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黎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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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黎斯特-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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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年,我十六岁那一年,一个意大利剧团抵达了。他们用大卡车布置出一个我所见过最精致的舞台;他们推出一部意大利老剧,其中有老丑角,年轻恋人雷利欧和伊莎贝拉,还加上老医生和各种插科打浑,演出热闹极了。 



看剧时我如痴如醉,情难自己;我从未见过如此巧妙机敏,活波明快,生气勃勃的表演;甚至有时台词念得太快,我完全听不懂,也不改我衷心的喜爱。 



剧团演完之后向观众讨取赏金。我随着团员到他们住宿的小客栈,提供他们我根本付不起酒钱的酒,依依不舍,只盼望能多于他们谈谈。 



我对这些男男女女滋生难以言宣的爱慕。他们告诉我每一个演员担任的角色,告诉我他们常不必记诵台词,却自行视舞台需要信口说出对白。总之,你知道你是谁,演的是谁,你掌握角色的性格,说出你认为这个角色该说的话语。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才。 



他们说,这叫做“即兴喜剧”! 



我被迷住了,更爱上饰演伊莎贝拉的那个年轻女孩。我跟随演员们走进卡车,浏览所有的服饰和布景。当他们回到小客栈继续喝酒时,他们让我试演伊莎贝拉的爱人雷利欧,并一致鼓掌指称我拥有表演天分,能表演他们所演的任何戏码。 



起初,我认为这只是奉承的话,但是,斯情斯境,奉承或不是奉承又有什么关系呢? 



翌日清晨,剧团货车驶出了村落,我藏身在车子后面。随身带着我储存的少许钱币,衣服绑在一条毯子里,我跟着剧团,往着演员之路,出发而去。 



在这部意大利老喜剧里,雷利欧的角色乃潇洒英俊的情人,他不戴面具,仪容举止越是高贵高雅,演出越是容易讨好。 



剧团认为我正是最佳雷利欧人选。为了下一档的演出,他们急忙地训练起我来。表演头一天,我到了小镇--比之我们村落显然更大更有趣的地方--跟其他人一起为开演而做了各种广告。 



我恍如置身天堂。然而,相较于整个行程,演出准备以及于剧团团员间友谊的美妙,最后站上小小木头舞台那一刻,我才真正尝到回肠荡气飘飘欲仙的滋味。 



我假戏真做痴痴追求伊莎贝拉,机智调皮如诗的词语,从我舌尖自然流出。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石头墙上回响,听得到观众哄然大笑;演得太兴奋入迷了,弄得团员勉强才把我拉下舞台。人人都知道,这次演出空前成功。 



当天晚上,饰演我情人的女演员,赐给我难得的亲密殊荣,让我酣睡在她甜蜜的怀抱中。恍惚中,只记得她最后说,当巴黎圣哲曼市集演完之后,我们要双双离开剧团,留在巴黎;双双漫步在杜登波大道,然后一起进军法国剧院,在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尼皇后面前表演真正好戏。 



翌日醒来时,她和团员已踪影不见,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两个兄长。 



我始终不清楚究竟是团员出卖了我呢?还是他们只不过吓得落荒而逃?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无论如何,我又被带回家里了。 



家人的震惊可想而知。十二岁稚龄想成为修道士倒还值得原谅;剧院则根本就是邪恶的化身;就连了不起的演员莫莱尔,死后也不得行以基督教葬礼;何况,我不但跟褴褛的意大利流浪人逃跑,甚至粉墨登台,公然充当戏子。对贵族之家而言,何止是大逆不道? 



我被痛殴了;加以我口出粗话,咒骂连连,又好好地被狠打了一顿。 



最严重的刑法倒不是挨打,而是母亲脸上的表情。我不但没向她禀告去处,而去还重重伤了她的心--这是以前我没犯过的大错。 



母亲却一句话没说。 



当她来看我时,她聆听我的啜泣,她的眼里泛着泪光。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她来说,这样表示已胜过任何言语。 



对那些日子的一切经过,我从无一语涉及,但我猜她已了如指掌;对我,某些神妙已彻底离我而去。她再一次违抗父亲,让谴责、殴打和禁闭宣告终止。 



吃饭时,她让我坐在她身边,她听我说话,专注参与我俩之间完全不自然的聊天里。她更尽量消除化解家人对我怨恨和愤怒。 



然后,一如往常,她卖了自己的珠宝,替我添购了好的猎枪--也就是那枝我用来杀狼的来福枪。 



这是昂贵而精良的武器,尽管我痛不欲生,对这样的枪械仍爱不释手。此外,母亲还买了一匹极漂亮的栗色母马给我,这匹马矫健善跑,我的雀跃自不在话下。然而比之母亲所给我的心灵慰藉,有形的礼物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内心的凄苦怨恨却总也不能平息。 



扮演雷利欧的美好记忆永生难忘!只是经此沧桑,我变得有些冷漠冷酷;村镇上的市集更是从此绝迹;我似觉悟到命运已定,逃脱无门。奇怪的是,我越感到绝望,越能发挥潜力和功能。 



十八岁那年,我向仆佣于佃户灌输对上帝的戒惧理念,更为家人提供了食物。在某种程度上,这带给我许多满足,我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当我坐在餐桌,想到桌上诸人的食物乃由我提供,内心便感到无比快乐。 
× × 
× 



往事不堪回味,只让我更眷恋母亲,更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亲爱于挚情,无与伦比。 



此刻,她再次露面,而除她之外,怨怒交加的我是绝对不要有人为伴的。 



眼睛注视火光,对母亲走过来坐在床垫,只随意瞟了一眼。 



四周一片沉默,只有火的噼啪声,睡在身边狗的呼吸声,划破静寂。 



视线抛向她时,我吃了一惊。 



整个冬天她因咳嗽而受苦,如今更显得病容惨淡;对我一向意义重大的妍姿花貌,看上去俨然随时会凋萎而去。 



母亲的脸棱角分明,两颊丰润而又细致,嘴的线条坚毅而不失女性妩媚。深蓝 
的眼眸里,浓密的睫毛长长翘起,一头浓密金发,最是引人。 



要说母亲的姿容有什么缺憾的话,大概只能说她五官失之纤细,如猫的轻俏,也让她看上去有如一个小女孩。她生气时眼睛会变得更小,她的嘴型甜蜜,有如一朵小小粉红色玫瑰绽放在脸上,只是她的嘴总是禁闭,不免显得无情,而去当她严肃时,嘴角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流露了刻薄之色。 



此刻的她双颊微陷,窄小的脸益见消瘦,对我却美丽一如往昔。是的,母亲仍然是美丽的,我喜欢痴痴地看她。 



事实上,外表我颇为像母亲,只不过我的脸庞较宽大而粗狂,嘴巴表情丰富,必要时,则相当刻薄。此外,我开朗幽默,不管多么闷闷不乐,仍经常流露顽皮神情,更常不自禁地开怀大笑。母亲却极少笑,她冷如冰霜,若非拥有小女孩似的甜蜜,便绝对不可亲近了。 



我默默注视坐在身边的母亲,不,是瞪着她。母亲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进入话题: 



“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恨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他们很难想像山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对这样的话,我感到一种冷静的愉悦。我沉默地回应,母亲却完全了解我的心意。 



她接着说:“这跟我首次生孩子有些相似。我足足受了十二个钟头的罪,有如陷身痛苦的罗网,唯一脱逃之道是婴儿顺利出生,或是我难产致死;痛苦终于过去,我抱你大哥在怀里,却不要任何人靠近我。并非我责怪谁,而是我所承受一小时又一小时的苦楚,似下地狱又再一次复苏的煎熬,没有身历其境的人哪能体会?我内心极安祥,就在生育的最普通境遇下,我才真正了解绝对孤寂的意义。” 



“你说的完全正确!”我有点吃惊地答道。 



她没有回话。我一点也不觉惊讶,在说完此行想说的话后,她是不会再任意多说废话的。她只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于她,这倒是罕见的举止;发现我身上犹穿着血迹斑斑的猎装时,她显然极为悲痛难忍。 



母亲沉默了好一会。 



我呆坐着,眼光掠过她朝向火炉,内心有一大堆的话想说,更想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 



但是我忐忑犹豫。以往每当我跟她说话时,她总是三言两语明快截断,绝不容我有细诉的机会;所以尽管我深切爱她,怨尤之情也相对加浓。 



在成长岁月当中,我只看到母亲一迳读着意大利书,跟她成长之地那不勒斯的亲友涂鸦写信,却从来不耐烦教我和哥哥认识起码的字母;从修道院回家后,事态也没有改变。我已经二十岁,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简单的祷词;我怎能不恨她的书,不恨她只知沉湎于书里,而忽略我们的存在呢? 



再进一步说,似乎也只有当我身心受到重创时,她才肯多少付出母性的温情于兴趣,对此事实的模糊认知,尤让我愤愤不平。 



然而除她之外,我别无救世主,我已倦于孤独,也许年轻人总是如此吧! 



如今,她就在眼前,她从自囿的图书室走出来,对我极表关注。 



我终于确定她不会站起来走开,话语喋喋不休。我低低说道: 



“母亲,事情犹不止如此,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已心怀恶念--”她脸上表情不变。我继续说:“好几次我甚至梦见我杀了全家人--我的意思是说,在梦里我杀了哥哥和父亲,我一屋子一屋子捕杀他们有如杀狼一般。我感到谋杀的欲念隐埋在心底……” 



“我也一样,儿子,我也一样。”她说着,脸上浮起奇特的微笑。 



我弯身向着她,仔细大量她,又降低声量说: 



“梦中杀人时,我大声尖叫。我几乎看得见自己面貌狰狞,听得见自己咆哮怒吼,嘴巴张成完整的O字型。” 



她谅解地点头,眼里闪着亮光。 



“在山上,当我于狼搏斗时,情境有些仿佛……” 



“只是有一些?”她问道 



我点点头。 



“杀狼之后,大觉自己判若两人。我甚至不知道,此刻跟你在一起的,究竟是你的儿子黎斯特,还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杀人凶手。” 



她静默了一段长时间。 



“不,你不是凶手,你只杀死了狼。你是猎人,是武士。你比家里的任何人强壮坚毅,这是你的悲剧根源。” 



我摇了邀头。母亲的话固然不错,此际却无关紧要,再说,强壮坚毅也者,并非这回不快乐的主因,只是,我懒得解释而已。 



她的视线转到别处又回到我身上。 



“人的角色不止一种--”她说道:“你就扮演不同的角色,你即是杀手更是男人。不过,别只为了憎恨他们而使自己沦为杀手,也别一位只有谋杀或是疯狂,你才得以解脱,才得以拥有自由。你一定还有路可走。” 



她最后的话重重撞击了我。她的确一言中的,话里的暗示也让我大吃一惊。 



长久以来,我总认为自己不可能即跟家人搏斗,又能兼当好人;要做好人就是表示我已认输,除非我能找到更有趣的“好人”界定。 



我们静静相对数刻,这是我们之间不寻常的亲密。她看着火,手在头后的园疤上轻搔。 



“你猜我曾想过什么?”她的视线再次转向我:“谋杀其实还不如背弃他们, 
才是真正彻底的轻蔑。恨极了时,我想像自己喝得烂醉,脱光衣服,在山间小溪赤裸裸的沐浴。” 



我差一点忍俊不禁。这是母亲庄严的玩笑吗?我端详着她,一时不能确定我到底有没有听对。不过她确实说了以上的话,而话还没完哩!她接着说: 



“然后我想像自己到了村子里的客栈,跟着任何遇见的男人上床--粗俗的,强壮的,老的,少的,我躺在床上,男人一个换过一个;斯时也,我感到一种过瘾的胜利感;一种不管你父亲,或是你们死活的绝对解脱感。在那瞬间,我纯然是我,我完全属于自己而非他人。” 



母亲的话令我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对于这种说词,父亲哥哥,乃至村子里傲慢自大的商店老板,会有什么发应呢?天呀……这简直太滑稽了! 



我犹忍住不笑,可能因为想像到母亲的裸露,而不得不板脸。但是我实在憋不住而抿了抿嘴;只见她微笑点点头,又扬起眉毛,好像在表示我们互有默契一般。 



我终于捧腹大笑了。我以拳捶膝,头更撞到床边的木头。母亲似乎也笑了,以她独特安静的方式在笑着。 



这是古怪的刹那。我发觉某种人类残存的兽性,犹然存在母亲身上,我们的确互相了解,此时,所有对她的怨尤似也无关紧要了。 



她解下发夹,头发披在肩上。 



我们默默相对了一个钟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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