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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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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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大难之外,每年家里都有人生病。农村人最怕生病,只在家种那几亩薄地,勉强能解决温饱,随便遇上一点小病小灾都承受不不起。我爷爷名下的这个家族有十个大家庭,只有我出来工作,吃上皇粮——我算家族里最有出息的。结果大家有困难的时候都来找我。经常半夜有人来敲门,敲得人心惊肉跳。日子过得恐怖极了。我这人天生不懂拒绝,脸皮薄,心软,亲人抹着眼泪说上几句,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到处借钱。借来借去,债大了。夫君对我发起脾气,说,咱家又不是救济所。等我家的兄弟姐妹再来,他把门关上。我像做贼一样躲在门里听着敲门声,等到半个小时后,敲门声停了,胆战心惊地把门打开,我三哥正把路上捡的报纸铺在地上,背靠着墙有滋有味地咂着他那只酒葫芦。
  
  最可恨的是我大伯家的四哥,最是自私自利,不是我亲哥哥,还老找我借钱。十几年下来借了几千钱,不还也就罢了,还从不肯帮我家做白工。90年火灾,我弟弟给他带钱去邻村买木头起房子,去了一天回来后他扣了20元钱!说是人工。他家屋基旁边有一面坡,坡里长着一堆青石,开采出来可以下基脚、砌墙。我二哥提出借他的石头,他不肯,说要拿去卖钱。可这些年过去了,石头还躺在那里。他儿子念高中时在我家住了两年一分钱也不交。我儿子的新自行车让他儿子用了,不到一个学期给人偷了,后来被派出所拿回来,他儿子说要三十元钱才能领回来。我给了,结果车没领回来,钱也用了。我问原因。他儿子说要有发票才行。我找到卖车人,补开发票,再给了三十块钱,还是没有拿到车,也不和我说是什么原因。我又多嘴问了一下。他儿子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马上跑到他爸爸那里告状,说我欺负他。想想都是愤怒。大伯家的四哥还常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夫君,他才不理我们家。可是他理什么呢?他都当我的钱是泥巴里长出的草。我才不希望他理。他是来吃我们家的。我爸没喝过他一瓶酒,我家人没谁用过他一分钱。他凭什么这样?我也没欠他的债啊。
  
  前天,我回了一趟老家。每次回家,父亲总要高高兴兴地说上几天。父亲年轻时参加过红军。1927年革命失败后,回到故乡。后来国民党抓壮丁把他抓去,在白崇禧的手下当了八年兵,还真打过日本,好多战友都死了,他算是命大。他是30多岁才结婚的。他从75岁开始每晚喝酒,然后讲他的革命故事。这是他惟一的安慰。我们听得很腻了,也不知道他说的事是不是真的,因为和史书上不一样。村庄里还有他的战友,年纪比他轻,说他讲得夸张了。比如他说地雷战是他们发明的,。以前我哥爱反驳他,现在就由他说了,大家吃完饭都走开,让他自言自语。他常因此大发雷霆,骂我们忘本,说没有我们打生打死,流血牺牲能有你们今天的幸福吗?
  我在县里工作,不经常在家,所以每次回家都能耐心地听他说说,算是孝顺吧。目前我爸作为革命老人每个月能得到政府发给的补助金,是二哥帮他申请的。以前是70元,现在是200元,和下岗职工一样。我私下觉得他打日本的功劳比当红军还要大一些。村子里有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满身是伤,最后默默死去,没有得到什么享受。一个四六年入伍在华野六纵王必成手下当兵的残疾老人,因为无儿无女,每年开了春,就拿着村委会开出的证明以及两个红色塑料皮小本(一个是复员军人证,一个是二等残废军人证),以及一个印有“献给最可爱的人”字的搪瓷茶缸去外面乞讨。后来有一年没有回来,大抵死在外面了。相比之下我爸是有福的,在村后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一块坟地。
  父亲没像往常那样说话,沉默地坐,饭吃得很少。前年,他每餐还能吃一小碗饭,去年开始只吃小半碗,现在只能勉强扒几口。我心痛无比。我能嗅到他身上死亡的气味。我不敢看父亲脸上又黑又大的老年斑。
  晚上,大家坐在堂屋看电视,父亲把我叫进房,坐在躺椅里,对我说:我没话可说了,你能回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希望,现在我成了家里多余的人,我的话再也没人听。大家都不和我说话,我很想死,上吊的打算都有了,可又不甘心,我今年93了啊,再多活几年,就过了一百。再说,还有人希望我活着,希望我长寿。我现在每月有200元的工资,冬天他们送来厚的棉被,夏天他们送来薄的棉被。父亲从床头翻出一个巴掌大小木盒,里面是一枚镀金的纪念章,上面写有“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等字样。这是不久前政府部门送来的。
  父亲说,人老三不才,屙尿打湿鞋。想当年我也威风过。现在老了,还没有像以前你世民伯伯那样糊里糊涂,走一步,裤管里就落下一砣屎,他们就这样看不起我。看看你弟现在是什么样子,看看你侄子是什么样子……你说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我这辈子是彻底完蛋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父亲。我理解父亲的痛苦。这个家迟早要四分五裂。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我撑着,早就破了。这几年,是弟弟在当家。可他首先是把家里的卖猪钱和父亲的工资拿去买了一部烂摩托,花了1800元,本来说是不用挂牌也不用办什么手续,但刚上路就被卡了,说要挂牌要交养路费,结果又交了600多元。车买回来后,天天修,把家中的钱都用光了。父亲连喝酒的钱也没了,大哥生病买药也是一样,还得要我寄钱回来。我说,你一个农民哪里养得起摩托?油比金子还贵。弟弟不听,说其他人都有就我没有,在村里没脸面。
  去年县里动员栽烤烟,弟弟和我一说我就坚决反对。我说你神经了吗?你忘记93年了?
  种烤烟不仅劳动强度高,还是技术密集型的项目。烟对土壤的要求比较苛刻。93年,县里在村里搞亚行试点,上级下来宣传时和大家搞预算:种一亩烟得多少钱,种一亩粮又得多少钱,一比就比出种粮是亏损项目,叫大家拿卖烟的钱来买米更合算。于是不少人弃粮种烟。结果第二年连鬼都不种烟了。第一,烟不好种,比种水稻难多了。受旱、涝、雹、风等自然灾害的影响,还极易受病虫危害。苗地的选择、整地起垅、播种育苗、移栽大田及后期管理,都大有讲究。每隔个把星期得浇水追肥。烟地离水源太远,人力挑桶,腰都要断;第二,烟不好烤,比“两抢”还累。每炉烟要烤三天三夜,中间一时也离不开人。三亩烟得烤近两个月,还得学会控制火候;第三,卖烟不得钱。种烟前,烟草局说每斤多少钱,说得群众的心开了花。真正来收购烟的时候却千方百计压级压价。全村竟没有一家达到一级烟,二级也少,大多数是三级的。一级是九元一斤,二级是七元一斤,三级是五元一斤。卖完烟后没人赚钱白费劳力也就算了,还要欠债。因为烟炉要投入两千元。
  弟弟说,这回不同,是县里出钱出物资,不用我们投钱。我说不要信他们。但他还是要做,说如果那么多人种了我们家不种,人家会说我们因为懒所以穷。
  两个月后弟弟来问我要钱建烟炉。我大骂一场。他说烟都种下去了,你总要帮我的忙,到时我一定一分不少地还你。我给了他两千元。后来就像我预期的那样,弟弟种的烟烤出来都不得等级。
  烟草局起初是预借了种子、化肥、柴火等物资,卖烟时全部以高价扣回成本。一个八分钱的薄膜袋,到后面以一元钱卖给农民,其它物资也一样。卖完烟后,不提人工,我家还倒欠两千六百元。这是喝老百姓的血啊。
  
  去年八月底我请长假回家住了六天。乡亲们一个个脸有菜色,说近半年的时间,没一天穿过干净的衣服,天天和烟打交道,一天到晚灰头土脸,开头挑水挑肥,后来采叶烤烟,到头来一斤肉也没得吃,还背上了几千元的债,我们这些泥腿子真是太贱了。
  我三哥瘦了二十多斤,本来瘦小的人,现在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六十岁。我不敢再骂他们。平时骂他们懒,现在他们累死累活,结果怎么样呢? 我那个会吃人的大伯家的四哥也一样受骗。一家人操劳半年,卖烟后得不到一分钱,在广东打工的女儿寄钱来了,要去领钱找不到三块钱车费。四嫂可怜巴巴地来向我弟媳借钱应急。我拿了十元钱,她还假装客气说不要,眼泪往下掉。
  乡亲们都说以后不种烟了,谁种大伙就砸谁。可村干部说:十五年合同都订了,上级说如果你们明年不种烟,他们就把上面那条水截断,让你们没法种田。气得有人就喊,到时,我们就拿锄头等着他们!
  
  最让父亲失望的是,弟弟竟然在外面拈起花草。他认识了一个离婚女人。那个女的做生意有点钱,邀弟弟去广东打工,说要帮我弟弟生儿子。我弟只有三个读小学的女儿。我弟卖了家里的猪,打算置结发之妻于不顾,要弃家和那女人走。弟媳叫我打电话去骂我弟弟,说,我若不管,她也要去广东。说我弟讲了,她若走了,几个孩子还有我姐养呢。
  我拿起电话来,还没说话,泣不成声。我哪里骂得出口?都是几个孩子的爸啊。
  我说,弟啊,这个家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和我撑着的。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对得起爸?对得起弟媳?对得起你女儿?也对得起我吗?请你仔细考虑吧。弟弟一句话也没回答。
     隔了几天,二姐也回家了。弟媳把弟弟的事说了一遍,二姐当场哐啷哐啷地教训了弟弟一轮。我弟大声吼道:你再说,我就砍了你的头!我二姐更大声地吼他,他的态度才老实下来。
     二姐还说了她夫家的一件事。她老公的小叔子和县城一个开微型面包车的女人好了。那女人对小叔说,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你和我好,我就帮你生一个儿子。小婶子信以为真。因为她自己生了二个女儿,没生儿子,不能让这个家绝后啊。后来他们真的生下一个儿子,送来给小婶子养,养到九个多月,那女人说带回县城看看,后来再也不把儿子给回来。小叔子跟着那女人在县城住上了,还要求离婚。小婶子不同意。那女人找来六个姐妹,开车到小婶子家来骂,骂婶子不要脸,想养她的儿子,有本事自己生一个啊,你老公都不爱你了,你还要这样缠着他不放!二婶去撕扯那女人,寡不敌众,反给那群女人打了一顿,之后她们开车跑了。第三天,夫家家族中的七八位嫂子坐车到县城,当众大骂那女人,说以后你再敢下来欺负人,我们就撕碎你。那女人躲在车上不敢下来,默默地听着。她没再找小婶的麻烦,但小叔子更少回家了,也不管他的那两个女儿。
     
  二姐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去了。走时她邀我去她那,我说没时间。我喜欢听二姐摆故事,村里好多人都喜欢,她会讲好多有趣的故事,讲得很生动,常让人破涕为笑,和她在一起从来也不觉得闷。二姐只读过一年级,不识几个字。她大儿子在广东打工打来电话,家里没笔,她懂得用木炭把电话号码记在破碗上,下一次给儿子打电话时,她就带上这个破碗,弄得别人以为她是来讨饭的,笑得前仰后翻。可我不喜欢去她家,不喜欢她儿子。七年前他们家的房子摇摇欲坠,我到开发办帮他们借了五千元贷款,他们才能启动做房子。一年之后起了一层楼房。她大儿子去广东打工,有了几千元钱,却不着急还我,而是买了25寸彩电、音响和VCD,接着就要结婚了,说还要来向我借钱。我差点气疯了。
  
  还有那个不争气的建国,我二哥的儿子,我父亲惟一的男孙,我惟一的亲侄。从小没让家人安然过。六岁之前年年生病,到了读书的年龄又不好读书,处处调皮捣蛋,哄来哄去读到六年级,再怎么说都不读了。我把他带到县城和我儿子一起读书,一起睡觉,一起吃饭,帮他买来衣服与鞋子。可他就像天生的野兽,无论我对他有多好,他都不感动,上课时东张西望,考试时烧试卷,放学之后不回家,到处捡烂铜烂铁。偷家里的米拿到粉店去卖。碰见我的同事,竟然敢开口以我的名义借一百元钱,在一天之内花光。还买了一把尖刀藏在书本里。老师叫去谈话,他满口认错,还主动写了检讨,但过不到一个星期又恢复原样。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就再也没学校要他了。于是开始在社会上混,和村子里的六七个烂仔一起,一天到晚打麻将赌钱,偷人家的鸡鸭拎到野外去杀了烤来吃,成群结队地到外村或者到学校去打群架,有时还到村外小路或大路上拦截过往行人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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