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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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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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聋子耳边响炸雷,等于不说。醉里的事今早上已忘怀了,不是长顺提及“新闻”,还不会想起它来。
  老水手笑着说:“大爷,没有别的新闻。我昨天赶芦苇溪的场,吃了点‘汪汪叫’,喝了点‘闷糊子’,腾云驾雾一般回来时,若带得有一张捉鹌鹑的摇网,一下子怕不捉到了一对‘梁山伯、祝英台’!这一对扁毛畜生,胆敢在我屋后边平地砌巢!”
  身旁几个人听来,都以为老水手说的是雀鸟,不着意笑着。因为这种灰色长尾巴鸟类,多成对同飞同息,十分亲爱,乡下人传说是故事中“梁山伯祝英台”,生前婚姻不遂死后的化身。故事说来虽极其动人,这雀鸟样子声音可都平平常常。
  一身灰扑扑的杂毛,叫时只会呷哌哌,一面飞一面叫,毫无动人风格。捉来养在家中竹笼里,照例老不驯服,只会碰笼,本身既不美观,又无智慧或悦耳声音,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老秀才读了些旧书,却说这就是古书上说的“鸩鸟”,赶蛇过日子,土名“蛇呷雀儿”,羽毛浸在酒中即可毒人。因此这东西本地人通不欢喜它。
  老水手于是又说笑,“我还想捉来进贡,送给委员去,让委员也见识见识!”
  大家不明白老水手意思所在,老水手却因为这件事只有自己明白,极其得意,独自莞尔而笑。
  一村子里人认为最重大的事情,政治方面是调换县长,军事方面是保安队移防,经济方面是下河桐油花纱价格涨落,除此以外,就俨然天下已更无要紧事情。老水手虽说并无新闻,一与橘子园主人谈话,总离不了上面三个题目。县长会办事,还得民心,一时不会改动。保安队有什么变故发生,有个什么弟兄拖枪溜了,什么人酒后争持,玩武棒棒走了火,如彼如此,多在事后方知道,事前照例不透消息。传说多,影响本地人也相当严重的,是与沿河人民生活关系密切的桐油。看老《申报》的,弄船的,号口上坐庄的,开榨油坊的,挖山的,无人不和桐油有点关连。这两个人于是把话引到桐油上来,长顺记起一件旧事来了。今年初就传说辰州府地方,快要成立一个新式油业公司,厂址设在对河,打量用机器榨油,机器熬炼油,机器装油,……总而言之一切都用机器。凡是原来油坊的老板,掌捶、管榨、烧火看锅子、蒸料包料,以及一切杂项工人和拉石碾子的大黄牯牛,一律取消资格,全用机器来代替。乡下人无知识,还以为这油业公司一成立,一定是机器黄牛来作事,省城里派来办事的人,就整天只在旁边抱着个膀子看西洋景。
  这传说初初被水上人带到吕家坪时,原来开油坊的人即不明白这对于他们事业有何不利,只觉得一切用机器,实在十分可笑。从火车轮船电光灯,虽模糊意识到“机器”
  是个异常厉害的东西,可是榨油种种问题,却不相信机器人和机器黄牛办得了。因为蒸料要看火色,全凭二十年经验才不至于误事,决不是儿戏。机器是铁打的,凭什么经验来作?本领谁教它?总之可笑处比可怕处还多。传说难证实,从乡下人看来,倒正象是办机器油坊的委员,明知前途困难,所以搁下了的。
  长顺想起了这公司“旧事重提”的消息,就告给老水手说:“前天我听会长说,辰州地方又要办那个机器油坊了。办成功他们开张发财,我们这地方可该歪,怕不有二三十处油坊,都得关门大吉!”
  老水手说:“那怕什么?他们办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办不好?有三百万本钱,省里委员,军长,局长,都有股份。又有钱,又有势,又有跑路的狗,还不容易办?”
  “我算定他们办不好。做官的人哪会办事?管事的想捞几个钱,打杂的也想捞几个钱,上上下下都只捞油水,捞来捞去有多少?我问你。纵勉勉强强开办得成,机器能出油,我敢写包票,油全要不得。一定又脏又臭,水色不好,沉淀又多,还搀了些米汤,洋人不肯收买它。他们要赔本,关门。大爷你不用怕,让他们去试试看,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些人能办什么事!成块银子丢到水里去,还起个大泡。丢到油里去,不会起泡,等于白丢。”
  长顺摇摇头,对这官民争利事结果可不那么乐观。“他们有关上人通融,向下运既有许多便利,又可定官价买油收桐子,手段很厉害!自己机器不出油,还可用官价来收买别家的油,贴个牌号充数,也不会关门!”
  老水手举起手来打了个响榧子,“唉嗨,我的大爷,什么厉害不厉害?你不看辰溪县复兴煤矿,他们办得好办不好?他们办我们也办,一个‘哀(挨)而不伤’。人多开销大,进的少,漏的多,他们办不好的!”
  “古人说:官不与民争利,有个道理。现在不同了,有利必争。”
  说到这事话可长了。三十年前的官要面子,现在的官要面子也要一点袁头孙头。往年的官做得好,百姓出份子造德政碑万民伞送“青天”,现在的官做不好,还是要民众出份子登报。“登了报,不怕告”,告也不准帐。把状纸送到专员衙门时,专员会说:“你这糊涂乡下人,已经出名字登报,称扬德政,怎么又来禀告父母官?怕不是受人愚弄刁唆吧!”完事。
  官官相卫告不了,下次派公债时,凡禀帖上有名有姓的,必点名叫姓多出一百八十。
  你说捐不起,拿不出,委员会说:“你上回请讼棍写禀帖到专员衙门控告父母官,又出得起钱!”
  不认捐,反抗中央功令,押下来,吊起骡子讲价钱,不怕你不肯出。
  不过长顺是个老《申报》读者,目击身经近二十年的变,虽不大相信官,可相信国家。对于官,永远怀着嫌恶敬畏之忱,对于国家不免有了一点儿“信仰”。这点信仰和爱,和他的家业性情相称,且和二十年来所得的社会经验相称。他有种单纯而诚实的信念,相信国家不打仗,能统一,究竟好多了。国运和家运一样,一切事得慢慢来,慢慢的会好转的。
  话既由油坊而起,老水手是个老《申报》间接读者,于是推己及人忖度着:“我们南京那个老总,知不知道这里开油业公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登个报,让他从报上知道?他一定也看老《申报》,他还派人办《中央日报》,应当知道!”
  长顺对于老水手想象离奇处皱了皱眉,“这个大老官,坐在南京城,不是顺风耳,千里眼,哪知道我们乡下这些小事情。日本鬼子为北方特殊化,每天和他打麻烦,老《申报》就时常说起过。这是地方事件,中央管不着。”
  说来话长,只好不谈。两人都向天空看了那么一眼。天上白云如新扯棉絮,在慢慢移动。河风吹来凉凉的。只听得有鹌鹑叫得很快乐,大约在河坎边茅草篷里。
  枣子脸二姑娘在树上插嘴说话:“满满,明天你一早过河来,我们和夭夭上山舀鹌鹑去。夭夭大白狗好看不中用,我的小花子狗,你看它像貌看不出,身子一把柴瘦得可怜,神气萎琐琐的,在草窠里追扁毛畜生时,可风快!”
  老水手说:“二姐上什么山,花果山?你要捉鹌鹑,和黑夭夭跟我到三里牌河洲上去,茅草蓬蓬里要多少!又不是捉来打架,要什么舀网?只带个捕鱼的撒手网去,向草窠中一网撒开去,就会有一二十只上手!我亲眼看过高村地方人捉鹌鹑,就用这个方法,捉了两挑到吕家坪来卖。本地人见了那么多鹌鹑,问他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说笑话是家里孵养的。”
  长顺说:“还有省事法子,芷江人捉鹌鹑,只把个细眼网张在草坪尽头,三四个人各点个火把,扛起个大竹枝,拍拍的打草,一面打一面叫:”姑构构,咯靠靠,‘上百头鹌鹑都被赶向网上碰,一捉就是百八十只,全不费事!“
  二姑娘说:“爹你怎么早不说,好让我们试试看?”又说:“那好极了,我们明天就到河洲上去试试,有灵有验,会捉上一担鹌鹑!”
  老水手说,“这不出奇,还有人在河里捉鹌鹑!一面打鱼一面捉那个扁毛畜生。”
  提起打鱼,几个人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河下去,老水手正想说起那个蛤蟆变鹌鹑的荒唐传说,话不曾开口,夭夭从家中跑了来,远远的站在一个土堆子上,拍手高声叫喊:“吃饭了!吃饭了!菜都摆好了,你们快快来!”
  最先跑回去的是那只大白狗,几个小孩子。
  老水手到得饭桌边时,看看桌上的早饭菜,不特有干鱼,还有鲜鱼烧豆腐,红虾米炒韭菜。老水手说笑话:“夭夭,你家里临河,凡是水里生长的东西,全上了桌子,只差水爬虫不上桌子。”
  站在桌边点着数目分配碗筷的夭夭,带笑说:“满满,还有咧,你等等看吧。”说后就回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捧出一大钵子汤菜来,热气腾腾。仔细看看,原来是一钵田螺肉煮酸白菜!夭夭很快乐的向老水手说:“满满你信不信,大水爬虫也快上桌子了?”说得大家笑个不止。
  吃过饭后一家人依然去园里摘橘子,长顺却邀老水手向金沙溪走,到溪头去看新堰坝。堰坝上安了个小小鱼梁,水已下落,正有个工人蹲在岸边破篾条子修补鱼梁上的棚架。到秋天来,溪水下落,堰坝中多只蓄水一半,水碾子转动慢了许多,水车声虽然还咿咿哑哑,可是也似乎疲倦了,只想休息神气。有的已停了工,车盘上水闸上粘挂了些水苔,都已枯绵绵的,被日光漂成白色。扇把鸟还坐在水车边石堤坎上翘起扇子形尾巴唱歌,石头上留下许多干白鸟粪。在水碾坊石墙上的薜荔,叶子红红紫紫。碾坊头那一片葵花,已经只剩下些乌黑杆子,在风中斜斜弯弯的,再不象往时斗大黄花迎阳光扭着颈子那种光鲜。一切都说明这个秋天快要去尽了,冬天行将到来。
  两个人沿溪看了四座碾坊,方从堰坝上迈过对溪,抄捷径翻小山头回橘子园。
  到午后,已摘了三晒谷簟橘子。老水手要到镇上去望望,长顺就托他带个口信,告会长一声,问他什么时候来过秤装运。因为照本地规矩,做买卖各有一把秤,一到分量上有争持时,各人便都说“凭天赌咒,自己秤是官秤,很合规矩。大斗小秤不得天保佑。”若发生了纠纷,上庙去盟神明心时,还必须用一只雄鸡,在神座前咬下鸡头各吃一杯血酒,神方能作见证。这两亲家自然不会闹出这种纠葛,因此橘子园主人说笑话,嘱咐老水手说:“大爷,你帮我去告会长,不要扛二十四两大秤来,免得上庙明心,又要捉我一只公鸡!”
  老水手说:“那可免不了。谁不知道会长号上的大秤。你怕上当,上好是不卖把他!”老水手说的原同样是一句笑话。
  大帮船拢码头时老水手到了吕家坪镇上,向商会会长转达橘子园主人的话语,在会长家同样听到了下面在调兵遣将的消息。这些消息和他自己先前那些古构怪怪的猜想混成一片时,他于是便好象一个“学者”,在一种纯粹抽象思考上,弄得有点神气不舒,脊梁骨被问题压得弯弯的,预备沿河边走回坳上去。在正街上看见许多扛了被盖卷的水手,知道河下必到了两帮货船,一定还可从那些船老板和水手方面,打听出一些下河新闻。他还希望听些新闻,明天可过河到长顺家去报告。
  河下二码头果然已拢了一帮船,大小共三十四只,分成好几个帮口停泊到河中。河水落了,水浅船只难靠码头,都用跳板搭上岸。有一部分船只还未完毕它的水程,明后天又得开头上行,这种船高桅上照例还悬挂一堆纤带。有些船已终毕了它行程的,多半在准备落地起货。复查局关上办事人,多拿了个长长的铁钎子,从这只船跳过那只船,十分忙碌。这种船只必然已下了桅,推了篷,一看也可明白。还有些船得在这个码头上盘载,减少些货物,以便上行省事的。许多水手都在河滩上笑嘻嘻的和街上妇女谈天,一面剥橘子吃一面说话。或者从麂皮抱兜里掏摸礼物,一瓶雪花膏,一盒兰花粉,一颗镀金戒指,这样或那样。掏出的是这个水手的血汗还是那颗心,接受礼物的似乎通通不曾注意到。有些水手又坐在大石头上编排草鞋,或蹲在河坎上吸旱烟,寂寞和从容平分,另是一种神情。
  有些船后艄正燃起湿栗柴,水手就长流水淘米煮饭,把砂罐贮半罐子红糙米,向水中骨毒一闷。另外一些人便忙着掐葱剥蒜,准备用拢岸刀头肉炒豆腐干作晚饭菜。
  搭上行船的客人,这时多换上干净衣服,上街去看市面。
  不上岸的却穿着短汗衫,叉手站在船尾船头,口衔纸烟,洒洒脱脱,欣赏午后江村景色。或下船在河滩上橘子堆边把拣好的橘子摆成一小堆,要乡下人估价钱,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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