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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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11期-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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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我们可以比照出当前日常主义“先锋流行诗”在写作意识及文本显示上的孱弱和单薄。本来可以作为珍贵的经验积累的“非道德化”倾向,到九十年代中后,似乎被一些自诩为“后现代”的口语诗人畸变发展为新一轮的教条——“反道德”。在许多刊物特别是网络上,我看到那些风云人物及大量盲目的随从者,像是一门心思要与“道德”对着干。其题材范畴、主题运思、话语方式、个人趣味等等,均刻意瞄准了戏弄和颠覆“道德”。
  我理解在当下的历史语境里“道德”问题的复杂性,我们确实需要追问“什么是道德?”“谁的道德?”需要对它的细节含义,在历史中的变异,乃至道德谱系学有自觉的思考和批判。而新潮诗歌和诗论写作中的“非道德化”倾向,就与这种自觉的辨析有关。它会带来写作的真实性,人性的魅力与自由。但是,“反道德”写作却是狭隘和蒙昧的,这是一种寄生性的写作,缺乏独立自足的品质,它寄生在其“对立面”——道德身上,如果对立面不在场,作为诗歌它很可能不能自立。我个人认为,这些自诩的“后现代”,并未理解何谓反对“二元对立”思维。恰恰相反,他们按照某种贫乏的二元对立的想象力原型,在诗中大量制造并输出一种独断论信念:凡是道德的,就是我们要反对的;消解人文价值,就会自动带来不言而喻的“后现代”精神;人,除了欲望制导的幸福或压抑,不会有其他的幸福或压抑;敢于嘲弄和亵渎常人的道德感,才是先锋诗人写作“真实性”的标尺。——也许我这么总结会让某些诗人跳将起来,但读他们大量的文本使我只能得出如上结论。
  而抛开这些流行诗恶俗的意趣不谈,仅从写作本身来看,它们也是谈不上真正的自由的。因为它们需要以“反向”的姿态,“看道德的眼色行事”。在此类诗人那里,诗仍然是工具,过去是宣谕“道德”的工具,现在则是宣扬“反道德”的工具。诗依然需要“主题先行”,只不过这主题由道德变为“反道德”。读这样的诗我常常会感到,某些诗人在“强己所难”,他们仿佛如神经质地折磨自己,力求折磨出“反道德”的感受来。怎么样将“恶”玩大,怎么样将“性”(和性别歧视)写得古怪,怎么在诗中发泄个人恩怨诋毁他人……等等,似乎是许多诗人主要的写作“发生学”。这是一种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它们不指向“日常”(不像诗人所言),倒指向“反常”,其经验更多是虚拟的极端鄙俗的“反道德”表演,诗人扮演的是一个戴铃铛帽的小恶人的角色,通过亵渎和自戕,达到满足自恋的目的。
  因此,我要说的是,诗歌可以、也应该“非道德化”,但是犯不着死认准了“反道德”为写作的圭臬。诗歌没有禁区,故不要将道德视为新的禁区。如果一个诗人始终持“反道德”立场,那他就摆脱不了对道德的寄生或倚赖,往好里说这是画地为牢和哗众取宠,往坏里说就是愚昧和欺骗。或许会有人说,这样的“反道德”诗歌读者很多。我的回答是,这说明不了它的价值——如果一个人在光天化日下露阴,或有侵害攻击行为,其围观者也一定极多。我之所以在这里不点名、不引诗,只是考虑到应针对这一广泛的不良现象而不针对具体的诗人,它的确不是个别人的问题。我批评的目的是要提醒在诗歌写作中,不要在粉碎旧的教条主义、独断论之后,代之以新的教条主义、独断论。
  与上述问题相应,在先锋“流行诗”中,对“超文化”与“反文化”的明显差异,也基本是懵懂无察,时常混为一谈的。这同样给我们的写作带来了巨大盲点和新的阻塞。
  何谓“文化”?按照文化人类学者爱德华,泰勒为之下的著名定义是,“人类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的和所接受的任何才能和教育的复合体。”而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文化”的词义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
  以这些广阔的定义来看,诗歌无疑是文化中的精髓部分之一。但是,回到诗歌写作特别是先锋诗写作内部的特殊性来看,它显然又不简单地等同于一般的“文化知识”。我们可以说,有效的现代诗写作,既不指望得到主流文化的理解和撑持,也不会靠仅仅与此对抗来获具单薄的寄生性“意义”,它的话语和魅力来源要广泛得多。
  其实,新生代诗歌以来的中国先锋诗,因其将“生命体验”作为写作的基本材料,所以它们不是惟文化的,而常常是“超文化”的——那些诗人不会考虑甚至有意回避诗歌文本表面上的“文化感”,“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它远远超越了既成文化的畛域。诗人自由地处理各自的生命体验,只要忠实于心灵,在技艺上成色饱满就是好诗。恰好是这些超越文化的生命之诗,给诗坛带来了某种新异而深刻的“亚文化”成果。重读新生代诗歌,我们会感到题材开阔,话语形式多样,日常生活、形而上奇思异想、大自然及人性的隐秘纹理,乃至某种向度的语言批判、文化批判,都恰当地灌注其间。
  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开阔的“超文化”意识,在当下却被畸变为一种蒙昧主义式的“反文化”浪潮。我看到许多在网刊和纸刊上飞来跑去的“骁将”,似乎一门心思在展览自己的“浑不吝”嘴脸。他们自诩为“第三代口语诗”的徒弟,却完全误读或篡改了第三代诗的“超文化”倾向,将之减缩为“反文化”。其家常做法似乎是专找“文化”的事儿,凡是有较强文化意味的理念、遗产、文学文本、习俗——乃至那些文明的、建构性的东西,悉属他们要“反掉”之列。但他们又不具备强大的生命体验动力,和经久锤炼的、货真价实的语言才能,在很多情况下,更像是哗众取宠地在找出名的捷径。由于所寄生的对象的庞大,“反”才最容易引人注目。作为一种临时的世俗功利的成名“策略”,我本不想予以干涉,但事实是长期以来,许多人硬是将“策略”变成了固定的写作品性的准则,并向诗界广泛要挟、推销,形成一种谁不“反”,谁就不“现代”的可笑复可悲理论。于是我们看到那些诗人能将几百首诗写成一个模样,一个姿态,一个意味,一个构思,一个语型,一种效果。这是否是流水线作业上可怜的异化劳动?这种统统要“反”的姿态,其写作的真实性又何在呢?
  因此,“惟文化马首是瞻”拯救不了诗歌,早有所谓“文化寻根的现代大赋体”的迅速失效为证;“反文化”同样带不来诗歌的解放,与前者一样,它是相反向度的“惟文化马首是瞻”。二者骨子里是异质同构的独断论,其内在依据都是寄生在非诗的文化“观念”之上,离开正、反的文化的“角度”,他们完全不知如何进行自由的创造性写作。这是一种二元对立思维方式,以其狭隘,蛊惑了许多在精神和写作技艺上缺乏充分准备的诗歌爱好者——又不需要真正的才能,又能当一把“先锋”,何乐而不为?于是我们看到,现在诗歌界很少有不以“先锋”自居的。而在有些诗人那里,由于自己本来就没什么文化,于是就顺便把自己算到“反文化”的先锋里了。这种贫乏中的自我再剥夺,像是要从一条假牛身上剥下两张皮。
  对近年诗歌写作中出现的“反道德”、“反文化”这些新的蒙昧主义或曰“迷信”,我一直没有直接的批评,我在等待。因为许多与我同代的诗人批评家朋友不断对我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做,让他们同代的诗人、批评家去做吧。”此言有理,因为从根本上说只有同代人才能真正互相对话、理解。但是,我的等待似乎太过漫长了,我期待中的有一定分量的辨析、商榷、批评文章一直没有出现。新一代批评家是否比我等“稳重”?还是不愿“开罪”于各位流行诗先锋?尚不得而知。而更让我失望的是,连“先锋流行诗人”自己写的有分’量的理论辩护也同样没有出现,只有一些把诗歌作为名利来经营的小机灵小算计的调侃、谩骂、彼此作践。因此,这里对我本人认为的“先锋流行诗”写作中存在的误区提出批评,欢迎年轻的同行和诗友校正。


诗人自选诗(五首)
■  巨 兽
  那巨兽,我看见了。那巨兽,毛发粗硬,牙齿锋利,双眼几乎失明。那巨兽,喘着粗气,嘟嚷着厄运,而脚下没有声响。那巨兽,缺乏幽默感,像竭力掩盖其贫贱出身的人,像被使命所毁掉的人,没有摇篮可资回忆,没有目的地可资向往,没有足够的谎言来为自我辩护。它拍打树干,收集婴儿;它活着,像一块岩石,死去,像一场雪崩。
  乌鸦在稻草人中间寻找同伙。
  那巨兽,痛恨我的发型,痛恨
  我的气味,痛恨我的遗憾和拘谨。一句话,痛恨我把幸福打扮得珠光宝气。它挤进我的房门,命令我站立在墙角,不由分说坐垮我的椅子,打碎我的镜子,撕烂我的窗帘和一切属于我个人的灵魂屏障。我哀求它:“在我口喝的时候别拿走我的茶杯!”它就地掘出泉水,算是对我的回答。一吨鹦鹉,一吨鹦鹉的废话!
  
  西 川
  西川,生于1963年,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美国艾奥瓦大学2002年荣誉作家。著有诗集《大意如此》等4部,散文集《游荡与闲谈》等3部,另有《博尔赫斯八十忆旧》等译著两部和评著一部。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庄重文文学奖(2003)、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阿奇伯格奖修金(1997)、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我们称老虎为“老虎”,我们称毛驴为“毛驴”。而那巨兽,你管它叫什么?没有名字,那巨兽的肉体和阴影便模糊一片,你便难于呼唤它,你便难于确定它在阳光下的位置并预卜它的吉凶。应该给它一个名字,比如“哀愁”或者“羞涩”,应该给它一片饮水的池塘,应该给它一间避雨的屋舍。没有名字的巨兽是可怕的。一只画眉把国王的爪牙全干掉!
  它也受到诱惑,但不是王宫,不是美女,也不是一顿丰饶的烛光晚宴。它朝我们走来,难道我们身上有令它垂涎欲滴的东西?难道它要从我们身上啜饮空虚?这是怎样的诱惑呵!侧身于阴影的过道,迎面撞上刀光,一点点伤害使它学会了呻吟——呻吟,生存,不知信仰为何物;可一旦它安静下来,便又听见芝麻拔节的声音,便又闻到月季的芳香。飞越千山的大雁,羞于谈论自己。这比喻的巨兽走下山坡,采摘花朵,在河边照见自己的面影,内心疑惑这是谁;然后泅水渡河,登岸,回望河上雾霭,无所发现亦无所理解;然后闯进城市,追踪少女,得到一块肉,在屋檐下过夜,梦见一座村庄、一位伴侣;然后梦游五十里,不知道害怕,在清晨的阳光里醒来,发现回到了早先出发的地点:还是那厚厚的一层树叶,树叶下面还藏着那把匕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沙土中的鸽子,你由于血光而觉悟。啊,飞翔的时代来临了!
  (选自《致敬》)箴  言击倒一个影子,站起一个人树木倾听着树木,鸟雀倾听着鸟雀;当一条毒蛇直立起身体,攻击路人,它就变成了一个人。你端详镜中的面孔,这是对于一个陌生人的冒犯。法律上说:那趁火打劫的人必死,那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必遭报应,那东张西望的人陷阱就在脚前,那小肚鸡肠的人必遭唾弃。而我不得不有所补充,因为我看到飞黄腾达的猴子像飞黄腾达的男人一样能干,一样肌肉发达,一样不择手段。葵花居然也是花!为什么是猫而不是老虎成了我们的宠物?小小的疼痛,像沙子涌入眼眶的感觉——向谁索取赔偿呢?一本书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领会它;一个姑娘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赞美她;一条道路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走完它;一枚硬币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占有它。我改变另一个生活在我身旁的人,也改变自己;我一个人的良心使我们两人受苦,我一个人的私心杂念使我们两人脸红。真理不能公开,没有回声的思想难于歌唱。愤怒使咒语失灵。对于海上落难的水手,给他罗盘何用?不要向世界要求得太多;不要搂着妻子睡眠,同时梦想着高额利润;不要在白天点灯;不要给别人的脸上抹黑。记住:不要在旷野里撒尿;不要在墓地里高歌;不要轻许诺言;不要惹人讨厌;让智慧成为有用的东西。可以蔑视静止的阴影,但必须对移动的阴影保持敬畏。太阳鸟争飞,谁在驱赶?什么样的好运才能终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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