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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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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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盘、木架,豆浆桶上到处都是。
  
  这年五月,阿宝妈病了,是癌。
  阿宝妈身上插满管子。阿宝坐在病床边抽泣,眼泪打湿了她。窗外飘着毛毛细雨。树吐出一片片青翠。大颗大颗的水珠从这片叶子掉到另一片叶子上,一直往下掉,掉到尘土里。还能看见锅炉房,粗大的黑色的烟筒歪歪地撅着,似乎想撑住那块灰蒙蒙要塌下来的天空。烟筒上有只鸟,突然飞下,在空中掠过几个圆圈消失在屋后。
  阿宝妈已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几天时间就瘦得吓人。阿宝摸着妈妈的脸。阿宝妈恹恹地扭过头,“阿宝,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阿宝妈说话了。阿宝妈的眼窝是干涸的。
  阿宝说,“你死了我就不活了。”阿宝又说,“妈妈,你不要走。”阿宝妈叹气,“傻孩子。”阿宝说,“妈妈,你不要叹这么多气。”阿宝伸手去捂妈妈的嘴。
  阿宝看过一本书,说是人在世上叹的气都是有限的,叹到了一定的次数,阎王爷就要派来无常鬼。阿宝妈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阿宝的手在发抖。阿宝妈鼻子里的气息比冰块还要凉。阿宝忍住眼泪,撬开糖水罐头,用勺子舀到妈妈嘴边。阿宝妈歪过头。糖水撒在白色的床单上,濡湿了一大片。床头柜上还有一些苹果、梨、与罐头。是街坊邻居们带来的。他们来的时候阿宝妈还晕迷不醒。他们陪着阿宝掉下几滴眼泪就默默地回去了。
  
  那天半夜,阿宝起来上厕所,看见妈妈瘫软在地,懵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去摇妈妈。阿宝妈不吭声。阿宝手上是妈妈的血,粘稠的黑乎乎的血。阿宝背起妈妈,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阿宝妈比一大团棉花还要轻。风贴着阿宝的脸颊往后面跑,用力拽阿宝的头发。阿宝疼得上气不接下气。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路两边的房子在深夜里丧失了厚度散发出一种悲凉呛人的气息。阿宝边跑边回头望。阿宝担心肩膀上的妈妈被风卷走。
  天上的星星是打碎了的玻璃碴子。阿宝踩着星光跑,跑出车马巷跑过跃龙桥跑过延寿庵跑过三元路跑过县广场跑进位于县城东区的人民医院。
  阿宝跑得真快。阿宝闯进急诊室扑通下给守夜班的医生跪下,想喊,嗓子哑了,嗓子里全是风声。医生吓一跳,喊来护士七手八脚把阿宝妈抬上担架。阿宝这才悲嘶出声。阿宝只穿了身内衣,脚是赤着的。阿宝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一直到天蒙蒙亮才感觉到疼痛,左脚弓处被碎玻璃划了一大口子,不过,已不在流血。
  阿宝妈住院的第一天花掉二千多块钱。阿宝在妈妈的梳妆匣内找到存折,里面仅有三千多块。阿宝还找到一只用红纸包了好几层的银手镯。阿宝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这是她以后的嫁妆。阿宝呜呜地哭,把手镯藏进怀里,把三千块钱交给医院。医生说这只够一个星期。医生问阿宝家里还有什么大人吗?阿宝摇着头眼泪汪汪。阿宝爸没有兄弟姐妹。阿宝妈的妹妹早年嫁到很远的地方,已断了音讯。医生搓着手叹气问,怎么办呢?
  医生可以问阿宝,阿宝不晓得去问谁。阿宝问医生,我妈的病治得好吗?医生不说话。
  第七天,阿宝把妈妈背回家。
  
  4
  阿宝没再上学,在县城粮食局对面的聚德楼餐厅做服务员。阿宝不再吹口哨,每天早出晚归努力做事。有时,阿宝会隔着店里明亮的落地玻璃看见世民。世民总是那样匆匆忙忙。阿宝也看见过老师。老师的头垂得更低了。阿宝觉得过去的日子就像是梦。对了,吉庆还来找过阿宝。
  吉庆站在店门外说,“阿宝,你别哭。老天爷会保佑你妈妈。你妈妈做的豆腐这么好吃。”吉庆有点语无伦次,声音小小的,“我有钱。你看。”
  吉庆从裤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大团结”。吉庆又说,“阿宝,要治好你妈的病还差多少钱?”
  吉庆像瘦了一圈,头缩在脖子窝里,手脏兮兮,指甲缝里满是污泥。
  “我到医院看过你。没敢进来,爬在窗外。我听见医生说钱的事。我现在就弄来这么一点。你不要嫌少。阿宝。好吗?”吉庆跑了。阿宝数了数手中的钱,有二百零五块。阿宝在餐厅做事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十点一个月也只能拿三百块。
  
  过了一些日子,阿宝妈死掉了。
  坐在巷口摇着蒲扇的街坊们说,有天晚上,月亮大得吓人。阿宝妈独自在家。一个喝得醉熏熏的流氓闯进屋,骂骂咧咧地问阿宝在哪里。阿宝妈说,还在餐厅做事。流氓破口大骂,做个屁。这个臭婊子,说好二千块钱睡十次,结果只睡了二次就想耍赖。阿宝妈听糊涂了小声问,你是不是进错屋了?流氓狞笑声伸手去捏阿宝妈的脸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这鼻子这嘴这脸蛋,咋会弄错?不是叫阿宝吗?你这个老婊子是不是想亲自操刀上阵来替女儿还债?不行啊。流氓前脚刚走,阿宝妈嘴里就吐出一口鲜血,等阿宝回来,人已经硬了,眼睛不肯闭上,这叫死不瞑目啊。
  闲言碎语飘向青色深遂的天穹深处。
  阿宝怔怔地听着。天真热。空中很少云,也没有鸟的痕迹,它们被太阳吃掉了。蝉一声声叫得狂躁。
  
  5
  阿宝端着一盆水煮鱼从聚福楼的厨房里走出来。店里有桌客人,一群年轻人,七男四女,女的抽烟,男的光膀子,脊背、胸脯、手臂上有青龙白虎的纹身。阿宝放下菜盆,扬起下颌,对其中一个又黑又壮的男人轻声地说,“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去了我家?”
  男人扬起头环视四周剥着手指甲笑,“是啊。与你妈开个玩笑,没想你妈那么死心眼,一点幽默也不懂。我一说,她还真信了。”
  一桌的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说啥的都有。阿宝也笑,从围裙里摸出菜刀,一刀剁去。菜刀磨得锃亮。阿宝每天在餐厅要剁掉上百只鸡头。血溅出来。阿宝扔下刀,继续微笑。聚福楼里顿时一片死寂。惨白的光从明晃晃的街头扑进屋。
  阿宝出了门,过马路,进了粮食局大楼。大楼高七层,一层层台阶像水流一样把阿宝带到楼顶。阿宝翻过护栏,在屋沿边坐下。这些日子的晚上,阿宝常躺在这儿看星星。可能是因为离天空更近,这里的星星特别大特别亮。阿宝很想找到属于爸爸妈妈的那两颗星,一直没找到。阿宝叹口气,手按在火炭一般热的水泥上。屋沿平整,没有檐角,因为风吹日晒雨淋,很多地方开了裂。鸟在里面做不了巢。阿宝挺直腰,脱去衬衣,慢慢擦拭身上的血迹。人群在下面马路上迅速聚集,像一堆铁屑,而阿宝脚下就是磁铁所在。阿宝嘬拢嘴唇,想吹口哨,嘴里没有声音发出。楼道咚咚地响,阿宝回过头,看见了黑黑瘦瘦的吉庆。吉庆的脸比雪还要白。
  阿宝说,“吉庆,你来干什么?”
  吉庆愣了半晌说,“我看见你杀人了。我就在门外。你没看见我吗?”
  阿宝摇摇头说,“你来干什么?”
  吉庆说,“我又攒下二百块钱。我想你用得上。”
  阿宝说,“我妈死了,我用不上了。吉庆,你是偷别人的钱吧。”
  吉庆说,“不是。我下了课去做小竹人卖。一个小竹人可以卖五毛钱。还有,卖一次血就有一百多块,但二个月才能卖一次。”
  阿宝就笑,“你真傻。”
  吉庆哇地一声哭起来,“阿宝,我现在会吹口哨了。”
  吉庆吹起了“小螺号滴滴吹”,又接着吹“小小少年没有烦恼”,然后再吹“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吉庆吹得真好。”阿宝夸奖着,抛掉手中的衬衣。
  吉庆身后的楼道口又上来几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在交头接耳,脸色是灰的。阿宝皱皱眉头说,“吉庆,我妈不是我气死的。我没有与别人睡过觉。真的。”
  吉庆拼命地点头。
  阿宝探头朝马路上看。那些嗡嗡响的铁屑更多了。阿宝说,“吉庆,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喜欢世民。你知道吗?世民今年考取了中专,对吗?我还没有去恭喜他呢。你要记得替我祝福他哦。”
  吉庆还没有说话,阿宝已经像一只鸟飞起来。一只银手镯从阿宝怀里笔直掉下,它穿过惊呼的人群,穿过坚硬的水泥路面,拍了拍泛着点点青光的翅膀,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少女可卿
  
  
  1
  “1234567,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你是塌鼻没牙的小东西,小东西,小眼睛,外婆抱着去看戏,戏里有个小妖精。”
  女孩们哼着儿歌在屋前空地上蹦蹦跳跳。空地上铺满灰砖,都是半截的,是大人趁夜色从附近建筑工地上用板车拖来再一块块填于此处,于是屋前原来那一小片水洼地也就成了女孩们的乐园。她们不屑于与男孩子滚得一身脏泥,又或许是心爱脚下尖尖的布鞋,跳起来,快快乐乐,面对面,双手摆动,头上紧扎两根羊角辫,辫上缠着用红毛线裹起来的橡皮筋。若有谁未能跟着歌谣迈准步伐,就算输,得下去,换一个人与那个跳对的女孩继续跳,一直跳。她们的脸是小小的,手是小小的,脚是小小的,哼出的歌声也是小小的。
 他常蹲在一边看。他喜欢可卿。可卿跳得最好,老赢。可卿的年纪比他大一点,不是瓷娃娃的模样,小脸尖瘦,塌鼻,眉心还藏有一粒小黑痣,可腿特长,身子左右摆动,手臂一上一下,衣衫哗啦啦,比在阳光下翩然的蝶儿还要好看。
  可卿家是刚从外面搬到院子里来的。可卿妈是上海知青。可卿爸是北方人。可卿妈肤色嫩白。可卿爸脸庞黧黑。可卿妈嬴弱细矮。可卿爸魁梧雄壮。若遇上雨天,偶尔能见到他们肩并肩走在路上。可卿妈撑着伞,可卿爸勾头缩着肩,大半个膀子在伞外淋雨。可卿妈把伞往可卿爸那边移。可卿爸就把身子再往外侧。俩人的姿势都是歪歪扭扭。这可真奇怪。明明可卿爸比可卿妈高出一头,为什么他不撑伞呢?不过,若天没下雨,可卿爸便在前面挺胸昂首,可卿妈落后几米脚步碎碎。可卿爸的样子就像是可卿妈手里牵着的大黑牛,很逗人。
  
  可卿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可痕,妹妹可箫。
  可痕最小,说话奶声奶气,嘴里老有流不完的口水。男孩都爱拿他寻开心。那时的男孩还问不出像现在《蜡笔小新》上那么变态的问题,多半是翻来覆去问“你妈与你爸晚上睡在床上会打架吗?”可痕就会很用力地想,手指头噙入嘴中,啧得津津有味,眼神却茫然得很。大一点的男孩不断地启发他,“你妈有没有四脚朝天?”然后其中一个男孩立刻往地上躺,摆出四脚朝天的姿势。大伙儿开始呱呱地笑。可痕也笑,眼睛眯成线。他比可卿漂亮,虽是男孩,可皮肤那细腻劲,掐一下,简直要滴出水。大家爬上他家的窗户,往里瞧,偶尔能看到几粒搁在上了锁的五斗橱玻璃后的上海大白兔奶糖,便不停地咽口水,咽得肚子里咕咕响,然后你瞧我,我瞧你,发一声喊,一起去捏可痕的脸蛋。可痕有次也跟着大家爬上自家的窗台往里瞧,突然指着房间靠西边墙壁的竹床,很骄傲地说,“我妈与我爸就在上面打架。”就有人撑不住,似被石头砸中的麻雀,一只只往下掉。
  
  不过,若被可卿发现,就不大好玩。可卿嘴里会立刻发出一声类似猫叫的高腔。不管天是否蓝、云是否白、风是否轻,可卿马上从地上捡起石子儿,用力地朝男孩扔来。男孩发一声喊,顿作鸟兽散。可卿生气地捏可痕的腮帮,边捏边骂,话速又急又快,里面还夹杂几句上海俚语。他听不大懂。他喜欢看可卿这种脆生生的样。可能别的孩子也喜欢。就有人故意去找可痕的碴。可痕还穿开档裤。别的孩子趁可卿不在,拐到可痕身边,蹲下,手指头一屈,往可痕的小弟弟上猛地一弹。可痕尖叫起来,嗓门比娘们还要细。
  可卿从屋里扑出,一把搂住可痕,“他们打你哪了?打哪了?”可痕蹩着脸,伸手摸住小弟弟,声音颤颤,“这。这哩。”可卿涨红脸,拽起可痕,挨家挨户站门口依次骂去。可箫跟在后面,一边跟着姐姐小声骂,一边快活地朝躲藏在柴禾堆里干了坏事一脸得意的男孩子挤眉弄眼。
  最令人绝倒的是有一次可痕去上厕所。是简易公厕,中间有木隔板,底下是一条一尺高一尺宽细细长长互相贯通的水泥坑,每到黄昏有挑粪桶的人来清理。蹲位五个。可痕蹲中间。进去几个男孩,各自蹲下。其中一个从裤兜里掏出一串好不容易搞来的土制小鞭炮,点燃,从隔板下斜斜地扔在可痕的那个坑位处,噼哩叭啦响成一阵。可痕正爽着呢,被屁股底下突如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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