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束山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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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束山楂花-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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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从监狱平反释放回家的八月份的最后一天,他读过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送给他的两本小说之后,再也按捺不住,连续写成的第三篇短篇小说了。至于他是否对她说过“再不读书,只管种地吃饭”的话,早已不当一回事了。也许当时真的是灰心丧气了,也许是一时赌气,无论如何,他被内心燃烧着的疯狂的写作热情完全陶醉了。他白天到地里出工,待到天黑,便钻进小屋,关住门,任热气蒸沤,任蚊虫叮咬,发疯似地写着……他用那面小镜子照一照,看出自己脸色发灰,眼眶上罩着一个黑圈,不在乎地笑笑。他顾不得更多了。
  他决定到桑树镇去,把已经写成的三篇小说投寄给杂志社,顺便到文化站借几本书。队长已经通知过他,到山里水库工地去劳动,黄家坪在那儿的民工该换班了。
  把装着槁件的信封送交给邮局的那位秃顶男人,他迅即走出了邮局的绿色门框。
  总算第一次给报刊投寄去稿件了,他不敢奢望一鸣惊人,却又担心失败,叫人欣喜而又惶惶不安的等待呀……
  他走到桑树镇文化站门口,不由地停住脚,低头一看,结着白色汗迹的红背心太污脏了,光脚蹬着塑料凉鞋,脚面被黄色的尘土粘得一塌糊涂,要是有一双袜子穿上就好了。他想着,又无法弥补,一狠心走进门去,居然比那天晚上第一次登临更多踌蹰。
  “我知道你会来的。”
  山楂正在院子的报亭上换贴当天的报纸,一看见他就笑了,像是对已经很熟悉的人那样随便地说,随之就把他引到图书馆里去。
  “我知道你要来借书的。”她笑着,有点得意的样子,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他也笑了,没有拘束不安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畅快地说:“能不能多借几本?”
  “你要几本?”她问。
  “十本……不行的话,拿五本吧。”他说,“我要到山里水库工地去,两个多月哩……”
  “你去挑选吧。”她说,“按制度一次借一本,你是特殊人物,又要进山……可以照顾。”
  他在书架上巡视一遍,很遗憾,好书大都借出去了。他听着她的话里有话,就笑着问:“我怎么算特殊了?”
  “哈呀!作家嘛……”她笑着说。
  “呃呀!快不敢这么喊。”他确实感到不好意思,“我是瞎折腾……”
  她打开一捆包扎着的书,对他说:“这是我昨日刚买回来的新书,还没造册登记哩。你……可以选择几本。”
  他瞅了她一眼,就趴到那一堆新书跟前,眼花缭乱了。真有这样的活菩萨呀!他抬起头,对她说:“我真想把这一捆书全都背到山里去!”
  “不要急。”她说,“我每月到水库工地去一趟,专门给青年们换书,到时候我给你带去。”
  他选了几本书,包好,装进帆布提兜,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说不出。对于真诚实意的帮助,似乎更无必要说那些庸俗的客套话。他想说他将发奋努力,用创作成绩来回报她的热心,却也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告辞了。
  她挡住他:“我们就要吃午饭了,你吃罢饭再走。”
  “吃咧!”他推着车子坚决出门,“我已经吃过了。”他在撒谎,口袋里所有的钱,不够吃一碗羊肉泡馍,但他怎么能吃人家的饭呢?
  他走到街巷里,在小饭铺里买了两个烧饼,就跨上自行车,沿着一条宽阔的白杨夹道的河堤飞驰,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捏着烧饼,大嚼起来……
  小河川道的阳光,在中午时分简直能把人烤得熔化,他在杨柳浓荫的河堤上行走,心里鼓起多么高涨的劲头哟。有了这样一包心爱的文学书籍,山里水库工地的劳动生活,也不会像从那儿回来的人说得那么艰苦到甚至可怕的程度了……
   


  山区的夜晚是这样静寂,静得使人的耳朵里反倒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他爬在被卷上,垫着一块木板,写他构思的又一篇小说。茅草顶的临时工棚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县剧团到水库工地来慰问演出,又是社员们多年不见的传统秦腔剧目《铡美案》,他们早在吃罢晚饭以后就去占领好位置了。
  他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守宿舍,这是难得的读书和写作的机会。平时,他跟大伙一起出工,抬土或者抬石头,累得精疲力竭,晚上躺在工棚的通铺上,这些远离家乡的男人们,说出一个又一个酸溜溜的男盗女娼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他常常在晚饭后到天黑前的这一段宝贵的时间里,躲到山沟水泉边去读书。回到宿舍以后,就耐着性子听那些越说越不堪入耳的故事。工地每周放映一场电影,总是由他看守宿舍,求得这一周一次的难得的安静的夜晚。他不要娱乐,也不要休息。他这样想:如果他劳动完了睡觉,睡醒来再去劳动,那他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普通农民。他要当作家,就得在劳动和睡觉以外,另有一番辛劳啊!
  夜是这样静啊!偌大的工棚里挂着一盏风雨灯(马灯),昏黄的灯光下,更衬托出夜的安谧,他就着灯光,写啊写着。
  “黄草同志在这儿吗?”
  他抬起头,以为是耳朵出了邪音,可是朝门口一看,她——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活脱脱从门口走过来了。他连忙应了一声:“在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好难找哇!”她说着,已经走到马灯下。
  他慌忙从床上跳下来,不知该让她往哪儿坐,工棚里没有一条凳子,似乎现在才切实感到是一个缺憾。他问:“喝水吗?”
  她笑着摇摇头,随便坐到麦秸铺床上,双手掬着膝头,说她随着县上组织的慰问团,给工地送图书来了。
  “我猜你肯定不在剧场。”她大声响亮地说,“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这儿来,给你带来几本书。我说话算话吧?”她有点调皮地对他笑着。
  “呀!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如果这样的行为是从小说书里读到,他可能要怀疑其真实性,甚至问:世界上哪有这样好心的人呢?嗬呀!他搓着双手,在狭窄的通铺之间的走道上踱步,如果送书来的是一位小伙子,他会把他抱住,捶肩砸背,淋漓尽致地表达他的感激之情。然而这是一位姑娘,在这样寂静的大山的怀抱里,在这样昏黄的风雨灯的灯光下,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却不得不警告自己保持冷静,坐在稍远一些的草铺上,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给你捎来一封信。”她在背兜里翻着。
  什么信嘛,是退稿。他接过一看,稿件中间夹着一张铅印的退稿笺,连一句意见也看不到,真是令人失望!他把稿子重新塞进信封,扔到被卷上去了。
  “你怎么把信址写到俺们文化站呢?”她不管他的稿子的结局,随意问,“差点让站长给邮局退回去了。”
  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没有办法。自从我的日记出了问题,我爸就不许我写字动笔了。他一发现我写的东西,全都塞到灶锅下去了。我怕稿子退回来,落到我爸手里。想来想去,我想你那儿倒是保险些……”他想说他已经完全信赖她,却不好意思说得那么清楚。
  “噢呀!是这样。”她爽快地笑起来,“只管写吧,我替你收存,万无一失,放心好咧。”
  “要是你收到退稿,悄悄地存放在你那里,甭声张。”他恳切地说,仍然觉得难为情,“有些人听说我写稿,冷砸刮我哩!讽刺人的话,难听死了……”
  她庄重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心情,却不像他有那样重的心理负担,淡淡地说:“我们文化站评选先进工作者,把我评上了,评上了倒像遭了灾,斜眼杂话一齐朝我飞来。没有办法,有些人干工作没劲,‘砸洋泡儿’尽是精神。要是害怕别人说杂话,那就干脆什么都甭干。”
  “对对对!”他赞同她的话,“我缺乏你的这点子精神,总是……自卑!”
  “我回去了。”她站起来,就朝工棚外走去。
  “我送你。”他鼓起勇气说,“这儿山大沟深,很怕人的。”
  她没有拒绝。
  月亮贴在山顶上方的蓝天上,银光洒满山沟。山峰遮挡着月光,小路忽明忽暗。她走在前头,他在后面跟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在山沟的草丛中蜿蜒。夜露已经潮上草叶,脚背上有露水浸湿的凉意。
  这是很容易使人动情的夜晚,他平生第一次单独陪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姑娘,在这样寂静的山间小道上走路,心在胸膛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哟!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她走着,说着,“我把你的情况给辅导创作的张老师汇报了。他说县上以后召开创作会议,通知你参加,还托我给你带来三本稿纸……我差点忘咧!”
  “噢……噢……”他应着,已经无法考虑文化馆的张老师是否真的会通知他参加县一级的创作会议,他在想:她和他是不是在恋爱呢?她对他的关心和支持,难道仅仅是出于一个公社文化站的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责任心吗?他的二十年的生活中,不幸和温暖的比例实在太悬殊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里,一下子承受不了这种温暖,像饥饿的汉子一下不能接受珍肴佳馔。他想紧走几步,站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说一声……他没有勇气,依然保持着与她三四步远的距离,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上走着。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农民,一个从早到晚推土抬石修水库的民工,一个梦想当作家而连连接到铅印退稿笺的想入非非的穷光旦……勇气顿然消失净光了。
  “张老师自己也搞创作。”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后面的黄草心里在想着什么,很热情地说,“张老师对业余作者热情得很……”
  “噢!那好……”他支支吾吾应着,抬起头,瞅着朦胧月色里山楂姑娘秀美的背影,在心里发誓说,“等着吧!等到我在中国任何一家报刊上能发表一篇作品的时光,我就要向你说出今晚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了……”
   


  树叶落了,白雪覆盖了原坡和河川。小河又解冻了,柳树首先用一抹嫩黄在河川里渲染出春的气息。
  我们的黄草却心力交瘁了。他脸颊瘦削,头发蓬乱,眼睛里的红丝丝总也不见褪去……他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
  通往神圣的文学殿堂的道路太艰难了!黄草无法理解那些驰骋在当代文坛上的幸运儿,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劳动和牺牲?他在出狱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读过几十本中外古今优秀小说,而且送给本省和外地大小刊物二十九篇小说稿了,竟没有一篇能够变成铅字,难道还不足以使人反躬自问:究竟自己具备不具备文学基因?报刊上日见频繁出现的关于天才的论述,使他愈来愈觉得沉重的压力……应该趁早自觉罢手了。
  他的提兜里装着第三十篇小说稿,骑车来到桑树镇了。这是最后一篇,不成就再不作这样的无效劳动了。走过文化站门口的时候,他狠一狠心走过去了。自去年冬天以来,他就越来越少光顾这个熟悉的窄窄的门道了。总是退稿!那些从这个那个文学杂志编辑部退回的槁件,叫人羞于从她手里接过来,当面拆开……自尊而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啊!
  邮局里那位秃顶男人从眼镜上方瞟瞅他的眼神,更加怪气了。他把稿件塞进邮筒,几乎是仓惶逃出绿色的大门来。
  “黄——草!”
  他折转身,山楂姑娘迎面走过来。
  “好长时间没见你来。”山楂亲切地说,“没见有你的信。”
  “队里冬天忙……”他吱唔说。
  “走,到站上坐坐。”山楂说,“我们又进了一批新书。”
  他没有拒绝,跟着她走进图书馆兼阅览室的屋子,坐下,照例接过她一杯水,点燃一支烟。
  “你好像劳累过度了?”她看看他的脸色,关切地说,“脸色发灰,是不是生病咧?”
  他苦笑一下,如实相诉:“我……精神上支持不住了!”
  “咋咧?”她略一蹙眉,意料不到的神色。
  “我过去相信马克思关于攀登科学高峰的名言,现在却相信人的先天的基因了。”他很坦率地说,“我不能不承认,我是属于愚蠢型的……”
  她的秀气的眼睛扑眨着,有点吃惊地观察着他的说话的神态。显然,她只看到他形容憔悴,而没有料到屡屡失败正在折磨着他的心,已经到了意志崩溃的严重程度了。她没有安慰他,那是没有用处的。她站在桌角边,饶有兴趣地问:“你当初……想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先天基因的问题?”
  “唉!”他苦笑着一摆头,嘲笑自己,“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自我嘲笑着以往的无知,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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