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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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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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这样敌视浪漫主义呢?别林斯基自己在《1845年俄国文学评论》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浪漫主义者总是一切实践的敌人。……他们的通病是脱离现实”,是消极的,它把人们“从尘世搬到天上”,在“幻想”和”感伤”里过日子,放弃迫切的解放斗争。所谓“实践的敌人”就是解放斗争的敌人。这种文学决不能“满足这时代的最基本的要求”,所以别林斯基对症下药,提出文艺再现生活,对现实作无情的忠实的客观描写的口号,指出以果戈理为首的“自然派”做学习的榜样。这样就把当时浪漫主义的颓风打下去,把俄国文学引上了现实主义的康庄大道,因而唤醒民众,促进了解放运动,并且为未来的革命作了思想准备。这是别林斯基的最大功绩,远远超过了他有时矫枉过正的毛病。
  他的矫枉过正表现于在片面强调艺术客观性之中,他否定了艺术创作的一些完全合法合理的因素。第一,他因为反对幻想而走到反对艺术虚构的极端,认为“现实以外的一切,即作家所凭空虚构的都是虚伪,都是对真理的毁谤”(22)。其次他因为反对感伤主义而走到否定艺术表现情感的极端,称赞莎士比亚“没有同情,没有习惯倾向和偏嗜,没有心爱的思想,也没有心爱的典型,他是无情的”(23)。第三,他因为反对“美化”而走到否定艺术表现生活理想的极端,这在上面引文里已不止见过一次。第四,他因为反对作者表示主观态度而走到否定讽刺文学的极端,说讽刺“不属于艺术范围”,是一种“伪体裁”。(24)如果在这几点上艺术家都要听从别林斯基的话,客观性就会流为客观主义,艺术就不可能有思想倾向性。
  但是这些只是别林斯基的美学观点的一面,此外也还有重视主观性,情感和理想倾向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在早期也就已存在,只是没有和侧重客观性的一面达到辩证的统一,所以表面看来,他的言论往往显得互相矛盾。矛盾是思想发展所必有的条件,也是思想家在发展过程中不轻于下定论的严肃态度的表现,而别林斯基在思想态度上正是极其严肃的。早在《文学的幻想》里他就已认识到诗的思想“不是推理,不是描写,不是三段论法,而是热情,欣喜,绝望和呼号”:“思想消融在情感里,而情感也消融在思想里:从思想和情感互相消融里才产生高度的艺术性”。他也很早就认识到“客观性并不是艺术的唯一的优点”(25),“客观性绝非不动情感,不动情感就会把诗毁灭掉”(26)。在一八四一年他写信给波特金谈心事说,“近来我对客观的艺术作品产生了一种敌视”(27)。足见这时期是他的思想转变中一个关键。现在他认识到“对生活作纯然客观的诗的描写,……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客观诗人与主观诗人的称号把同一创作活动割裂成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尖锐对立的两半截,这种做法应该从理论中清除出去”(28)。(重点引者加)
  这些都足以说明别林斯基已逐渐认识到他自己过去侧重客观性的片面性,仿佛是在纠正早期的片面性,他在晚期就愈来愈多地强调主观性的一面,下面几段话可以为证:
    果戈理的最大的成功和跃进在于在《死魂灵》里到处渗透着他的主观性。我们所理解的主观性不是由于有局限性和片面性而对所写对象的客观现实性进行歪曲的那种主观性,而是一种深刻的渗透一切的人道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显示出艺术家是一个具有热烈心肠,同情心和精神性格的独特性的人,——它不容许艺术家以冷漠无情的态度去对待他所描写的外在世界,逼使他把外在世界现象引导到他自己的活的心灵里走一过,从而把这活的心灵灌注到那些现象里去。
                           ——《全集》,第六卷,第二一七至二一八页
    如果一件艺术作品只是为描写生活而描写生活,没有任何植根于占优势的时代精神中的强烈的主观动机,如果它不是痛苦的哀号或高度热情的颂赞,如果它不是问题或问题的答案,它对于我们时代就是死的。
                           ——《全集》,第六卷,第二七一页
    分析的精神,压制不住的研究努力,热烈的充满着爱和恨的思想在今天已变成一切真正诗的生命。(三段重点均系引者加)
                           ——《全集》,第七卷,第三四四页
这里“占优势的时代精神”就是当时俄国农奴解放运动中的革命精神,这种精神是“热烈的充满着恨和爱的思想”。强调这一点并不是回到消极浪漫主义的主观性,而是肯定“不容许艺术家以冷漠无情的态度去对待外在世界”的那种主观性。根据以上许多引文,我们似可得出这样的结论:随着俄国解放运动形势的发展,别林斯基就逐渐放弃早期偏重客观性的态度,转到渐重视主观性,他已认识到客观性与主观性统一的必要和可能,而且多少已认识到现实主义并不必然要排斥积极的浪漫主义,上引三段话无宁说是对革命的浪漫主义文学所下的定义。
  问题在于客观性和主观性究竟如何统一。别林斯基对这个问题是用他的“情致”说来解答的。情致说是他在一八四三年评《谢内依达·P—的作品》里首次提出来的,他说,“诗作品中的思想就是情致(Пaфoc)(29)。情致就是对某一思想的热烈的体会和钟情”。在一八四四年《论普希金》第五篇里,他就情致说作了更详尽的阐明。在这篇论文里他首先讨论了艺术家个人性格对艺术作品的重要性:
  一个诗人的全部作品,尽管在内容和形式上每篇各不相同,却仍有一种共同的面貌,印刻下只有他才有的那种特殊性格,因为这些作品都是从一个人格,一个完整不可分割的“我”生发出来的。因此,要着手研究一个诗人,首先就要在他的许多种不同形式的作品中抓住他的个人性格的秘密,这就是只有他才有的那种精神特点。(重点引者加)
每个诗人既然要在他的全部作品印刻下他所特有的个人性格,所以就“不能用拜伦的尺度去衡量歌德,也不能用歌德的尺度去衡量拜伦”。要研究一个诗人,单靠浮面的理智的了解还不够,还必须“亲领身受他的作品中的情感和生活”,为其中“伟大的思想所完全掌握和渗透,以至它的骨变成自己的骨,它的肉变成自己的肉”,“为书中的哀伤而哀伤,为书中的欢乐,胜利和希望而感到幸福”。这才算“找到了打开诗人的人格和诗作品的秘密的钥匙”。这把钥匙不是抽象的思想而是“诗的理念”或“情致”:
  艺术并不容纳抽象的哲学的理念,尤其不容纳用理智论证的理念:它只容纳诗的理念,而这种理念却不是三段论法,不是教条,不是规则,而是活的热情或情致。
从此可见,诗和哲学共用同一内容的看法已不声不响地抛开了。诗自有“诗的理念”,别林斯基有时又沿用黑格尔的术语,把它叫作“具体的理念”,把它和“情致”等同起来。用通俗的话来说,情致就是情感饱和的理念,渗透诗人个人性格的理念,就是这种情致推动诗人去创作:
    诗人如果不辞劳苦,要从事于创作的艰辛劳动,那就意味着有一股强烈的力量,一种压制不住的热情在推动他,鼓舞他。这种力量和热情就是情致。诗人处在情致中就显得钟情于某一种理念,像钟情于一种优美的东西一样,热情地沉浸到这种理念里去。他观照这种理念,并不是凭理智,凭推理的能力,凭感官的感受或是凭心灵中某一方面的力量,而是凭他的全部丰满而完整的道德存在(精神生活——引者注)。所以这种理念在他的作品中显得是……思想和形式融成一种整一的有机的作品。凡是理念都来自理智,但是创造和产生有生命的作品的却不是理智而是爱。从此抽象的理念和诗的理念之间的区别就显而易见了,前者是理智的产品,后者却是一种热情或爱的果实。
这种“诗的理念”或“情致”既然还是一种热情,为什么不干脆就把它叫做热情呢?因为一般热情夹杂有私人的自私的本能的或动物性的成分,而情致却要表现上面引文里所说的诗人的“全部丰满而完整的道德存在”或精神生活,它是高度发展的社会人才有的一种道德情操,(30)别林斯基的说明如下:
    情致这种热情却永远是由理念在人心灵中激发起来的,而且永远奔向理念,因此它是一种纯然精神道德方面的神明境界的热情。这种情致把单纯通过理智得来的理念转化为对那理念的爱,充满着力量和热情的奋斗。在哲学里理念是无形体的;通过情致,理念才转化为行动,为现实的事实,为有生命的作品。……每一部诗作品都应该是情致的产品,都应该由情致渗透。(重点引者加)
从此可见,情致就是“思想和情感的互相融合”所形成的艺术家个人性格或精神特点。别林斯基认为情致的表现是艺术性的重要标志,诗人要达到艺术性,“就应该使情感产生于理念,而且就表现出那个理念”(31)。他始终强调“思想是一切诗的真正内容”这“思想”依他在早期所理解的大半还是由理智产生的抽象的理念;自从提出情致说以后,他所理解的“思想”就有远较丰富的涵义,即诗人的整个人格中所蕴藏的世界观或精神倾向,是情与理的统一。这种“思想”就是“情致”,就是“理想”,也就是别林斯基所理解的倾向性。他说得很明白:
    倾向本身应该不只存在于作者的头脑里,而是要存在于他的心脏和血液里,它首先应该是一种情感,一种本能,然后也许才是一种自觉的思想。(重点引者加)
                                        ——《1847年俄国文学评论》
作为“情感”或“本能”而“存在于诗人心腔和血液里”的“倾向”正是“情致”或“贴心的思想”。这是存在于创作时“自觉的思想”之前的。
  这种“情致”或“倾向”是如何形成的呢?它是“时代精神”或现实社会生活对艺术家的教育的结果。别林斯基有一段名言这样描写诗人的崇高任务:
    诗人要在今天达到成功,单凭才能是不够的,还需要在时代精神中的发展。诗人已不再能在幻想世界里生活着:他是这时代现实王国中的一个公民;一切发生过的事物都应该在他身上活着。社会希望在他身上见到的不是一个提供娱乐的人,而是它自己的精神理想生活的代表者,是对最难问题提出答案的预言者,是首先在自己身上诊断出一般人的疾病痛苦,然后用诗作品去医疗那些疾病的医生。
                                         ——《全集》,第六卷,第九页
所以情致来自“时代精神中的发展”,它是“一切发生过的事物在诗人身上活着”,一般人的疾病痛苦在诗人自己身上诊断出来”的结果。别林斯基曾举《谁之罪?》的作者赫尔岑为例,指出赫尔岑的特长“在思想,在情感上深受感动的,完全自觉到和发展出来的思想”,换句话说,还是在情致。什么才是赫尔岑的“贴心的思想”呢?别林斯基回答说,“作为他的灵感来源的,以及使他在忠实描写社会生活现象之中几乎提高到艺术性的那种思想乃是人类尊严遭到屈辱,而屈辱人类尊严的就是偏见和愚昧,人对人的不公平以及人对自己的糟蹋”,(32)换句话说,就是他对当时俄国社会中人压迫人的现象的愤恨。这愤恨就是他的情致,是俄国社会现实在他身上的反映。
  在这种对情致或倾向的看法之中,有两点值得特别指出。
  第一,这个看法表现出主观与客观的辩证的统一。情致不是艺术家个人的飘忽的情感,而是时代精神在他个人性格中的结晶,所以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这个道理在下面两段引文里说得很明白:
    伟大的诗人在谈着他自己,他的“我”时,也就是在谈着一般人,谈着全人类。……所以人们从他的悲哀里认识到他们自己的悲哀,从他的心灵里认识到他们自己的心灵,认识到他不仅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人。(重点原文有)
                                        ——评《莱蒙托夫的诗》(1841)
    现在长篇和中篇小说所描写的……是作为社会成员的人,它们描写了人,也就描写了社会。
                                        ——《全集》,第九卷,第三五一页
从此可见,像诗人所写的人物性格一样,诗人自己也就是当时社会的一个典型性格,从一般与特殊的统一中,别林斯基看到了客观与主观的统一。
  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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