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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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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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感伤诗的分别时,曾举过“古典的”与“浪漫的”作为“素朴的”与“感伤的”同义词。席勒在指出素朴诗直接反映现实,感伤诗表现理想之后,接着就指出这两种创作方法是可以统一的:
    但是还有一种更高的概念可以统摄这两种方式。如果说这个更高的概念与人道观念叠合为一,那是不足为奇的。
席勒说这个道理当另作专文讨论,却没有实践这个诺言;揣测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无论是反映现实还是表现理想,都是从人道主义的原则出发,亦即从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出发,这个较高的概念就可以作为两种创作方法统一的基础。
  席勒在说明素朴诗与感伤诗的分别时,曾举出过一些生动的事例。例如荷马在《伊利亚特》卷六中写特洛依方面的将官格罗库斯和希腊方面的将官第阿麦德两人在战场上相遇,在挑战交谈中发见彼此有主宾的世交,就交换了礼物,相约此后在战场上不交锋。后来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陀在《罗兰的疯狂》里所写的一段情节颇与此类似。回教骑士斐拉古斯和基督教骑士芮那尔多原是情敌,在一场恶战中都受了伤,听到他们所同爱的安杰里卡在避险中,两人就言归于好,在深夜里同骑一匹马去追寻她。席勒指出这两段诗“都很美地描绘出道德感对激情的胜利,都凭心情的素朴使我们感动”。但是两位诗人的描写手法却大不相同。阿里奥斯陀是一位近代的感伤诗人,他“在叙述这件事之中,毫不隐藏他自己的惊羡和感动”,“突然抛开对对象的描绘,自己插进场面里去”,以诗人的身份表示他对“古代骑士风”的赞赏。至于荷马却丝毫不露主观情绪,“好像他那副胸膛里根本没有一颗心似的,用他那种冷淡的忠实态度继续说,”格罗库斯迷了心窍,把值一百头牛的金盔甲赠给第阿麦德换回一副青铜盔甲,只值九头牛。”这样就处理了他的故事。席勒指出像菏马这样素朴的诗人的特点是:
    他所用来处理题材的那种冰冷的真实简直近于无情,他专心致志地对着他的对象。……他隐藏在他的作品后面,他自己就是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就是他自己。一个读者对于他的作品或是没有本领去了解,或者已感到厌倦,才会追问到他本人如何。
  从这个事例以及其说明来看,素朴诗与感伤诗的最明显的分别在于前者是纯粹客观的,后者是要表现诗人主观态度和情感的。这个分别的根源还在于素朴诗人还没有把主体(人)和对象(现实)看成对立,而感伤诗人则相反,要透过已分裂独立的主体来看已分裂独立的对象,这就是所谓“把现实提高到理想”来看。这中间还可看出自发与自觉(“反思”)的分别。
  就一般说,素朴诗属于尚在自然状态的古代,感伤诗属于已开化的近代。但是席勒承认古代也可能有感伤诗,例如罗马“贺拉斯那位开化而又腐化的时代的诗人歌颂他的台伯河畔的宁静的快乐生活,他就可以称为这种感伤诗的真正的开山祖”。近代也可能有素朴诗,莎士比亚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席勒谈到他早年初次接触到莎士比亚的情形说,“我简直气愤,看到他那样冷酷无情,居然在最高度的激情中开起玩笑,用小丑的戏谑来破坏《哈姆雷特》,《李尔王》,《麦克白》等剧中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在多年的仔细研究之后,他才学会喜爱莎士比亚。他追究“这种幼稚判断”的根源说:“对一些近代诗人的认识把我引入迷途,使我先从作品中去找诗人,去探望他的心,去和他在一起来就他的题材进行思索,总之,从主体去看对象。使我难以忍受的是这位诗人决不让人去捉摸到他,决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此外,在席勒的心目中,歌德完全从感官和客观世界出发,颇接近素朴诗人。他认为《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以素朴的方式来处理感伤的题材。这些事例似可说明素朴诗和感伤诗的分别(实即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分别)并不是绝对的,它们是可以统一的。上文已经提到,席勒看到了统一的可能性,可惜他没有详加阐明。
  素朴诗只有一种处理方式,因为它“追随单纯的自然和感觉,局限于对现实的摹仿”。至于感伤诗人则“要应付两种互相冲突的东西”,现实和理想,这双重原则究竟是哪一个占优势,就决定在处理方式上可以有分歧:
    诗人所侧重的是现实还是理想?他是把现实写成引起反感的对象,还是把理想写成令人向往的对象?所以他的表现不是讽刺的,就是哀挽的,在这两种感受方式之中,每个感伤的诗人必居其一。
感伤诗不外讽刺诗或哀挽诗两种。讽刺诗是“把现实写成引起反感的对象”。现实之所以引起反感,是因为它与作者的理想发生矛盾,讽刺诗是作者凭理想对现实的批判。讽刺诗在性质上可分两种:惩罚的和嘲笑的。惩罚的讽刺诗须具有崇高的性质。最好的例子是斯沃夫特和卢骚。嘲笑的讽刺诗须具有美的性质,最好的例子是塞万提斯和费尔丁。前一种不应流于“报复”或诽谤,否则就会失去审美的自由。后一种不应流于“玩笑”,否则就会失去对无限的向往。哀挽诗是“把理想写成令人向往的对象”。“如当诗人拿自然和艺术对立,拿理想和现实对立,使得对自然和理想的描绘占优势,而这种描绘所生的快感也是占统治地位的情感,我就把他叫做哀挽的诗人”,哀挽诗也有两种:“自然和理想或则是哀伤的对象,即自然是描绘为已经丧失去的,理想是描绘为尚未达到的;或则是欣喜的对象,即自然和理想都表现成为现实。前一种是狭义的哀挽的诗,后一种是最广义的牧歌性的诗。”换句话说,哀挽的诗是对现实缺陷的惋惜,牧歌性的诗是把理想表现为已成现实而加以欣赏,它所写的是处在童年状态的“天真而快乐的人类”。英国麦克浮生所伪造的《奥森诗》就是一种哀挽的诗,卢骚也是一位哀挽诗的作者,但是席勒嫌他还没有达到哀挽诗所必有的感觉与思想的和谐。牧歌性的诗在席勒的心目中是感伤诗的最高类型,因为在这种诗里“一切现实与理想的对立都已完全消除”。但是席勒所指的并不是西方传统的牧歌和田园诗,因为那些“美丽的虚构”还不足以表现理想,其中生活的平静来自静止不动,而理想所要求的平静却须来自完善。在这一点上后来黑格尔的看法也有些类似,他也不满意牧歌性的艺术,因为它缺乏重大意义的内容(19)。席勒和黑格尔都指责瑞士牧歌作家格斯纳,但是席勒认为密尔顿所写的乐园却是“最美的牧歌性的诗”。论感伤诗部分是全文的重点所在,对近代诗特别是德国诗作了一些深刻的具体的批评,这里不能详细介绍。
三 结束语
  《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是席勒的最成熟的美学著作。它是作者根据自己的创作实践和对古今优秀文艺作品的深刻体会,对文艺与一般社会文化背景的关系进行深思熟虑的结果。在当时所能达到的思想水平上,他企图对欧洲文化与文艺的发展作一种高度概括化的总结,从而替当前德国民族文学的发展指出一个以古典主义的客观性来纠正浪漫主义的主观性的方向。
  席勒虽然推崇古典文学,对近代文学有些不满,但也承认:(1)古今社会结构不同,文化不同,文学的性质也就不能强求一致;(2)素朴诗虽以完美见长,近代诗能表现无限,产生崇高感,却也非素朴诗所能赶上。这里可以见出他的历史意识。他的出发点仍是康德的感性与理性的对立以及自然与理想的对立,他对抽象的理想加以过分的宣扬,仍然流露出一些唯心主义。但是他毕竟不同于康德:(1)康德也看出感性和理性须达到统一,所见到的统一却只是主观的(停留在人的思想里)抽象的(统一只作为一种观念),席勒则企图证明感性与理性可以在现实世界里,特别是在艺术与审美活动里,统一起来,所以辩证的思想在席勒手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这就启发了黑格尔转到客观唯心主义。(2)康德把现象世界看作主体认识功能赋与形式于物质的结果,席勒在主观意图上却力求纠正这种主观唯心主义的观点,强调艺术和美的客观性,素朴诗固然是从现实出发,感伤诗所表现的理想也还是“由现实提高”来的。从此可见,比起康德,席勒的思想具有较多的唯物主义的因素。
  席勒在美学和文艺理论上的最大功绩在于首次指出现实主义的素朴诗与浪漫主义的感伤诗的分别在于前者反映现实而后者表现理想(“更高的现实”),前者重客观而后者重主观,并且指出这两种创作方法应该统一而且可能统一,尽管他对如何统一还没有看得很清楚。他首次在文学领域里确定了“现实主义”的涵义,而且指出它与自然主义不同:自然主义所处理的是“庸俗的自然”,现实主义所处理的是显出“内在必然性”的“真实的自然”。他对自然主义斥责不遗余力。他的文艺观点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
  和歌德在一起,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以及其它论文里建立了浪漫运动时期的人道主义的理想:理想的人是全面得到和谐自由发展的“完整的人”。这个理想是在文艺复兴时期早就提出的。席勒的功劳在于给予这个理想以一种更具体更深刻的内容:人的完整性在于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必然与自由的统一以及现实与理想的统一。他认识到这种理想在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阶级的划分和严密的分工制而遭到破坏,并且指出近代文化危机的解救在于力求恢复已经割裂的统一。应该说,这种认识是深刻的。但是在寻求恢复统一的道路之中,他迷失了方向。从唯心史观出发,他没有看出近代文化危机的根源在于社会政治经济基础,妄想避开改革社会政治经济基础的任务,单从人的精神世界来寻求挽救文化危机的办法。他错误地自信在文艺和审美教育里找到了这种办法,依他看来,在这个精神领域里。已经失去的统一可以恢复,具体地见于“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统一于“形式冲动”,统一于所谓“活的形象”。就强调文艺须兼备感性形式与理性内容来说,他的美学观有它的正确的积极的一方面。但就强调“存在”(Sein)与“显现”或“形象”(Schein)的对立,因而避开社会实践而把人的精神世界看作孤立和独立的世界来说,他的美学观点仍然是形而上学的,反映当时德国知识界“庸俗市民”习气,而且隐含着消极浪漫主义和颓废主义萌芽的。许莱格尔、叔本华和尼采等消极浪漫主义者思想中有些因素都可以溯源到席勒。
  席勒的美学思想是充满着矛盾的。要认识这种矛盾,最好的办法之一是就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和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来进行一番仔细的比较。马克思在这部名著里所讨论的问题,如“劳动的异化”,人的全面发展,人与自然的统一,最高的人道主义以及艺术在人的全面发展中所占的地位之类重大问题,正是席勒所接触到而且努力要求解决的。马克思在一些论点上可能受到席勒的启发,但是马克思和席勒有唯物史观和唯心史观的基本分歧。读者会发见这种比较对于美学史的研究者是一种深刻的教育。
注:
(1)《歌德谈话录》,1928年12月16日。
(2)“强迫”亦可译“压力”。
(3)注意席勒所说的“生活”是广义的,包括感性世界。
(4)古典艺术特别指希腊雕刻。
(5)指主体凭反思活动(主动因素)认识到对象的美,或是美是从对象来的。
(6)审美要根据主体的情感(被动因素),所以美也标志“主体的一种情况”和“作为”。
(7)唯其是形象,美是观照的对象;唯其是生活,美是情感的对象;合而言之,美是海的形象。作为生活,美须服从物质界的必然规律(被动);作为形象,美须显出精神界的自由(主动),所以美是二者的统一。
(8)最崇高的人道即必然与自由以及感性与理性的统一。
(9)见斯宾塞的《心理学原理》第八部分,第一一章《论审美的情操》。参看本书第十八章。
(10)参看本书第十八章和第二十章(二)。
(11)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二五六页。
(12)康德还只能把统一作为抽象概念来了解,而且作为主观思想活动的结果来了解。
(13)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七三至七五页。
(14)《歌德全集》,第三十卷。
(15)“和自己一致”即没有内部分裂。
(16)参较马克思关于更希腊文艺的吸引力与童年回忆所说的话,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一一四页。
(17)例如把太阳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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