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抚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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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与抚摩-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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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块黑布条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他要用这块黑布条蒙上她的眼睛,哄着她说
看骑马头晕。她没有反抗,她才不反抗哩,反而觉得有趣。他把她抱上马,他骑在
马上时一只手搂着她,怕她往马下掉。他一吆喝,马就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只把马
蹄声洒在风雪里。
    由于眼睛蒙着黑布,又蒙了两层,她骑在马上什么也看不到,就像跑进了黑夜
里。她从来没骑过马,她觉得骑在马上很得意。开始她觉得是往前跑,后来就觉得
拐弯,又是拐弯,就这么三拐两拐把她拐迷了方向,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跑了。但她
觉得路程很远,跑了好久好久才进了村子。村子里有风箱声和牛叫声,虽然她蒙着
眼,她也感到了村子里的气息。走进院子以后,她才被抱下来。又牵着她的手往院
子里边进,好长的院子,过了三个门坎,才站住了脚。解开她眼上蒙的黑布时,她
才发现天已经黑下来。趁着雪亮,她看瓦房很高,就明白这是有钱人家。她不认识
这村子更不认识这院子,只觉得陌生,想起她们家黄村,就觉得很遥远。
    挎枪的男人把她交给一位妇人,他对那妇人说他要去给先生回话,让妇人把她
拾掇拾掇去见太太。她觉得自己像一件东西被转来转去。她看出这妇人是家里的下
人,这挎枪人也是下人,主人是先生和太太。一下就觉得先生和太太很神秘。
    妇人光扫她身上的雪,一边扫雪一边笑着夸她长得好看,就像墙上的年画。接
着端热水让她洗脸洗脚,洗得她热乎乎地舒服。这才牵着她的手去见太太,就像牵
着一只羊那样。走进太太住的里屋,屋里有炭火正旺着,太太站在灯边,穿着绿缎
子棉袄,看去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她使唤妇人去给弄饭,走过来就拉住水草的手,
往火边拉。人和气可亲,看见水草就夸她好看如一朵花。由于伸手拉她时摸着了她
的湿袄袖子,连忙说:
    “哎呀,看把你冻成啥了,快换衣裳。”
    “不用,太太。”
    “湿透了,还不用?”
    她那么亲切,水草就脱衣裳。她站着脱,她又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床边上。又
去关上里屋门扇,这才拐回来先扒下她的湿棉裤,又扒下来她的湿棉袄。她把水草
的湿衣裳往墙角一扔,像扔垃圾一样。太太让她上床,水草脸热着难为情,她就揭
起被子把她按在了被窝里。太太揭箱子取衣裳,一件一件扔在床上,扔衣裳那副样
子和妈妈一模一样。太太让她脱光,从内衣开始换,一件一件全穿成了新衣裳。她
最喜欢红缎于棉袄,穿上又轻又软和。太太把她脱下的内衣也扔过去,在墙角扔成
了一堆,吆喝一声,那妇人进来,笑着把水草的脏衣裳全抱出去了。
    饭是在屋里吃的。坐在炭火边喝着热辣辣香喷喷的面条汤,吃着暄腾腾的豆馅
白馍,吃了个饱。那妇人进来收拾碗筷时还递给她一块热手巾,让她擦手和掠嘴,
一下子把她敬成了小姐一个。她不明白这家人为啥待她这么亲。




  

 

                                第三章

                                  一
                                  
    水月接下郭满德给她的见面礼红布包,包的红布只是虚伪的面纱,揭开它里边
是一百块钱,这钱才是真实的内容。她接下这钱,就接下并付出了对婚姻的许诺。
这和交易场里做生意预付定金一样。细心去想,婚姻并非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感
情总是变化的,如河床里的流沙一样做不得基础,只有契约才是婚姻的基石。
    婚姻是这样一种契约,在约束对方的同时,自己也丧失了自由。占有对方是以
丧失自己自由为代价的,这就是婚姻永远的矛盾性。人们站在婚姻门外时就渴望走
进去,走进去后又渴望婚姻外边自由选择的天空。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人如果喜
旧厌新,这个世界就僵化和死亡。如果越出世俗之外,就会发现人最佳的感情形式
是把婚姻当游泳,随时可以跳进水里搏击风浪,也可以随时回到岸上晒太阳和抽烟
喝茶。
    这样就比较明白了,婚姻只是社会道德的一枚螺钉,用来把男女双方固定在社
会机器上。从这个角度去看,婚姻并非发展和丰富人们情感的天堂,而是局限和囚
禁人们情感的牢笼。水月接下见面礼,就来到了这牢笼面前。她把见面礼交给父母
时满面绯红,掩饰不住要冲进婚姻的激动。
    对于女儿的这种选择,父母感到有些意外和遗憾。不过父亲的遗憾短暂。他接
过女儿交给他的布包,灯笼般的外包就照亮了他的双眼。他很快打开这红布包,把
唾沫吐在指肚上,开始捻着将这一百元钱清查。连查两遍后,他的所有意外和遗憾
都淹没进不断吐出的唾沫里了。突然降临的这一大笔钱,给这个老实农民带来了欢
乐。他把钱查好后去揭箱盖,把钱深藏在箱底破衣物里边,又牢牢把箱盖扣好。他
陶醉在见钱眼开的喜悦里,显得那么生动和可爱。
    和父亲不同的是,水月的母亲一直默默无语,不动声色看着男人的见钱眼开样
子,嘴角浮出两丝讥笑。她瞧不起这男人。她不为这一百块钱动心。她坚持站在意
料之外,不肯轻易放下她对女儿选择郭满德的遗憾。
    “这种事,如今是新社会,”父亲开始表态,“不兴父母包办。我和你妈都看
你哩,只要你看着中,我们就不管。”
    “水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妈妈说,“你可要想好,一脚跳空了,将来受
苦受罪没有人替你。妈觉得这孩子老实了点,不过,你自己看吧。”
    “老实点好。”父亲说,“看着老实,心底就好。找人过日月,又不是找画往
墙上挂。”
    面对父母,水月什么话也没说。她人虽然站在父母面前,心还在郭满德搂抱她
的激动里走不出来。很轻易地点了点头,这就向父母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坚持了自
己的选择。
    这就看出来,农村里的婚姻,经过许多年的变革,终于起了些变化。虽然仍坚
持要由媒人来介绍,不习惯年轻人自己直接谈恋爱,但到底行不行,已经由年轻人
自己拿主意,父母一般不再阻拦。尤其是女孩。俗话说女大不可留,留久结冤仇。
只要能圆满嫁出去,不出什么差错,就是好结局。一女孩像瓢里的水,看准树苗,
能囫囵拨出去,就不再收回来。亲戚三辈,族情万年,乡下仍是男人的世界。
    对于水月,爹有另一层心思不便明讲。他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条件好一些,长
得好看些,今后过光景不受委屈。这是他一生最好的经验。他是个老实人,土改后
农会帮助他找得女人,也算他分得浮财,他娶了曲书仙的小婆儿水草。由于这个女
人长得太漂亮,自己一辈子低声下气,于是他就希望女婿能像他一样,也委屈一辈
子。他没有太多道理,女儿是他生的,他认定只要男人受委屈,女儿就幸福了。这
种心思,当着老婆的面,他无法讲出来,只能讲老实人好过日月。后来看到女儿点
头坚持自己的选择,就使父女两个结成了联盟一样,让他暗自欣喜。这种暗自欣喜
使他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抬起了头,露出了偶尔的峥峰。
    不过,虽然水草看不上郭满德,更瞧不起自家男人的见钱眼开模样,却不愿阻
拦自己女儿的选择。她说那些话只是提醒她,并非要阻拦她。她一生经历坎坷,已
经不再去想人世间的是非曲直。当初曲书仙娶了她,她就安心为他当小婆儿,有书
看,有人疼她,她觉得那就是好生活。土改时农会一枪毙了曲书仙,也就打碎了她
往日生活的泡影。像打碎一个盛水的瓦罐,她再也捡不起她的生活。她从书房里走
出来,来到现实生活里,别人就把她当成了曲书仙的财物来分配。农会把她分给这
个娶不起女人的可怜男人,她就给他当老婆生孩子。当年是丁三在风雪里把她捡起
来送给了曲书仙,如今是农会把她从曲家大院捡起来送给了这男人。这使她觉得女
人没有命一样,让别人当东西送来送去,再也燃不起生活的激情。
    




    多少个夜晚,她不能入睡。男人就在她身边躺着,甚至他压到她身上时,她都
觉得这不真实。身体已经被抱在别人怀里,心却还在那书本里泡着。她习惯阅读生
活,又不能再返回去,又不会在现实里生活,常常感到自己活得很多余。从自己出
发她常感到做女人命践和可怜,嫁给谁都做不了主,嫁给谁都一样让人骑让人睡。
女儿水月能活到自己点头答应男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所以,女儿点头坚持,她
就高兴起来。她不为找什么郭满德而喜欢,她为女儿能自己选择婚姻而高兴。不过
她早已不会喜形于色,心里高兴,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几十年走过来,她的
心和脸中间横着无数岁月的山水,相距已经十分遥远。
    农村里的婚姻程序,相亲之后是看地方,看过地方才能决定正式定亲。看地方
很重要,也就是去看着男方的房子大小家里穷不穷。像做生意时交定金去验货,说
白了还是去看财产。许多男方都在这一天借东西将家里摆阔,打肿脸充胖子,把女
方糊弄。许多女方也都把这看地方看得很重要,等于参观未来的生活场景或者叫审
查未来生活的版图。这看地方,一般都由妈妈陪着女儿一块去。水月也一样,约好
日子,她和妈妈都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曲阳村,到未来的婆家村月亮河去看地方。
    水草陪女儿去看地方那天很高兴,将头发梳得很整齐。几十年来她一直重视梳
头,她觉得衣裳穿好穿坏由不得女人,但头发却可以想怎么梳就怎么梳,她觉得头
发才是女人的精神。她常教导女儿头发是别在女人身上的一杆旗,早晚要梳齐整。
另外,她对郭满德家在月亮河满意,那是个大村子,村里自古有街道,街里有许多
杂货铺子,山里人每逢五逢十都要到月亮河赶集上会,和进城里一样。女儿嫁到月
亮河,就可以在家门口赶集上会,自己去看闺女也就顺便逛了街市。在伏牛山里,
乡镇的街市永远吸引和诱惑着四面八方的山里人。
    从曲阳村到月亮河,要经过一个三岔路口。这路口三条路,一条从曲阳村来,
一条从黄村来,两条路在这里会合起来通往月亮河。本来走得好好的,一过三岔路
口,往月亮河去时,水草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老觉得她们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回头
看看又没有人影。她抓紧女儿的手,水月便感到妈妈手心里冒汗发原,去看妈妈的
脸,只见妈妈满脸苍白没有血色,连忙扶着妈妈到路边,选一个大石头让妈妈坐下
来歇歇。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
    “妈你生病了?”
    “妈没病。”
    “那你怎么这样了?”
    “让我歇歇,别说话。”
    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水草闭上眼休息。田野的风轻歌曼舞围上来,抚摸着她
的感觉。她体会到有东西抹到她脸上,那是阳光的温柔。一闭上眼,她一下就看到
这条路上有人影在飘忽,有脚步踩响她的耳鼓。是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这条路上,
几十年前的身影重现在跟前。妈妈一手扯着她水草,一手牵着妹妹水莲,走在这条
路上,她们到月亮河去赶集。
    是这样,水草刚才听到了她此时的脚步声。她牵着女儿水月去看地方,回忆忽
然涌上来,越过时空,在同一个场景把她们重叠在一起。她牵着女儿水月走在这条
路上,她把这一切当成了妈妈当年奉着她走在这条路上了。这种重叠使她感到脚下
的路热乎乎,心慌意乱,脚步发轻,好像脚不是踩在路上,而是踩在对往事的回想
上让人眩晕。
    水草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歇息时,她突然获得了对这条大路的特殊感受。她小时
候让妈妈带着去月亮河赶集上会,走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她长大成人,从家里逃
出来剩在这条路上的风雪里,让丁三捡回去给曲书仙当了媳妇。这条路看着她由小
孩变成了妇人。后来妹妹嫁月亮河,她来送妹妹出嫁,从黄村走来也踩的这条路,
这条路把妹妹送到婆家。那年妈妈自尽.她去给妈妈送葬,也走这条路。回来时她
和妹妹哭着分手,把身影留在这条路上。妹妹死后,她来送葬,一把鼻涕一把泪仍
然洒在这条路上。她觉得水家的女人都没逃出过这条路一样,欢欢喜喜走上来,又
一个一个走没有了。如今,她又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这条路,她不敢想,水月会在
这条路上怎么走,会走到哪里呢?睁开眼看着这条土路,它还是那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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