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苍茫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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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苍茫组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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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军吹起了冲锋号,喊杀声如雷阵打滚。一面红旗上了山顶,插住了。飘。风好大。山野被欢声填塞了。山漕里人人在笑。
  山顶上的人也在跳脚。欢声中,小许跳了几跳。肖良心说小鬼头刚才那山攀得好,火力也好,站着猛打,不怕死,像红九团的传人了。他挤过许多欢跳着的红军走到小许边上,照着后脑一巴掌:“嘿,伙计,没受伤吧?”
  说话间他自己先要倒退了。他一辈子再没见过这样的奇事,面前的这个小许,分明不是原来的那个。小许哪里是这样子的呢。
  骨冬一声,小许直直躺倒了。
  肖良忙掏胸口,凉完了。一星热没有。扯开衣裳一看,胸上腹上五六个弹洞,洞多皮少,都连不成片了。血凝成了黑紫。早死了。肖良知道了,持了冲锋枪爬上来的这个小许,已经是个死人了。是死了后上来的。有个不死的魂送着他上来的。关于红军的灵魂,这一路他见多了,已经深信不疑。
  拿剌刀在山顶上掏了个浅坑,把后生安进去了。山顶上的红军都来帮忙。那支他背了两万多里的冲锋枪也放在了坑里。到掩土的那刻,肖良又把冲锋枪取出来,自己背上了。他心说小鬼头,不是我舍不得,实实是红军的枪已经很少了,再丢不起了。
  要下山时,肖良也倒了。红九团的官兵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了山下的路边上,急慌慌地四下找军医。
  傅连璋医生赶来看了。傅连璋医生对围在一边的总部的领导们说:“英雄,除了英雄,我再想不出别的字。你们想得到吗这个人,十根手指头,有八根折断了。他就是这样爬上了崖壁的。”
  尾 声
  余秀梅死了;
  参谋长死了;
  小许死了;
  在贡水之滨一起踏上征途的红九团一千六百余名兄弟,剩不到两百人了。
  号称十万的中央红军就剩几千人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差不多都死了。差一点就死光了。
  肖良粗粗回想了一下,从在瑞金城外的贡水边差点被枪毙算起,这一路下来,竟有十九次走近了鬼门关。有几次其实已经进去了,却又被更有力气的那个魂魄硬拽了出来。不管怎么说,他活下来了。他相信在这一趟长征中能够活下来,以后,收命的小鬼们是再拿他没办法了。他死不了了。
  黑得像树皮,瘦得像鬼了,但灵魂还在。病歪歪手指一戳就要倒了,但灵魂还在。只要灵魂还在,在吃过三几天大油大肉之后,睡过三几夜美滋滋的囫囵觉之后,脸上就会红起来的,身上就会胖起来的。换过了一身新的军装,把驳壳枪擦亮,再找来一根牛皮腰带系上,就又是一个像石头狮子一样结实的红军团长了。红九团依然会在他的吼声下变成猛虎一般的部队,就像在江西苏区一样。不,比那时还在厉害十倍。你看看活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都是人种,人精,人里的金子,人里的九头鸟,有九条命的打不死的那种人。由这些人组成的红九团谁还惹得起呢?谁不要命了,就来试试吧!
  红九团还在。红九团的旗帜还在。红九团还有足够的种子。不是吗,就现在,红九团依然集合着五百多人。地地道道一个团,还有跟人拼命的力气。只要给红九团一块地,一洼水,这些种子立即就会发芽开花结果,十天半月又岢こ梢桓鼍奕恕
  余 韵
  1994年,肖良年事已高,住在北京颐养天年。腿直腰硬,每天都到紫竹园步行两个小时。记性也好,没事就看书写大字。学问天天见长,字好得能贴上墙。子孙们笑他一辈子工农子弟兵,临老了,竟成了知识分子,再这样,钱钟书怕都要上门来讨教。当年的军团长来看他,说小肖,你的下一个任务,是活到一百岁。
  “感谢首长信任。”肖良笑呵呵地说。他想离一百岁,也不太远了,这个任务说不定完得成呢。
  这期间有不少长征的书出来,他每本都看。看多了,觉得各各有似的地方,也有不似的地方。他就想自己应该写一本关于长征的书,讲讲长征中的故事,还有自己对长征的看法。
  追忆往事,属老者的专能。当你还未能老迈,你想不清的。往事于老者,不是越去越远,相反,是越走越近的。往事像是轻浮在篱笆上的水汽,无根无梢,羞羞怯怯。年轻时,心急气躁,走路生风,不到跟前就把往事吓跑了。到年纪越来越大了,心境越来越平了,富贵尊荣都不在眼了,一生的对手们都死光了,安闲地在走在夜晚的街灯下,往事就都那么乖巧地在篱笆那边伏着,睁着安分的大眼睛毛茸茸地看你,你就可以靠近了。
  肖良就开始想:长征到底是什么呢……
  不错,“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
  还是什么呢?许多感觉与往事在交织着。
  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
  他病了。住进了301医院。
  “不要再想了,这些事情,留给后人去说吧。”来看他的人都这么劝他。他答应了。是了,留给后人去说吧。
  又想:这毕竟是不一样的。后人,他们能像我们一样了解长征吗?他们眼里的长征,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长征了。他们眼里的长征,只能是众说纷云了。
  在思想中,他的病情越来越重。然而他还在思想。那两万五千里的行程,那前后两年里的苦难悲怆,都已深深溶铸在了他的生命中。他的肉体与心灵的每一个孔洞,都浸透了那段充满了悲情的战歌。他从前一直知道那是一处不能触动的地方,从没深深进入过。他以为在经过了六十年的漫长岁月之后,他应该可以冷静地对待了,就像看别人写的史书那样。他知道自己错了。在抑制一旦解除的那刻,长久地蓄积在每一个细胞中的能量便如洪水般一齐释放了出来,终于把他老迈的身体的堤岸冲垮了。
  这样也好。他想。
  你们听着。他对部下们说。一定把我送回大草地去。
  你们听着。他对子孙们说。我死了,哪也不去,就回大草地。切记,切记。不要误我。你们不要误我呀!
  哭甚呢,他皱眉想。他已经活得太久了,让草地上的战友们,让年青时的爱人等待得太久了,太久了!
  回到这里来吧,回来吧!弥留的那一刻他听见许多声音在这样说。回到大草地来吧。我们已经等了你很久了。他睁眼看去,那是红九团留在了草地里的兄弟们,他们已经在草地里排好队,等着他去点名了。
  你们看到余秀梅吗?他急切地问。
  他们不语。
  他努力透过草地淡淡的雾障看过去,苍茫中的远方,似有一个戴着八角帽的女战士正在高地上美丽的了望着,那双晶亮的眼睛如星光一样凝视着什么,一动不动。
  也是在等他吗?
  同志们,我来了!他朝腰带上掏了一把,那是佩着他的驳壳枪的地方。他举着枪冲了过去。
  他的骨灰被子孙们一把一把地撤在了草地上。跳出那只小小的木盒的那一刻,他终于又看到大草地了。这魂牵梦萦的草地,这令他心的世界苦楚了一生的草地,这游荡着红九团英灵的草地,这处处盛开着鲜花的草地。向前,他看见了白雪皑皑的夹金山;向后,他看见了险峻的腊子口。他顿时记起了那些苦涩的故事。在子孙们手掌的盈握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俯伏在了柔软地浮动着的草地上,就像七十年前他仰躺在余秀梅的怀抱中一样。温暖,安宁,再不想动弹。如果说那时他不得不脱离了那个怀抱去冲杀,那么现在他可以就这样永远不要再动了,连翻个身都不用了,就这么闭眼躺着吧,看着鲜花一年年开了又败。草地上的风,草地上的气味都使他想起了那个热血涌动的年华,真舒服啊。
  唯一遗憾的,就是关于长征的书没能写成。这将使得许多故事无法为世人所知。许多故事随着他的退出永远湮没流失了。再不会有人知道了。还有那些热血与勇气呢,英雄与神话呢,胜利与憧憬呢,无畏与牺牲呢,幻想与传奇呢,信仰与光荣呢。如果说那一路收获了什么,那就是这一些。许多事实后人将无法置信,将会以为听到的是一部悠远辽阔、苍凉嘶哑、开天劈地的祖先的古歌。当然,他承认,那时的歌声也并不总是那样高亢明亮的。也许,有过沮丧与失败,有过犹豫与绝望,有过退缩与怀疑,有过在死亡面前的飞奔与在生存面前的躲闪,但它们也绝不是毫无价值的。它们将与光荣一起流传于世,成为瑰宝与财富,成为一支民族创世纪的歌谣与史诗中的一部分,从而在人类中永久地传唱。这就是长征。这就是他所看到的经历的并且用了六十时间来理解的长征。
  1996.6.广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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