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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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残局-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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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以冒功行赏,寡廉鲜耻,营私肥橐”;皇考六十年的英名总算保住了,高宗九泉之下,也应伸出大拇指赞叹一声:乖
儿子。只是接下来仁宗这二十五年的天子生涯可就悬了:嘉庆九年,白莲教之乱方告平定;十一年,苗疆之乱平;十四
年,南海海盗肃清;十八年,畿辅天理教起事,杀进紫禁城。可以说,仁宗之任期,无日不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满清列
帝中,论心神恍惚、不安于位的程度,除了他的孙子文宗(咸丰),当以仁宗为最。然费尽心神,到处灭火,後人对他
的评价却还没一句好话,如这一句:“读嘉庆二十五年之史,所差强人意,仅诛和皇露薄N崛讼敢锎酥星郏
得不叹息,仁宗遭遇如此不堪,都得怪他那个好大喜功、讳言灾乱的老爸。谁曾想接踵治世而来的竟是这么个世界呢?
然委屈更甚于仁宗者,犹後继有人,此人即高宗之孙、仁宗之子——宣宗(道光)。
    乾隆自谓“治世”,嘉庆则被龚自珍称为“衰世”,到了道光,若不出现“乱世”,那天下之“蚤夜号以求乱”的
各路“才者”怎么会答应?此亦历史之长期合理性之一种罢。
    乱世也天子者,代天育民;反过来,天子也可以代天杀人。这就是天赋帝权中最重要的一项。然大概而言:一些开
国之君,兴起于草莽,篡夺于宫禁,不得已亲自动手杀人;以及一些性情残忍,视法制程序为虚设的暴君,偶尝手刃臣
民;除此以外,有过亲手杀人经验的帝王,史上并不多见。宣宗拜天理教之赐,得以厕身于此一稀见行列;且不杀则已,
一杀,便杀了一双。事情发生在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天理教徒攻入紫禁城,在养心殿外与旻宁(那会儿还不能称宣
宗)邂逅,旻宁“枪毙二贼,馀贼溃散,乱始平”。事闻,文宗表扬他“忠孝兼备”,赐封“智亲王”,顺便将他的火
枪赐名为“威烈”。除了这次“杀贼”,宣宗继位後还有一次“杀人”经验。某夜,宣宗在乾清宫,盛怒,立招值班侍
卫王入宫,亲授宝刀,令太监带路至某宫某室,于床上取一宫眷首级来复命。为什么杀,杀了谁;已不可考。然钦赐宝
刀,又命提头来见,此与亲自动手无甚区别。即此观之,宣宗之性格颇有幾分侠动之气,似与旧史定论所谓“恭俭宽仁,
守成令主”有些出入。
    “守成”一语,其为褒义抑为贬辞,视语境而定。如,萧规曹随,曹参即“守成”者,此可谓褒。而宣宗继统为政,
不论国内之民乱,单说鸦片战争之割地赔款,即已是“守成”失败。而《清史稿》犹称之为“守成令主”,则知其为委
婉的批评,而非实在的赞许。且《清史稿》论其处理鸦片战争一事,曰:“当事大臣先之以操切,继之以畏葸,遂遗宵
旰之忧。所谓有君而无臣,能将顺而不能匡救”;则又是“为尊者讳”的曲笔。盖“先之以操切”者,并非“当事大臣”,
而是宣宗自己。宣宗对“夷人”的态度,虽非抱有极度狭隘的“民族主义”,如其孙穆宗(同治)然,而论“怀柔远人”
手段之圆滑,则远逊其祖高宗。他的“操切”,屡见于亲笔批答之朱谕。如道光十九年九月,林则徐击毁英舰,奏捷,
宣宗批曰:“不患卿等孟浪,但患过于畏葸”;则徐折内建议:“(此役後,英人)苟知悔悟,尽许回头”,宣宗不以
为然,批曰:“不应如此,恐失体制”。此种举动,难道不就是“操切”?再看究竟是谁“继之以畏葸”。英人不得逞
于粤,乃转道浙江,陷定海,并驶临大沽口,又游弋于山东、奉天间。宣宗竟以此归罪则徐,曰:“不但终无实际,又
生出许多波澜。思之何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则徐不过两广总督,浙江、直隶等地战守,他如何负责?随即诏
革则徐职,代以琦善,并命沿海各省:凡英船经过或停泊,不必开放枪炮。此後事态发展,众所周知,毋庸赘述。不谓
宣宗“畏葸”,可乎?欲战,则修守备、调兵将、筹粮饷;欲和,则派代表、讲政策、开会议。世间最误事者,莫过于
在和战之间摇摆不定:始则不揣己力、不明敌势,一味孟浪求战,偶获小胜,便志得意满,谓蕞尔小夷不足平;一遇挫
败,则又方寸大乱,甘词厚币,腆颜求和;和议一成,稍足苟安,乃效法鸵鸟,只要“夷人”不来聒噪寡人,寡人便当
他不存在;偏生“夷人”好事,今日增口岸,明天派教士,遂一忍再忍;或至某日心绪不佳,忍无可忍,便又来一个浪
战… 战败… 求和的循环。此後,第二次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庚子对各国宣战诸役,莫非如此办法,亦莫非如此结局。
“先之以操切,继之以畏葸”,宣宗既开了这个坏头,其後,吾国近代史遂以“被侮辱与被损害”为基本调性,也就不
足为怪了。
    然宣宗虽逃不掉“操切”与“畏葸”的指责,但是,自道光後期而造成“乱世”,以至误国、辱国乃至亡国,这份
责任却不能由他一人承担。拙撰前述八旗流变,以谓八旗制度已由共和国体蜕变为特权福利体制,大部分旗人亦因此从
活泼健悍之民族蜕化为颟顸无能的莠民;而此次战争自则徐撤职後,委任大臣俱为旗籍,事情办得一塌糊涂,恰可应验
“有君而无臣,能将顺而不能匡救”这句评语。孟森则说得更为直接:“是役也,为满洲勋贵无一成材之试验。二百年
控制汉族之威风扫地以尽,于清一代兴亡之关匪细也”。据此,则应将不遵父命、擅更旗制的清太宗,及尽革旗权、独
尊君主的清胤禛,拉来同绑。而在乾隆一朝养成并茁壮终至乎不可收拾的贪贿、蒙混的官场作风,则是造成“满洲勋贵
(乃至所有高官)无一成材”此一恶果的催化剂,因此,清高宗也应一并论罪。有此三大巨头顶罪,宣宗倒可以从犯之
身减等服刑。太宗、胤禛事迹既如前述,请略述乾隆朝士风宦习之劣,以为宣宗减刑地步。

    盛世之衰(3 )

    乾隆一朝,当时人固以为盛世,嘉、道时人亦尝缅怀。自叹身处衰世的龚自珍未能免俗,曾作诗咏怀:“寥落吾徒
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乾隆朝不啻是自珍梦中的盛世。然自後世史家看来,
乾隆一朝,盛则盛矣,而其衰败之迹实不可掩。钱穆总结出四条原因,以此解释乾隆中叶以後为什么会转入衰运,略谓
:“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
    高宗好大喜功,不如胤禛之励精图治;而胤禛刻薄,又逊于玄烨之宽仁。乾隆朝之所以後来居上允称盛世者,不过
因国库之富远迈前代而已。康熙末,户部库存八百馀万两;雍正末,增长到二千四百馀万;而乾隆末,则增至七千馀万。
此论清帝之才能品性,一蟹不如一蟹,自是实情;然窃谓此条须补充说明,方称圆足。
    假设——历史固无庸假设,为求说理明白,故不得不如此——高宗之精力至老不衰,高宗之勤政至死方休,高宗之
宽仁克绍其祖,则乾隆一朝当继承并发扬康、雍两代的规模,渐臻于政治清明、财务健康、国防稳固、文化发达的太平
盛世。此一假设,并非基于过度强调重要人物的“英雄史观”,而是建立在具体史实上的审慎判断。康熙一朝,撤藩,
取台湾,治黄河,绥服蒙古、西藏,尊道学,重艺术,兴文教,文治武功,大有可观,清代盛世之意识形态与国防建设
的基础,即奠定于此一期间。雍正一朝,有鉴于康熙晚期为政过于宽厚以致朋党大兴、贪风大炽的教训,乃汲汲于综核
名实,刷新政治。“自古勤政之君,未有及胤禛者”,而始终如一,久且不衰。其所措施,对接踵而来之盛世最具意义
者,则有二事:一为并地丁、停编审,一为定火耗、加养廉。前者确保中央财政收入不致因地方官的蒙混而受到损失,
後者将地方官吏的灰色收入集中起来加以管理,提高全体官吏的俸禄水平,同时减轻了民众的杂费负担。因此,雍正中
期以後,在最低限度与民争利的前提下,国家财政增收幅度加巨,从而为乾隆朝的“财政奇迹”奠定坚实基础。爱新觉
罗弘历何幸,天赐如此佳祖、父,留下一幅大好江山,供他着锦添花,居然坐享盛世,号为令主?然若以前文假设之盛
世作为评判标准,则知吾人今日所见之乾隆盛世,实在是名不副实。若是真正的盛世,怎么会出现这些情形:广泛的官
僚腐败,全体的士风颓丧,巨大的财政亏空,遍地的民众暴乱?这个疑问,似非简简单单一句“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
代”所能回答。
    郑鹤声尝论高宗之“治事精神”,谓:“高宗英武睿明,善承绪业,继康、雍二朝之馀烈,国内太平,乾隆六十年
中,武功文治,并臻极盛。凡其所为,皆为开创而兼守成之事业,故高宗功业虽为康、雍以来休养生息之结果,实亦由
于自身之励精图治、发扬光大之力也”;这是後人的揄扬,高宗自己亦对之无愧。他奉“为政之道莫先于勤”为座右铭,
律己律人,尝屡责群臣贪睡晚起,贻误公事:“凡朕御门听政,辨色而起。每遣人询问诸臣会齐集否。数次之後,始云
齐集。即今日亦复如是。诸臣于御门奏事,尚且迟迟後期,则每日入署办事,更可想见”;又云:“近见各部奏事,率
过辰而至巳(按当今日晨七时至九时之间),朕昧爽而兴,惟流连经史,坐以俟之而已。此岂君臣交儆、勤于为治之义
耶?”
    “辨色”、“昧爽”,都是天刚亮的时分。高宗这么早就起床视朝,是否有故意为难或曰矫情的意思?非也。《礼
记》:“朝,辨色始入”;《尚书》:“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可见,高宗正是严格遵守儒家规定的帝王之学。
反之,大臣们却跟不上他的节奏,“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诗?齐风》),反教皇帝“坐以
俟之”,这可成何体统。然即此可见高宗勤政之一斑。
    观其自述及後世史家传述,可知高宗之“帝王精神”,不论主观客观,不论细节大概,都不逊色,且足多者。但是,
吾人对他的评价却低于其祖、父,对他的统治也终不满意,甚而连太平天子的荣誉称号也不愿授予他。为什么?理由说
来既简单,又有趣,只怪他命太长、寿太高也。高寿、考终是“五福”之二,高宗兼而有之:享年八十九,在位六十载
;其福居二千年帝王之首。然庄子早藉尧帝之口,讲过一番“寿则多辱”的道理;高宗之长寿,适足辱国。帝王再如何
伟大,也逃不过每况愈下的生理机制。常人一过六十,精力日衰;帝王因早年训练有素(清宫的皇子教育还是很严格很
有成效的),又长年养尊处优,其治事之年或能较常人为延长。然不论如何,皇帝年逾七十,再要日理万机,怎么也是
心有馀而力不足了。力既不足,犹念念不忘“乾纲独断”,大事小事一把抓,则自辱、辱人以至辱国,不问可知矣。举
个例子。
    乾隆四十六年,“古稀天子”亲自纠办一桩文字狱,对前大理寺卿尹嘉铨处以“绞立决”。嘉铨造了什么“文字孽”,
惹得天颜震怒如此?从降罪诏中摘录一条,以观大概:“朕御制《古稀说》,颁示中外,而伊竟自号‘古稀老人’!”
按:“古稀”一词,典出杜诗“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之二)之句;观高宗之意,此语之专利权竟已转为彼有,
臣子虽年逾七十,亦不得僭称“古稀”矣。我有个侄子,不满两岁,长辈都叫他“宝宝”,他亦自称“宝宝”,偶然听
得长辈称其它小孩为“宝宝”,他便愀然不乐,嚎啕大闹。高宗珍爱“古稀”称号,不欲与人共之,与予侄欲独专“宝
宝”称号之心意略同;老小老小,其谓是欤?予侄固不可治国,“稚态”可掬之高宗,独能治国乎?是故,有论者曰:
“有制裁之臣民,享高年或可言福。无制裁之帝王,享高年恒足为祸”。
    “恒足为祸”之“恒”字,就是没有例外的意思,也是尊重自然规律之意。这层意思,高寿帝王并非不能认识。高
宗他爷爷就说过一段很感伤的话,既叹息保持“帝王精神”之不易,亦示囿于政体非竭力行之不可的不得已。其词“惓
惓丁宁”,甚繁复,实为预撰之遗嘱,今择其要者转述如下:“自昔帝王多以死为忌讳,每观其遗诏,殊非帝王语气,
并非中心之所欲言。此皆昏瞀之际觅文臣任意撰拟者。朕则不然。今豫使尔等知朕之血诚耳。今朕年将七十,子、孙、
曾孙百五十馀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虽不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但孜孜汲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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