完全感受不到父亲在注视儿子时该有的柔和及温暖。
    “能请你一一告诉我吗?”为了尽量让志朗同学放松心情,我语气缓和地继续问。“你是怎么到这间书店去的呢?骑自行车吗?”
    首先要用简单的问题求得答案。持续这种缓和的询问方式,可以让少年知道在此面谈与在警局接受侦讯或在法庭当中陈述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也可让他理解到家裁调查官并非他的敌人,这乃是在面谈时最为重要的一点。
    我在求职时曾看过一本书如此写道:“活用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手法,解开少年犯罪的原因及机制,并提出适当处置方式供法官参考的家裁调查官,可说是不良少年问题的专家!”
    现在回想起来,那本书上的说法蛮微妙的,看起来好像对,却又好像不对。就连我也不禁怀疑,这世上真有不良少年问题专家存在吗?
    的确,我们每个月至少都得跟二十名以上的少年面谈,与一般人相较之下,接触到不良少年的机会真的比较多。不过担任调查官这么久,我还是找不到少年们犯罪的机制何在。
    医生只要看看X光片及血液检查结果,就能轻易决定该如何医治病患。但家裁调查官的工作并没有机会享受到这种轻松感。
    我们会不停地抓着头烦恼,偶尔还必须在闷闷不乐的状况下决断,事后搞不好还会遭到背叛,进而丧失自信;就像我一样。
    我突然想起阵内之前有次生气的情景,那是前任主任调查官催促他“快点搞定你们手上的案件啦”时所发生的事。“你们不是专家吗?应该凭经验就能分辨出少年犯罪的模式吧?拜托你们快点处理完手上的案件好不好!”那个主任说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我想八成是因为破纪录的高温炎热天气持续太长一段时间,才使得他焦躁不安吧。
    此时阵内开口说道:“面对这些少年时所需要的既非心理学亦非社会学!他们不是统计数字,也不是数学或化学公式,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绝对不希望被说像别人。如果有人说我很像约翰·蓝侬,我也会很受不了。那要是我们调查官以‘喔,这小子的家庭环境是属于那种模式啊’、‘这跟我以前所处理过的不良行为案例一样嘛’之类的说法来加以定型,他们会高兴才怪。这就跟在情人节时收到喜欢的女孩子送的巧克力,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却是跟其他男生收到的一样的人情巧克力的情形一样。这两种状况都是悲剧,但我们要的不是悲剧。调查官得抱持着‘他不像任何人,他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这样的想法来面对那些少年才行。”
    还记得当听到阵内说出这段演讲般的发言时,我在心中非常强烈地加以肯定,甚至还产生了感激之情。只不过阵内本人说完后不到十分钟就拿起橡皮擦一边擦掉报告书上的内容,一边说:“算了,这样就好。只要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反正这些少年会干出来的勾当都一样,只有单一模式而已啦。”
    真是教人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拿小山内的陈腔滥调来说,调查官乃是“明明通晓法律,却在将法律置之度外的地方与少年们对话之人”。
    而以阵内的说法,调查官则是“身上偷藏手枪的牧师”。
    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对木原父子还真是难缠,就像是冷淡、寡言又顽固的艺术家。对正处低潮的我而言,实在是一对强敌。
    我问志朗同学:“当时你是在回家途中吧?”
    志朗同学的举止有点怪怪的。他听到我的问题时肢体动作先僵住,然后有点惶恐地看着他身边的父亲。
    他父亲说:“这点小事你就回答吧。”
    我对他的口气感到很不以为然,不过志朗同学像是受到那句话的催促一样,开口回答:“是在放学途中没错。我回家途中刚好会经过那间书店,所以我就骑自行车到那间店去。”
    志朗同学的目光仍然断断续续地飘移,且带着像是希望得到允许的神情看着他父亲。
    我心想:这样子不行,志朗同学太过在意他父亲了。
    于是我请他父亲暂时离席,重新开始跟志朗同学一对一面谈。


    7

    面谈室只剩下我及志朗同学,我重新提问。
    志朗同学的表情变得比较开朗了。我虽然较为放心,但还是很在意刚刚离席的志朗同学的父亲。他在离开面谈室之前狠狠地瞪了志朗同学一眼,并以恐吓般的语气丢下一句:“给我小心一点啊!”
    “你父亲平常就这个样子吗?”
    “你说那个人吗?是啊。”
    志朗同学以“那个人”来称呼父亲,这让我的心情变得很糟。
    现在有许多孩子会以称呼他人的字眼,例如“那个人”或“那家伙”来称呼父母,甚至在面对面时还会直接称“你”。有时候可能是因不好意思或装腔作势才这么称呼,但这样的称呼却导致不少亲子之间产生了代沟。
    我看过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面写道:“俄国这种亲子之间不顾礼貌的对话习惯,在亲子感情融洽时还无所谓,但若吵起架来就另当别论。”我倒是认为就是因为对话时没有礼貌,才会导致亲子吵架。
    “今天你妈妈没有来吗?”
    “我妈妈去旅行了。”
    “你肯用‘妈妈’来称呼你母亲,但却用‘那个人’来称呼你父亲?”
    志朗同学有点困扰地垂眼,似乎试图想出一个较好的答案,随后又闭口不语。
    我改问他那天顺手牵羊的情形,他看了看面谈室的出口,支吾其词。这种状况在面谈中出现过好几次。
    志朗同学原本应该是个很健谈的孩子。毫无理由,我只是直觉地如此认为罢了。硬要说原因的话,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个擅长对话、沟通,在班上蛮受人瞩目的活泼少年。
    不过,在我眼前的志朗同学却不太爱讲话。他明明看起来很想跟我说话,但是在开口前总会有所踌躇。
    造成这种状况的唯一原因,肯定是父亲的出席带给志朗同学莫大的压力。他父亲丢下的那句“给我小心一点啊”束缚了他的心。
    “志朗同学,你平常假日都做些什么呢?”为了转换心情,我换了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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